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把吹奏过骊歌的小号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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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把吹奏过骊歌的小号
文/苏敏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物件都是有命运的。比如说,我的那把小号。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这样的一把小号,与其他的一把普通小号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总在某些时候,我会特别地留恋和怀念它,如同思念一个深爱的亲人一样。它的号嘴上,留下过我火热的唇印;它的铜管上,留下过我热气腾腾的汗水;它圆圆的喇叭孔里,飘响过我吐出的一个个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音符。
我至今还记得,我两手紧握着它,用我柔软的嘴唇紧贴着它那坚硬的号嘴,在山野间,在河流旁,在村庄的某条小路上,或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高一声低一声演奏的场景。我演奏的乐曲,时而欢快,时而哀愁,时而明亮,时而灰暗。那些调子,在漆黑的夜空中,在凄冷的月色里,或在温暖的阳光下,于空气中随风飘荡,悠长,缥缈,然后化为虚空,飘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也或是飘进某些人的耳朵,和地底下那些我们不曾见到的地方。
我曾经用它为一些乡村的逝者们吹过骊歌,为他们送过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程。在我嘹亮、悲伤、凄楚、哀婉的乐曲声里,他们走完这苟且卑微的一生,潦草匆忙的一生,辛苦忙碌的一生。我想,我的号声奏响的时候,大概是这些乡村亡魂们一辈子最荣光的时刻。在他们活着时,从来不可能会有人专门为他们演奏一场这样的交响。只有到这一天,只有当走上奈何桥的时候,才会有锣鼓为其喧嚣、唢呐为其婉转、鼓乐为其齐鸣。这些闹哄哄的响声,给他们的一生,画上一个句号。响声一停,这个世上,便不会再有他们的音讯。
在乡下,人死后,大都会请鼓乐队。鼓乐队浩浩荡荡一群人,少则六个,多则八个、十个、十几个,他们当中,有打鼓的,打镲的,有演奏各种铜管乐的,其中,便有像我这样吹奏小号的。小号手在鼓乐队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负责整个乐曲主旋律的演奏。小号手演奏的水平,体现一支鼓乐队的演奏水准。鼓乐队一般会穿着统一的服装,戴着统一的帽子,在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他们拨打着手中的家伙,吹奏着口中的各种铜管。这些或急促或舒缓的调子,让送葬的氛围更显悲凉,让这种生离死别更显悲伤。
我一开始学吹奏小号,并不是想着要去给死者演奏的。死亡,对于年轻的我来讲,总觉得是一件不太吉利、也很遥远的事情,能躲得远点便尽量远点。但是,多少年过去,我现在总算知道,这个世上,总会每天有人要死去。有些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寿终正寝,有些则死于非命,而有些是则是屈死或者是冤死。而死亡,本应是一件上天注定的事情,可有时候不是。
刚进师范的时候,父亲郑重地将那把跟了他二十几年的二胡亲手交给我。父亲将那把二胡亲手交给我的时候,我从他那浑浊的眼里,似乎看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这种复杂的眼神里,大概有对儿子无限的希冀和期望;也或许是这把二胡跟了他太久,想必,他们之间,早已有了手足一般的情感吧?
我终究是让我的父亲大失所望。那把二胡一直被我搁在墙头上,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偶尔望它一眼的时候,我好像总能听到,那断了一截的琴弦在乌黑的琴杆旁叹息,那松塌斑驳的蛇皮在布满裂纹的琴筒上叹息。那叹息声里,似乎有我父亲长吁短叹的失望——这门他引以为荣的手艺,终究要在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手里失传。
我有我自己的爱好。进师范不久,我便迷上了小号。每当我听到宿舍楼底下高年级的学生将一把小号吹得激昂高亢的时候,我总想象着,我手握一支精致的小号,紧绷嘴唇,让一口气息在丹田里生发,在胸腔里扩展,在气管里迸发,在小号那弯弯曲曲的铜管里回肠,在圆圆的喇叭孔里恢弘嘹亮、余音绕梁。我似乎还能看到,在校园里的某个地方,有那么一两个我心爱的姑娘,正眯着眼在我的号声里陶醉。我想,那习习的晚风一定把我悠扬的号声捎了过去,她一定知道,我悦耳的号声里,有如水的柔情,似火的蜜意。
练习小号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除了受条件限制,我买不起一把小号之外,那时,并没有一个专业的老师可以指导。凭着对小号的痴迷,和那一点点来自于体内最原始的音乐细胞,我反复揣摩和摸索小号的演奏技巧。我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唇形,在寒冷的冬天练习自己的指法,练得厉害的时候,我两唇肿胀,连饭也不能吃。
我经常在晚自习后,拿着一把小号,独自一个人,来到学校对面的荒山上练习。空无一人的山岗,略显荒凉,尤其在夜间,凉飕飕的晚风吹来,让人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不过,那时的月色明亮。清冷的月光,透过矮小的丛林,映射在丛生的杂草上。杂草深处,是一座座隆起的坟包。其中一些坟包上,还残存着一两张褪了色的纸钱。偶尔跑过的一两只松鼠,让纸钱晃动起来,林间的月色更加清冷和凄凉。
我并不感到害怕。有时候,我倚着一棵树;有时候,我倚着一块墓碑,练习起小号来。若是现在,我大概已经没有当年这样的勇气和胆魄了。我想,那些被我踩在脚下的逝者们,自从我在这清冷凄凉的月色里,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句短一句吹奏乐曲时,他们大抵可以了却这条通往永眠路上那一点点的遗憾吧?只是,我不知道,我那样夹生的演奏,是否曾经吵过他们,扰过他们沉睡安静的梦,让他们在黄泉之下不得安稳。而我,只要有一天没有前去练习,那个晚上总一定会心神不宁,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样的练习,我一直坚持了大概半年左右。很快,我便掌握了小号基本的演奏技巧。当我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号,开始在校园里演奏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敢相信。同学们都说,真是出鬼了,没听你练过,竟然能吹出个3456来。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是不是有鬼,那些坟地里是否有鬼?但是,我的确已经能吹3456。在学校举行的元旦晚会上,我还曾经为一个胖乎乎的女生伴奏过,她的声音和我的小号一样,高亢亮丽,清澈透人。不仅如此,后来不断有同学找我,让我教他们吹奏小号。
毕业后,我的女友,也是我现在的妻子(想必,当年她应该被我的号声迷倒过吧?),她跟我一起去两百多里的市里,花了将近三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把小号。我一直记得,打开包装时,那把小号闪烁着亮丽的光芒,像是一道幸福的闪电,我不禁热泪盈眶起来。我知道,这是一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小号。在乡下教书那段枯燥乏味的日子里,这把小号,陪我度过了一个个寂寞枯燥的夜晚。
学校附近的一支鼓乐队找上门来,让我去参加他们的鼓乐队,跟他们一起外出拉活,去给那些死去的人吹奏骊歌。这支鼓乐队,大多是一些半路出家的乐手,比起他们,我的小号演奏,多少是沾了一点学院派的腥味儿,水准自然显得更为专业一些。我算是一个禁不住诱惑的人,没有让他们三顾茅庐,我便欣欣然答应。
在乡下,一些有钱的人家,喜欢摆排场,在办丧事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请两支鼓乐队。两只鼓乐队,一前一后,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这样一来,送葬的队伍便显得声势浩大,而那种旷野之上的悲凉也就更为强烈。
但这样一来,鼓乐队演奏的好坏,便有了比较。他们把我请去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给他们撑面子,长威风,彰显乐队的实力。假如我们要算作是支乐队的话,我绝对算得上主乐手一类重要的角色。记得有次在给一户人家送葬演奏的时候,队伍里有人提议,要我们两班鼓乐队比赛一下,看谁吹得更好听,更能让死者的儿子儿媳伤心多流一些眼泪。人群中,开始有人响应,甚至有人还鼓起掌来。那一刻,我知道,这将是一场决定荣誉,也将决定今后两只鼓乐队业务的一场比赛,双方谁也不敢怠慢。
自然而然,我被首当其冲推了出来,作为与对方一较高低的乐手。我瞧了一眼对方被推推搡搡上来的小号手,是一个中年男子,微胖,头发邋遢,嘴边长满络腮胡须,古铜一般的脸,似乎好久没有洗过。他手中的小号,早已锈迹斑斑,想必,他也为不少的亡魂吹奏过吧?
只是等我的号声一起,对方的中年男子便自动放弃了比赛。我至今还记得,他放弃比赛的那一刻,他那张刻满沧桑的脸,那厚厚的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还有嘴唇旁那簇浓密茂盛的胡须;他复杂的神情里,有一丝的羞涩,一丝的不安,又有一丝的敬佩。可无论我今天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演奏的曲目。我想,那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一定是催人飙泪无比煽情的那种吧?在死者家属哀婉凄楚的嚎啕声里,在那些叼着纸烟露着黄牙的嘴喊出的喝彩声里,我虚荣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那应该是我吹奏小号以来,得到最高的肯定和赞赏吧?那天,我吹得格外卖力,整场葬礼中,我几乎演奏了所有的拿手曲目。
鼓乐队里,我的名声大振。
只不过,我并不能真正理解死亡,也并不理解失去一个亲人那种悲从心来的无助和忧伤。现在看来,那时的我,把别人的死亡,当成是我所在鼓乐队的一场狂欢,当成是我一份赚外快的行当,甚至用来借以满足我的虚荣。我坐在黑漆漆的棺材旁,站在发黄的挽帐下,或者是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中,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句短一句地吹奏着,任凭披麻戴孝的人们嚎啕哭泣,我从来都不动声色,从来都是无动于衷,没有一点点的忧伤。在主人安排的丧宴上,我开始学着鼓乐队的同伴们,抽烟吃肉,喝酒猜拳,谈笑风生,计划着下一场送葬的事情。对于我来讲,死亡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那时的我,是那么的年轻。
可没过多久,我被查出白血病。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既不开药,也不打针,他们甚至连我的病床前也懒得来。后来,听弟弟说,医生当时找到他,让他尽早把我拉回去,免得到时候“人财两空”。——我没想到,死神便这样从天而降,而且是那样的迅雷不及掩耳。
或许是因为我给太多的亡魂吹奏过小号,我为他们通往那条未知的路上演奏过众多华丽凄楚的骊歌;或许他们在另一个地方希望我还能继续演奏下去,为更多的亡魂送上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曲,他们一定在另一个地方极力地劝阻死神,让上天最终给我留下了这条小命。我苟且地活了下来。
我的那把小号还在。它静静地挂在墙角上,浑身长满斑驳的绿色铜锈,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影子被扭曲拉长,无力地贴在墙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泽和光亮,我有时便总免不了要叹息起来。父亲的叹息声似乎比我更多,我似乎经常在深夜里隐隐约约听到,那沉重无奈的叹息声从他破旧的门缝里钻出来。这些深夜里的长吁短叹,出卖了父亲白天佯装的镇定。抬头,墙角的小号,沉默不语,依旧静静地瑟缩着。倏地,悲从心来。眼前顿时飘来,乡村葬礼上那一双双无助和悲伤的眼神来。
我想,只要我那一口气息还在,我便一定还能吹奏出那些或是激昂、或是悲伤、或是婉转、或是哀愁的乐曲来。在那些寂静的深夜里,我似乎总能听到有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悠悠而来,在父亲的叹息声中,它默默地激励和鼓舞着我。
家人再也不让我吹奏小号了。在他们看来,或许便是那些被我吹奏过骊歌的亡魂正缠着我。父亲从一些神婆那里得到启示,拆屋,上庙,修理祖坟,到处给我烧香和烧纸钱,想借此恳求那些亡魂绕过我一命。
而除此之外,演奏小号需要十足的中气。而那时的我,每天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早就不足以能将一支小号吹响了。每当我看着那把在墙上落满灰尘和蛛网的小号时,总会忍不住流出眼泪来。我是多么熟悉它啊,就像熟悉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一样。我知道,哪一句气息该强一点,哪一句气息该弱一点,哪一句节奏该快一点,哪一句节奏该慢一点,哪些地方要吐音,哪些地方要颤音。可是,我不能再吹奏它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看着它继续长满绿色的铜锈,继续落满灰尘和蛛网。我想,我的那把小号,它也一定在那里黯然神伤,或者独自泪流吧?
妻子几次要把它贱卖给别人,但都我被阻止了。这样的一把小号,它不仅陪我度过了那么多的青春年少时光,它更是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亡魂。在我的心里,它远已不是一把简单普通的小号了。那些管壁的凹陷处,或许就是一个逝去的生命在我的小号上留下的痕迹;那些斑驳的铜锈,或许就是那些逝去的亡魂给我为其演奏颁发的奖章。或许没有人知道,这把小号给我带来过些什么;或许没有人知道,它让我更深刻地理解和领悟“死亡”这个谁也不愿提及的词语。尽管那时,我已经吹不动它了,但我的耳边经常会响起那些被我演奏过的音符和乐曲。这样的一把小号,在很多时候,是我对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发出声音的重要途径。这些虚无缥缈得早已无踪无影的号声里,有我青春的宣言,豪迈的热血,懵懂的情感;也有我对逝者的哀悼,对亡魂的祈祷,和对生命脆弱的叹息。
再过了些年,我身体开始恢复,又重新拿起了小号。只不过,那以前的流畅和感觉却找不回来了,手中的小号,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听我使唤了。一晃,我快近不惑之年。这把小号,在岁月的长河和生命的光阴里,它陪着我一起,经历着风雨,见证着疼痛,陪着我一起慢慢变老。
终于有一天,这把小号不能再发出声响来。任凭我拆下所有的号键和管子,涂满各种的润滑油,它也不能发出声音来。一个曾经如此熟悉的物件,突然间失去它原本的功能,那种无法言语的悲伤,犹如一个自己心爱的人突然变成了哑巴,更像是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你面前闭上双眼挤出最后的一滴眼泪再也没有醒来,无尽的悲凉顷刻间排山倒海袭来。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回想起那把小号为何会突然这样。也可能是被我那一帮淘气的学生给损坏掉的;也可能是它寿终正寝,到了该去和那些亡魂见面的时候。它与我的缘分,这一生,已然终了。
后来,我没有再去买一把小号。我不知是缺少一些勇气,还是别的什么。我害怕要去面对另外一把崭新的小号。我不知道,另外一把小号又将是一种怎样的结局?至此,我想,可能这一生,我已不会再有这样的一把小号了。
两年前,奶奶去世的时候,家人也请了鼓乐队。我把他们的小号拿了过来。我坐在奶奶的灵位前,断断续续、呜呜呀呀地吹着,吹着我断断续续、呜呜呀呀的哀愁和忧伤。
——那是我为奶奶在这个世上演奏的最后的一首骊歌。
(2016年11月2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