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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浮世绘》(散文一组)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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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绘》


  穿黄衣服的人

  他们谈论哲学,谈论人类。
  他们穿着明黄色的上衣,背部皱巴巴的,有浅色的污斑。领口也不干净,有一圈淡淡的灰渍。
黄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衣服一样,都不耐脏。

  流眼泪的人

  少年时,他偷偷迷恋过一位少妇的美。很多年后,他又遇见她。她老了。一个漂亮女人的衰老,让人有一种别扭的怜悯。她说起一件什么事情,伤心起来,眼泪直流。他对她充满了同情。因为爱莫能助,又感到难受。但有一个动作,却让他极为尴尬。就是,她哭着哭着,突然抬起手,迅速擤了一下鼻子,并且发出一阵很响的声音。他听上去,非常刺耳,像某座巨大的建筑物,轰然倒塌了。

  坚持锻炼的人

  那个风雨无阻,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坚持锻炼的人,把锻炼当成了生活的唯一目的和乐趣。平常时候,他是沉默寡言的。
  有一次,他喝高了。他大声嚷道:“过了四十三,越来越屌不粘”(粘,方言,有强悍的意思)。

  跳舞的人

  那个跳舞的男人,五十多岁,四方大脸,秃鬓。他的身体虽没有发福,仍显出那种中老年人特有的过度性的体态,线条缓和下来,轮廓和棱角不再分明,陡坡变成了斜坡。他每天都来广场,舞技娴熟,当然,是那种非专业性的娴熟。
  最近半年,他每次都要领跳一曲“小苹果”。动作十分活泼、俏皮。
  好像谁说过,所有的舞蹈,都含有情色的意味。

  飞翔的人

  那个女孩让男孩站好,张开双臂,等她。然后,她猛的一蹦,跳上高高的台阶,再转过来,从上面纵身扑到他的怀里。
  青春真轻盈呀。

  主观的人

  他讨厌他。仅仅因为后者的嘴唇太厚。
  人对人,要远远比人对其他事物,偏颇、主观得多。

  羡慕昆虫的人

  他羡慕一种昆虫。据说,这种昆虫总是在授精的极乐时刻死去。
  他研究哲学。经常皱着眉头。

  说口头语的人

  他说话迟顿,但也算不上结巴,偶尔骂人,说什么都喜欢带上一句:“何必呢。”虽然有时并没有任何关联意义。
  现在,他刚刚退休。他又喜欢说:“该死屌朝上,不死翻过来。”

  训斥的人

  他训斥他:“你也不看看你,这个熊样,三寸高,一把抓住不露个影儿,还斜挎着个包,整天屁颠屁颠的,给个拾破烂似的!你看看我,比你强一大截儿,也没见光滚到哪里去。还有,我最看不上你的是,在家打老婆。——你打老婆,我心疼!”

  深夜持手机的人

  夜深了,灯光暗下来。广场变得空旷。
  那些还不回家的人(男人和女人),显出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们在清穆的夜色中走来走去,似乎在期待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期待。
  他们手里大都拿着手机,时不时触一下屏,低头看一下。一小片荧光映照过来,但看不清他们的脸和表情,只映出鼻子和嘴唇——一种寂静、清冷、模糊的轮廓。

  开杂面馆的人

  在当地,他曾开过一家非常豪华的餐馆。他意气风发:“赚钱不赚钱,先干几个服务员!”
  如今,他开了一间杂面馆,自己掌厨。老客户还没进门,就冲他喊:“王光棍,来碗面。”
  “好嘞——”
  王光棍并不是光棍。她老婆皮肤白净,慈眉善目的,年轻时很漂亮。她正蹲在门口择菜,时不时抬起头,笑眯眯的看他一眼。
  他老了。已经谢顶,背部变得伛偻。身上天蓝色的长外褂,洗得发白。

  喝绿茶的人

  ……喘息声还没平息,她就赤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拉开棕色挎包,拿出一个暗绿色的大塑料杯子,里面是泡好的绿茶。她拧开盖子,仰着脖子喝了几口。
  窗外,雨声哗哗。

  撒尿的人

  他在路边吃大排档,喝啤酒。喝撑了,便摇摇摆摆地晃到旁边的路灯下,叉开双腿,弓起身子,对着水泥杆子撒尿。
  路上有行人。他不看行人,行人也不看他。
  他穿着大白裤衩,赤着上身,衬衫搭在右肩上,满身肥肉滚滚。
  提起裤衩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他身上的肥肉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传授经验的人

  有一次,酒足饭饱,他向一帮子年轻人传授自己的处世经验:“要想管理他们,你就要想办法多找些事。有事,正好。没有事,找事。呃,你不操他妈,他不叫你个爹。你要让他们服气你,如果实在不服气呢,那就——”他一拍桌子,大喝道,“弄死他!”



  《画皮》

  当然,画皮的时候,一定要微妙微肖,无论是在月光中,还是在阳光下,要看上去一个样。仿佛你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很好。一定要注意到每一个细微的细节,在人群中,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尤其是眼睛,最容易泄露内心真实的情感,这一点,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掩饰起来。一定要显出总是很快乐的样子。噢,这样就不妨画一副墨镜,架在脸上,看上去很酷的样子,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把头发画长些,像垂柳,这样,在失控的软弱时刻,可以垂下来,把眼睛遮住——可是,如果有风怎么办呢。
  平时,熟悉的人会喊你——写到这里,我才想到,你需要一个名字,但该叫你什么呢——咳咳,姑且叫你张三吧。他们在街上遇见你,会和你打招呼:喂,张三,买菜回来啦。你会笑一笑,说:回来啦。或者,他们会说:张三,上班去啊。你也会笑一笑,说:是啊,上班去。但一转眼,他们就想不到你了。也就是说,你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却微不足道。你到来,不多;你离去,不少。
出于安全和慎重,画皮裹在身上,是不能轻易脱下来的。就算是盛夏,也要让自己躲藏在里面。所以,要选择最好的颜料,要涂厚些,要防水。雨水,汗水,洗澡水。睡觉的时候,脚要并排放平,它们累了,在生活中,一天一天走着,需要休息。要平躺,双手摊开,只有这时,你才不需要再想着去拥有什么,也不需要再想着放弃什么。
  绘画的技术,要精益求精。并且,要迅速。要一挥而就。因为,再好的颜料,也会在岁月中褪色,总有一天,你要面对自己。到时,关门闭户,千万要堵住每一个缝隙。如果你有老婆和孩子(我想,你肯定有老婆和孩子),千万不要让他们看见,要等他们熟睡的时候。那时,你把画皮脱下来,铺开,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接着,你又把眼光投向自己。深夜的灯光下,你看到了自己的屈辱、压抑和累累伤痕。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你才能热泪长流,尽情悲伤。

  
  《西瓜》

  西瓜有异域色彩,叶,蔓,苍青青的,纵横交错,很复杂的样子。花皮西瓜的条纹,像戏台上的大花脸,让人有几分捉摸不透。
  想了解一个西瓜,得学会听声音。屈指轻弹,若声音清而脆,瓜还生着;若浊而重,则熟了。很少有人,直接切开来验证。以前,常记反,把瓜买回去,掊开,瓤还生着。想到有人说,生瓜也好,不甜,但清热。还是吃了。现在,记清了,买的都是熟的。这说明,人的内心深处,真正渴望和期待的,还是某种甜。
  西瓜是弹,门则敲。弹和敲是有区别的。敲敲门,门或开或不开,门外的人是作不得主的。尤其是跑很远的路,敲一扇门,敲一下,再敲一下。敲一阵,再敲一阵。门始终不开。门外的人,站了一会儿,有点呆。最后,只好走了。弹一弹西瓜,一听声音,心里就会有个数了。了解一个人,就算仔细察言观色,也靠不住。人太会表演,也太复杂。人有时连自己都给自己骗了。——自己以为自己很真实了,其实一直是在做戏。了解一个人,很难。了解一个西瓜,相对而言,则简单多了。
小时,有白皮和青皮大西瓜,特大,像个木桶。熟透了,瓜心有点空,沙瓤。如今,这种瓜没人愿意种了,嫌长得太慢。如今,我们衣食住行中的一切,莫不追求方便快捷。甚至爱情。一个纯功利性的价值观念单一的社会,看似丰富多彩,实则枯燥荒凉。我不想说得太多。我不想做一个激烈的反对者。我尽力让自己去做一个温和的充满爱意的人。因为做一个生活的肯定者,是幸福的。
  近年来,常有隐逸之志。搭个草庵,守片西瓜地,清风明月,望星空,听虫鸣,也不错。但是,下雨的时候,怎么办呢。满天满地,到处都是雨声,情何以堪。得有邻居,得有人说说话。


  《晚饭》

  晚饭是在城西郊外的小院子里吃的。两棵石榴树枝冠连起来,下面放一张白色塑料桌子,如果是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尤其是枣木桌或椿树桌——那就更好了。墙壁用白石灰粉刷的,如果贴墙根儿生一抹青苔,看上去幽幽的,也很好。青苔,有年深月久的味道。记忆在时间里放久了,就会发出那种淡淡的陈旧的味道。
  四个人。一个女人(来自池州,谢脁、李白和杜牧的池州),三个男人(一个派出所干警,一个心理咨询师。另一个,身份难以确定)。如果有五个人,也很好。六个就有点多了。花越多越好,花朵和花朵离远些或离近些,都很好。如果不是打江山,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呢。
  六月,黄昏很大,树荫很浓,低低的垂下来,把几个人罩严了。石榴花开得正艳。有一朵,突然落到盘子里。
  七年前,在城南,沙河河堤内侧,也有个农家小饭店。黄昏,在石榴树下吃饭。也是四个人。也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是满树的花。那四个人,都是同事。如今,一个已经疾病缠身,长期离开了单位。一个春风得意,已经当上了领导。一个依然故我。而那个女人,前年离了婚。
  夏天真多呀,在风里,一晃一晃。

  《观点》

  听到那边有个日本女人坚信中日两国必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我忍不住慷慨激昂起来,我脱口喊道:“不,我坚决反对这个观点!由于两国过于近似的文化特点……”接着,就看见那个女人微笑着向这面走来,我迎上去。她三十来岁,高挑身材,容长脸,头发不太长,齐肩,有留海,下巴尖尖的,温柔而有特色。她穿件浅藕色半大西式风衣,扣着两个扣子,衣领敞开着,看起来很洒脱的样子。刮着很大的风,天气有点凉意。她的两条风衣带子随风摆动。她向前面一座灰色的水泥建筑物前走去,我紧跟着她,急着要向她表示自己的反对意见:“由于两国的文化特点过于近似……”。她侧着身,笑吟吟的看着我,显得很感兴趣。我觉得我应该更具体地阐述自己的意见,但除了这一句外,却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论据了。我想,这句话显得太大而空了,没有说服力。我们走到那座建筑物前面。风更大了,掠过建筑物巨大的棱角,显得特别响亮。我很着急,竭力思索,想找到更有力的论证。我们在建筑物前站住。突然,这个日本女人向地下倒去。我急忙把她拉起来,她摇摇头,有点羞涩,说自己太累了。我搀扶着她,向建筑物另一侧避风的地方走去。我的右手托住她的右腋,有意无意间,碰到了她的乳房,又温暖又柔软。她意识到我那只手不太安分,脸上显出几丝娇嗔。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乱的。我柔情满腔,强烈的幸福中似乎又荡着几丝说不出的惆怅。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的爱上了这个女人。我揽住她的肩头,吻她的下巴。她半推半就,轻轻拨开我的手……但就在这时,我听见妻子喊:“天亮了,该起床了吧!”怔了半天,才想到这是南柯一梦。

  《相册》

  九六年夏天,有个叫叶自力的朋友带我到他老师家,我认识了谢小文。她父母在一个叫双庙的小镇上教初中,都退休了,住在校园一个小院里。院子里养着很多花。老两口常在葡萄架下下象棋。谢小文的父亲会书画装裱,自己也写写画画,还会拉二胡。
  谢小文父亲有个朋友,叫刘子杰,也是个老教师,人很耿直,善长书画,懂点鉴赏,在县城租间门面,经营书画生意。店里缺少人手,就让谢小文过来帮忙。我刚从学校毕业,闲着没事,喜欢到店里玩。真可惜,我那时对书画只是附庸风雅,却没想到跟刘老师真正学点什么。
  有次,我到店里,没见到谢小文,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谢小文呢?”
  刘老师说:“去界首了。”界首是我们邻县的一个小城。
  后来,我才知道,谢小文的男朋友在那儿。
  我问她:“嫁到那儿,生地方,你不嫌远?”
  “远啊!”她笑着问我,“以后你会不会来看我呀?”
  我笑而不言。
  我对那段时光,非常难忘,时常会想一下,但也想不出什么具体的事情。那时年轻,单纯,生活对于自己,仿佛有无数种可能似的。
  第二年,谢小文就结婚了。结婚前几天,我和叶自力到双庙看她一次。我送她一部相册,里面有几张照片。有一次,我们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划船,照的合影。
  结婚那天,她想让我和叶自力送她,结果我们却没去。现在想想,真不够意思。
  接着叶自力去了广州打工。我很快也结婚了。我和谢小文没再联系过。
  听说她婚后在一家纸厂上班,挺辛苦的。后来纸厂倒闭,她就没事做了。
  二00八年,叶自力从广州回来补办结婚证。我们和谢小文的姐姐在一块吃饭,我要了谢小文的手机号码。然后我们通了一次电话。后来,由于长期又没联系,号码也给弄丢了。我越来越疏于交往,有很多朋友,都失去了联系。
  前几天,突然接到叶自力的电话,说他又回来了,迁户口。他离了一次婚,和现在的妻子开了个公司,生意不错,打算在广州彻底安家落户了。我这才想起,我和叶自力,五年之间,也一次没联系过。
  这次谢小文恰好在她姐姐家。我和叶自力到她姐姐家看她。时间真快,屈指算来,我们已经十七年没见面了。
  我们谈到刘子杰,知道他现在新疆。在那儿,他很受当地书画爱好者的欢迎。
  谢小文说:“你还记得吗,你送过我一本相册,我一直保存着,没事就会拿出来翻翻。”
她好像比以前瘦些,黑些。眼角添了很多皱纹。我也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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