这里有棵苦楝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30 编辑 <br /><br />　　 我一直记得这里有这么一棵苦楝树。　　　　

当初，这棵苦楝树是生长在这家人院子里的。春天开花，蓝紫色的，花形极小，繁花盛开成团成簇。在春寒未尽的日子里，蓝紫色的苦楝花是相当冷艳的了。但那种颜色也很明亮，常常让我看出其中微缩的湛蓝的晴空。美中不足在于它们的花香过于浓郁让我感到头晕。每到花期，但凡偶得一见，我不愿久闻其香，而是敬而远之，很快从这家人大门口走过，并且要屏住呼吸。久而久之，我竟连带疏远了那家人大门里散发出来的其他气息。多年以后，我依然不定期从这里走过。若我正好在它的花期打此路过，走出很远，再回头，苦楝花甚是繁盛，我闻到的不再是苦楝花浓郁得令人头晕的气息，而是这个城市当前最流行的气息。　　　　

毕竟生长在路边，所以我尚不至于完全将其忘却。树叶现出浓厚的翠绿，挤在叶间的繁花真是属于冷艳的，也是相当明亮的。城市的流行气息日益浓厚，我以为自此再难闻到让我头晕的花香了，但我实际上仍能闻到。再闻，惊疑，然后又在肩上发现一两朵蓝紫色的苦楝花。抬手拂去，走到更远处，再回头，终于不闻其香，但头晕的感觉已经牢牢长在记忆里。继而我又想起刚刚经过的苦楝树上曾有过嘤嗡之声，我却无法知道，前往光顾苦楝花的都是些什么蜂。　　　　

也就是说，我没有完全忘记这个城市里最老旧最古朴的春天。　　　　

那条路我只是偶尔走过，遇见花开也不是常有的事情，但只要见到那道常常虚掩的木板大门，我就会想起曾经的头晕。抬头看时，要么，深绿的叶间藏着更加翠绿的青果，与当初的繁花一样的成团成簇；要么，枝柯参差并无绿叶甚至没有一片黄叶，只有黄中泛白的苦楝果子聚在枝上成团成簇的，而脚下，确乎也踩到了滚圆而坚硬的东西。　　　　

早年间我曾捡拾过苦楝子，也剥开过，往鼻子上凑过。太难闻了，且苦且臭，我感到恶心得将要呕吐，此后再也没有用心接触过此物，尽管听人说苦楝子其实是相当有用的东西。　　　　

城市越来越显得壅塞，街道必须更加宽阔。第一次拓宽街道，这家人临街的房子拆到只剩下一堵墙。作为合法而有效的私产实体界限，那堵墙被保留了下来。逼仄的土石街面，第一次变宽了，硬化了。第一次从拓宽的街上走过，经过这里的时候正是春天，水泥街面上攒聚着一片落花，蓝紫色的——确切地说，那种蓝紫色已经夹杂着醒目的煞白，仿佛未尽的春寒躲藏在里面。　　　　

没有闻到让人头晕的花香，没有。我大概真的错过了苦楝树的繁花期。仰望繁密的树叶，其间应该有青果了吧，如刚刚生成的葡萄那样，成团成簇的。但是，尚未看见青翠的苦楝子，我就感到头晕恶心了。我又想起了早年间剥开苦楝子闻到的气味。我后悔不该看这一眼，但也无法更改，只有快速走过，还要屏住呼吸。　　　　

其实那是别人家院子里的苦楝树，丝毫不关我的爱憎与好恶。至于其花其果气味的苦臭，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忍受。此树地处城中一条主街的一侧，好歹还隔着一堵墙，街上行人很多，我也不常打此经过，我完全可以不把苦楝树放在心上，真的不必，它对我的生活不会带来重大的影响。再说，像苦楝树、椿树这样一些气味苦臭的树木，在不断长大的城市里越来越少了，城市越来越不能包容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那些树木，极很有可能是野生野长的，因为我最早看见它们的时候，那里还是城市与旷野的交接处，后来有人在此盖了房子，那棵苦楝树被圈进了院子。再后来，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街道拓宽——几年之后，第二次拓宽工程又开工了，这回，非但那堵墙未能保住，这家人的院子也被征用了大半个，这棵苦楝树有幸跻身于人行道上，并且正好处在行道树木的位置——太幸运了，因此它被保留了下来。更加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新购的公寓与此树隔街相望，我和它竟然成了永久的邻居！　　　　

有些年头了，这棵树居然未老，年年花盛，年年果丰，我总算尝够了它春花发出的苦臭气息，每年春天，我当然就会闻到更为清晰的苦楝花臭，也有更为清晰的头晕与恶心的经历。　　　　

我接受它了，但它很快又从我的记忆中淡化出去，因为越来越拥挤的城市越来越繁忙，更多复杂的气息也随之混合其中，年复一年，改变着人的气味体验和气味记忆。而年岁的增加，又让我的生活节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由粗放型的紧张变成了集约型的舒缓，感觉自己越来越像顺着时间轨迹亦步亦趋的钟表。　　　　

酷暑高温，户外不可久留。顶着烈日走在回家的路上。避让行人的时候，我无意中靠了一下那棵苦楝树，我觉得有必要正视它一眼了。深绿的青果，还是以前那样的繁旺到成团成簇，在强烈日光下闪闪发亮，只是，深绿的青果和深绿的叶子都很安静至于无精打采。显然，它们也在忍受着苦夏的煎熬。　　　　

我才想起，此树与我如此临近且日日面见，这两年我好像没有闻到过苦楝树且苦且臭的花气了，好在关于它的花果气味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还是相当完整而清晰的。见到满树翠绿苦楝子的那一刻，我成功地唤醒了我的记忆：且苦且臭，但不再感到头晕、恶心。我知道，我的胃口与嗅觉已经在日渐长大的城市综合气息里磨练到麻木迟钝或者勇敢顽强了。苦楝子，久违了，很遗憾这两年来我没有注意过它开花的样子，我必须用心留意的是往来不绝的车辆，是川流不息的行人，是越来越高大的楼宇和越来越逼仄的天空。颇具野性的苦楝树，它必然要被这些淹没了。　　　　

感到惘然若失，而这种失落感产生的依据仅仅是近在眼前却不能用心亲近。苦楝花与苦楝子的苦臭气息，它们是无法继续留在城市里了。至于苦楝子，住在城市里，并与一棵苦楝树毗邻而居的人，也未必就能见到，因为环卫工不间断的清扫是不允许街面上存留一星半点异物的。但是，在规约严整的城市里还能见到一棵苦楝树，留得一星半点古朴与野性，我的内心还像以前那样开放那样闲散，真的已经很不错了，虽然它的花与果都是且苦且臭的。　　　　

这个夏天相比往年显得更加血气方刚。不过我依然满怀信心，因为炎炎盛夏之后必然有一个爽朗之秋，我还有机会看到零落于街上的苦楝子，那时候它们一定成熟了，才零落了，浅黄，泛白，皱巴巴的。如有机会，届时我想捡拾几颗，剥开，闻一闻，看看我还有没有头晕恶心的感觉。　　　　

我会记住，这里有棵苦楝树。　　　　
2015-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