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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虚光幻影四、五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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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光幻影 四、五

                                                                      猫 . 钥匙

        我在屋檐台阶上坐,等一把钥匙,看一只猫。出门的时候,我忘了带钥匙。经常这样,有时是手机,手机的作用我一直没明白,就随一堆废纸进了垃圾桶。钥匙是很重要的,人需要一把钥匙,一把钥匙,一扇门,一个夜深人静可以关门的去处。
       天光还没有完全凉冷下来,山的影子正从远处一点一点地碾轧而来,逐渐地掩住了楼房和树的影子。一只白猫,因为白我一眼就认出它。白猫蜷缩在梧桐树底下,极温软的一小团,像一只银灰色的兔子。它看看我,它不声张,它只是在树下小伏一会儿,或是在等另一只猫。
       一年前我就认识这只猫。它那时是一只家猫,随一位老婆婆住在一间违规搭建的青灰矮房里。每一座城镇的深处,都会有这样的一些违规搭建屋棚。街市店面是不会向你泄漏这些的,它们可能藏匿在某一个巷子的拐角处,某一热闹场所的背后。譬如你穿过一个现代化灯光球场,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在一排排造型端正的老式居民楼后面,在居民晾晒衣物的大树边,洗衣池旁,可能就有这样一些奇怪的小屋棚。它们造型简单而奇怪,或是几块门板装定,或是一些砖头垒砌,上面蒙一层雨布,再覆盖一块铁皮瓦即可。脱落的墙皮中,可以辨别出各种印记:水纹,裂痕,小孩留下的球印,用粉笔或小刀刻下的中英文字迹:我爱xxx……最醒目的是,整个墙面写了一个横眉怒斥的“拆”呢。不过,好几年了,人们来来往往,也就没看见这个字。
       小屋棚里有什么呢?废弃的大件家具,随时可能搬出去的硬纸壳箱,一把生锈的斧头,一箱空啤酒瓶,过冬的煤炭……也可能,一只猫,一个老人。
       老婆婆居住的小屋棚自然干净,整洁。除了矮小,除了造型随意怪异,除了“拆”呢,与一般家舍没什么区别。所以,老婆婆去世后,有几个人大吵了一架,吵架的时候,我在老梧桐树下晾晒衣物。吵架的内容是这间屋棚,不是猫。这场屋棚之战持续了两个星期,最终以我的女邻全盘获胜。一个月之后,那间“拆”呢就欢天喜地住进了一对小商贩夫妇,他们来这里卖土特产,他们有多得令人吃惊的香菇、竹笋,还有小鱼干,一蛇皮袋一蛇皮袋,搬进搬出。他们需要一间价格便宜的租赁房。小屋棚于是散发着一股香菇味,鱼干味。
      旧木门上了新油漆,还有一把新锁。猫,没有得到这扇门的钥匙。
      猫不明白这些。它习惯了在这间青灰矮棚房屋脊上晒太阳,也跳到窗户上往里面咪咪叫。猫认为这间屋里的东西都应该共享,空间,床,枕头,还有地板上一袋一袋香喷喷的鱼干。它是进不去的。猫觉得这也没什么困难的,无非只是一把锁,无非只是一扇木头门,和几块窗玻璃。
      门开了。猫却从窗子里喵呜一声逃窜出来。
      猫躲藏进这栋居民楼的地下室,住在没有声息的寂静里。地下室很黑,猫觉得,从洞口流淌进一些幽微的光亮,就足以照亮它的一个小小世界了。是什么给了这只被遗弃的猫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呢?没人去想这些。猫似乎安静下来,小小的洞口,轻轻出,悄悄进。有几次,我看见有邻舍倒点剩食给它,猫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热情。这让它看上去不像一只野猫。我和孩子在石阶上坐的时候,也时常会和它一起分享点饼干,鱼片。通常是要放在离它一尺开外的地方,它就慢慢走来,伸出爪子勾一片过去,慢慢吃掉,然后再勾过一片。这样进食速度很慢,暖暖的阳光下,它安静地蹲着,一片一片地嚼着,很优雅的样子。
       我注意到白猫的夜间活动。许多个夜晚,地下室里会传来婴孩啼哭一样的声音,一声声,一遍遍,中间稍有停顿,整栋楼房都发出脆弱尖锐的哭泣。好像不单纯是猫叫声,似乎想要把所有睡眠世界中的人们叫来陪它,黑暗里,只留它一个人受委屈。它哭喊了很久,放弃了,显然明白夜的力量。春天的院子里,草刚刚过脚踝,悉悉索索的声息又从地下室响起,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是猫出来活动了。也许睡不着,出来走走?也许饿了,守候一只该死的老鼠?也许,夜间无人,也无恶狗犬吠追逐,它倒可以自顾自地真正做一回撒野的猫?
       楼房里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每一个人的梦都是不安全的,都是封闭的。双层的防盗门。猫在门外,也许是一个更广阔的自己的梦里。谁知道呢。
      我在幽深的建筑深处。我睁着眼,却在梦里。对这个漆黑一片的世界信步漫游的夜间动物我怀有极大的好奇心。黑暗中的猫,白光,像远古时期的月光,像一朵沦落凡间的云朵,梦幻般显现。有那么片刻,我甚至对白昼产生无以抗拒的怀疑。一次我拉开书房窗帘,静观那只猫。忽然地,老梧桐下,它以飞快的速度奔跑起来,极美的一道的白光。几乎同一时,墙根下,另一团小影子跳蹿而出,金色的花斑纹在书房灯光的映照下时隐时现。想起当年蒲松龄坐在老柳树下,续一壶清茶,在那隔年的清绿中相邀狐鬼的故事,轻笑。关灯。睡去。
       然而,我的女邻极为厌恶这只猫。她对我抱怨这只猫,说猫偷她的拖鞋,还说她的胃不好,夜里,猫叫一声,她的胃就疼得厉害。小商贩没多久也在院子里诉苦,说他晚归回来,时常被那只猫惊吓出一身冷汗。那只猫,白猫,夜里经常在他家窗玻璃上上跳下窜。我提醒他,他家窗台上经常晾晒鱼干,鱼腥味太重。楼上有人接过话茬,,说你住进那间房,老婆子在地下阴魂还没散呢。小商贩还没明白,楼上人咳咳一声回屋去,留下一句:自个儿琢磨吧。
       一个不怎么光彩的秘密被捅破了。小商贩没多久就挑走了他的蘑菇和鱼干,和他小媳妇搬走了。归还钥匙出来,小商贩抓一把小鱼干送到地下室洞口,我说这猫怎么就老缠上我,乖乖吃,往后别找我当替罪羊。女邻居推开双层防盗门,破口就骂猫,不就一只猫么?看你叫,看你烂喉咙作痒,我叫你发情,叫你作怪!她抄起一根晾衣杆,蹲下,趴下,从洞口里张望,手中的竹竿直往里捣。突然,她停住了手中的竹竿,她的脸抽搐起来。可能,被猫抓了。可能,胃疼病发作。
       白猫走了。这栋楼的人发现,那只猫不时还会在这栋楼房附近出现,有时同白猫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只猫。那一定是它的恋人。树底下,伏一会,矮屋棚下,走一走,洞口处,望一望。不知道,白猫从哪一条巷子,哪一间矮棚房,哪一个地下室的小洞口,走到这里。它和我一同坐在暮色里,又悄悄离开。我想,它要去的地方,将会是另一个沉静的、让人怀念的地方。
       一扇防盗门开了,又关上。一个我全然不知的女人走出来,她没看见猫,她与我说着不痛不痒的话。她手上的一挂钥匙叮当响。



                                           飘   飘

       飘飘穿过树林,来到宁先生的阳台上。
       飘飘很小,很轻,身穿白色小裙衫。透过窗户层层叠叠的藤蔓枝叶,飘飘看见玻璃窗内有一个灰色的身影,他的头发是灰色的,他的眉毛是灰色的,他靠在椅子上吐出的烟圈是灰色的。
      戴金边眼镜的宁先生坐在自己的影子里。他的整个脸部模糊不清,能看见的,是那双交叉在一起老年人的手,十指缓慢地变换着动作,然后放在桌面上:瘦长的手指青筋暴露,右手握着左手。
      飘飘注意到,宁先生做这样的手操有好些时了。在一只手失去知觉之后,宁先生总是试着让一只手知道另一只手在做什么。飘飘知道,曾经,宁先生的手很重要,当然与贝多芬和罗丹的手没法比,不过那的确是一双思索的手。当地许多的人们这样说。
      德高望重的宁先生每年总会从h城回到y城住一些时间。尽管宁先生在y城另有更宽大舒适的新居,尽管这栋老宅已经清空,不再有生活的痕迹,宁先生还是会在许多个午后一个人踱着步子走进这栋老宅,这间老书房。部分未曾带走的书,一本一本,一摞一摞呈阶梯型由低到高整齐堆放,仿佛一束光线在老宅流泻,邀请老主人进入。
       宁先生,只想自己在晚年读读写写人类信仰的书籍文字。对于这个时代的信仰问题,尽管宁先生一度有过知识分子式的尖锐和悲观,或者衰弱诗人式的感伤。
       “薇依让我们窥见了神性之光。”今天,他刚刚写下一句话,一只手就不听使唤了。
       夕阳吾歌,夕阳吾歌:从来就没来过,从来就没离开过…….
       隔着一层细细的铁丝网,宁先生疑惑地朝四下望了望。飘飘正在阳台上轻轻地唱,低着头,一遍遍梳理自己的头发。掉落的头发一根根摆放在宁先生的窗台上。
       去去!宁先生神情恼怒,质问飘飘以什么理由来搅扰一位老人的宁静暮色。

       坐在室内的宁先生,极少开窗。
       宁先生喜欢坐在幽暗寂静的老书房里。当然,宁先生也很享受自己晚年的天伦之乐,至于外面那杂乱的色彩变化,他是漠然的。不过前些年——嘘,轻声说,轻声说,他的金边眼镜也会闪闪发光,比如说一个年轻女人纤细的腰身…….
       宁先生只说神性。
       这是一个静默而谨慎的男人。屋门,窗户、烟囱…….所有鸟和人可以进入的地方,他都小心在意,看看它们是否在窥视他隐秘的室内生活。
       所以,飘飘的出现,于宁先生是无法忍受的,何况飘飘总是唱着歌,何况飘飘还喜欢带来一些奇怪的小东西:一根毛线,一片碎花布,一只蝴蝶发夹,一张已经不存在的城市的车票……
       这是宁先生第四次打开他的那扇窗户。他伸出那一只还能活动自如的手,把窗台上的小东西扔了出去。
       一张通往某城的泛黄旧车票,在无风的黄昏悠悠荡荡。
       你会把我也扔出去吧?
       你会离开的。宁先生脸色苍白。
       夕阳吾歌,夕阳吾歌:从来就没来过,从来就没离开过…….
       飘飘轻轻地唱,低着头,又一遍遍梳理自己的头发。掉落的头发一根根摆放在宁先生的窗台上。
       在围着砖墙的环形阳台上,藤蔓的枝叶在继续扩张,更多的植物正在蔓延,还有疯狂的草。在宁先生遗忘的时间里,老宅真实的砖头和灰泥被深深掩藏。
        “这个领域,也许是神的领域,也许是上帝的领域,也许是佛的领域……只有我们静对夜空时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那天宁先生在手稿上写下这句话,谈的依然是薇依的神学。不过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以致水笔从手中噗通滑落在地。宁先生放弃了那套简易手操,放弃他未完成的手稿,匆匆离开老宅。

       那只鸟的确是有点蹊跷有点诡异。宁先生沉默了几天,决定给好友老李打个电话。老李正驱车在高速上,大略听了几句,不知所以然。听到鸟说话?公冶长呵。不是?我在高速跑,什么时候我也去看看,好好梦游小鸟天堂去哈。
      宁先生挂断电话。梦游?不可能。老宅书桌手稿上某日某时写的文字白纸黑字都在。宁先生半辈子谈信仰谈神学谈佛学,但不信鬼神。那又是什么?
      宁先生决定提前回H城。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有些事情还没有结束。然而,他已经老了。宁先生,他现在要的只是平静的晚年生活,只想静坐暮色黄昏,凝听寺庙的钟声。他要的多么少多么简单呵,不是吗?
      夕阳西下,飘飘如约而至。
      宁先生决定不再理会。他平静地收拾书桌上的手稿。还有几本随身携带的书。一只瘦巴巴的鸟儿,愿意来就来吧,反正他马上就会离开,而这里将沉睡。他看了看手稿上的一行字,很满意。
       “演员已经沉睡,老宅也已沉睡,后来者的梦也不会来到这里,一切都已沉睡,历史似乎也已沉睡。”
      字也很快会消失的。轻轻的叹息声来自窗台。
       飘飘站在藤蔓上,第一次抬起脸,望着宁先生,而且微笑。
      可以发誓,那双眼睛,是两面碎裂的小圆镜镶嵌上去的。镜子里有一个破碎的宁先生,镜子里有宁先生遗忘和扔弃又被飘飘一次一次捡回来的小东西:一片碎花布,一颗孩童的乳牙,一个蝴蝶发夹,一页撕掉的日记,一根灰色毛线,一张通往某城的车票,一缕女人的头发……
      飘飘停栖在窗台,面色苍白,无言无语。
      它们一个一个走出来,身上散发着阴湿寒意,悄悄爬上石壁,进入窗户。同一时,宁先生听到老宅发出了声音,墙壁的衔接处,木椽子吱吱的叫声……这些碎片无声无息地爬行,形成一个排列有序的几何形蛛网,宁先生惊异地发现自己正被困在蛛网正中央。
      记忆。
      一瞬间。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宁先生蓦然惊醒,一脚踩踏在蛛网上,那只还能活动自如的手果断地伸向窗外,他的手指在藤蔓中扑抓过去……伴随着刺耳的碎裂声,杯子从桌上滚落下来。宁先生的手缓慢地垂落下来,同另一只手一样搁在腿上,僵硬。他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
      老李驱车赶到这栋老宅的时候,宁先生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一只猫咪微微翘起尾巴,从窗台上细碎而轻巧地走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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