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抚琴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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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要辞官归隐,这消息不胫而走,也像一声惊雷,震惊了陶家村。就在全村人议论纷纷、将信将疑之时,陶渊明真的回来了。
当他疲惫的身影踏进村口,村民们夹道欢迎,跟前跟后,拥进拥出。有人扼腕,大骂官场污浊;有人捋须,表示理解支持;有人沉吟,表示同情和惋惜。当然也有人想不通,有异议,但都埋在心里。门庭若市了几日,觥筹交错了几日,家中渐渐清静下来。
休息了几日,陶渊明也养足了精神。想到这些年来,陶家村人对他家的帮衬,无以回报,心里颇有愧意。他决定为村邻抚琴,以示答谢。他让儿子一家一家送信,连平日与他家不怎么对光的张家也不落下。又让老伴在家准备菊花饼、菊花酒、菊花茶,招待村邻。时间定在夜晚,地点在自家庭院。
庭院里摆满了凳子,八仙桌上放着一大摞菊花饼,还有一坛菊花酒,一壶菊花茶,微风吹过,散发着淡淡的面香、菊香、茶香、酒香。月上东山,橘黄色月光洒满庭院,人影攒动,依稀可辨。陶渊明搬出他的抚琴,庭院顿时安静下来,人们用目光盯着陶渊明手中的抚琴,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没有琴柱,没有琴弦,分明是一块抚木?正当人们诧异时,陶渊明已经坐定,清了清嗓子,说他今晚要给大伙演唱《归去来兮辞》。他的老伴忙着给人端菊花酒,倒菊花茶,几个儿子忙着发菊花饼。只见陶渊明做了一个抚琴动作,略带沙哑的嗓音乍起,词一句接一句迸出,在人们耳畔萦回。
虽然没有琴声,村民们感到有些别扭,但嚼着菊花饼,呷着菊花酒,饮着菊花茶,也不失为一种补偿: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饼吃一轮,酒过三巡,茶喝五匝,月上中天时,演唱结束。人们散场,在陶渊明“感谢捧场”和“欢迎再来”的招呼声中,各自回屋歇息。
许多人私下嘀咕,陶渊明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可从他的谈吐、待人接物、白日劳作看,又没有什么异常,完全不像其他精神病人,颠三倒四,言语混乱,行为怪癖。人们把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又咽回肚子,像往常一样和他拱手作揖,谈天说地。
每天晚上,照例到他庭院里来,听他抚琴,听他唱《归园田居》,唱《饮酒》,唱《移居》,唱《杂诗》,唱《读山海经》。只是听不见琴声,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时间一长,村民们已习惯他的清唱,喜爱他的清唱。陶渊明也一如既往,双手在那块抚木上,有起有落,有弹有拨,做着各种动作。那姿势,那神态,似乎比真正抚琴的人,还要专注,还要投入。
也就是在这种清唱中,什么“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也一传十,十传百,以至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村民们谈心拉家常,冷不丁冒出一两句陶诗,弄得陶渊明也有些吃惊。
菊花饼没有了,菊花酒也没有了,只剩下淡而又淡的菊花茶,可这并没有降低村民们听陶渊明抚琴唱诗的兴趣。每晚到他家庭院里的人,有增无减,人们已把听陶渊明弹唱当成他们夜生活的一部分,陶情冶性的一部分,教育子女的一部分,将妇挈雏而来,再挈雏携妇而归,夜夜乐此不彼。
终于弹唱告一段落,因为陶渊明生病了。起初,人们很不适应,甚至魂不守舍。好不容易习惯了,陶渊明小儿子阿五,又带来口信,说他爸今晚要进行最后的演唱。
人们不明就里,自备凳子和零吃,早早来到陶家门前。只见陶渊明已准备停当,端坐在一把木椅上,前面放着那把依然没有琴柱没有琴弦的抚琴。陶渊明有些倦怠,面容也有些消歇,灰白的头发映着夕阳,在轻风中飘拂,但神情端庄,两眼灼灼有神。可明眼人一看便明白了八九分,只怕老陶将不久于人世,又不敢挑明,不免心情黯然。
陶渊明轻咳了一下,说他要为大家唱《挽歌诗》,言罢,深吸一口气,苍凉的唱腔陡起:“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荒郊。……”有人眼眶里盈满了泪,有人心里开始揪紧。陶渊明唱着唱着,声音回转:“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和所道,托体同山阿。”细细品味,低沉婉转中,带着不易觉察的旷达。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连唱三遍,戛然而止。村民门起身告辞,陶渊明还坐在那,前面月光,背后灯光,将他夹在中间,嵌在门框中,俨然一幅压膜的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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