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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写完的《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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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写完的《黑》

       我常常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绿皮本。我正在写一只叫做黑的流浪动物和我自己的相遇。不过东一下西一下,是些散碎断章。没事的时候,我会坐屋檐翻翻,又写几句。我觉得这样很像一棵树在哗哗地翻动叶片自己唱唱歌儿。
      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努力地写,像一个作家那样,希望探寻一点意义或者是秘密。是哦,生活中,或只是个体生命运动中,有那么多作家们都未曾言明的东西,以至于我觉得还需要自己去发现,并且动手写写。
     我写下了这些。

       那时黑正在后山的树林里,一个巨大的绿色房屋。没有人知道黑从哪里来,因何而与原主人走散了,或逃离出外?它在小天池后山这一带转来走转去到底有多久了?黑不会说出这些。后山树林圈绕包围又圈绕包围,黑如同困在一个套一个的盒中盒里。挣断的绳索刮擦着林地石子枯叶的窸窣声息,让人有伤口微微疼痛的感觉。
       好几次,黑觉察到树林里隐约有身影在走动,在前边,又在后边,左边,右边,一会儿又不见了。树林阴翳,那身影虚淡而模糊,黑以为是欺骗性的的幻觉。然而黑总能嗅到潮湿的草木气息中有一团温暖生命的气味,永远隔着那段距离。不是么? 所有动物都有沟通的方式:寒冷空气中的一股温暖。那个恍若幻觉中的临近生物,似乎每日黄昏都会来这一带散步。黑便循着那温暖欢快轻吠起来,在树木之间低头用鼻子探寻着,慢慢走去。
       黑时常会在一条古老的小径草丛间看见一些零碎食物。  它有一种相遇的期待和喜悦感觉。不过,黑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些声息和美味吸引了。
     小天池山谷下开辟出一条新马路,那使人有些疯狂的盛夏阳光,汽车驶过路面的声音,导游领着成群游人挥舞着的小旗子,还有花花绿绿的食品袋、垃圾桶……黑不自禁沿着溪涧向满是人群和欢乐的大马路,向路边几家临时搭建的彩色屋顶的移动超市、小餐厅奔跑而去。他们在吃饭,甜点,零食,然后付钱。所有人都这样,并且受到了款待。
        但是,一只拖着绳索粘满草屑的流浪狗并不能保证会受到欢迎。黑小心翼翼靠近,再靠近。
       黑在黄昏回到后山,精疲力竭,两眼闪着亮光。它吃饱了,并不体面的觅食方式。
      夕阳斜照林中,黑拖着绳索,影子软瘫在它的脚下,就像一堆剥下的兽皮,稍稍抛在身后又紧追不舍。 如同黑的饥饿,如同白昼压在黑身上的莫名重压的阳光。

      今年漫山红叶的景致才开始没多久,便遇上了风雨浓雾的坏天气。这几日进山的游人骤然减少,风景区中心的山林小镇,街巷叶片纷飞,环卫工人手持竹条帚横扫落叶发出“唰——唰——”的声息,令人觉得有帷幕落下的寂寥。
      对过大马路那边的景点休息站也冷清下来。那些临时搭建的彩色屋顶小超市、小餐厅,也在雾气中蜷缩着,蹲伏着。它们没有生命,没有意志,甚至不算建筑,只会蹲着等待某个好天气,或者仅仅是等待门锁被打开,被人群和欢闹再次围绕、填满。
     黑伫立在小天池后山坡上,看了看对过坡底休息站的风景,它不再迷惑于那里的一切了。
       一个多季节过去了,黑长高了,力量来自它的前胸,来自他的前腿,牙齿,还来自他眼睛上面那个小黑块里长出的又硬又长的眉毛。系在黑脖子的长绳索在风吹雨淋中渐渐枯断,只留下短短的一截。黑的行动自由许多,能做到花好长时间选择猎物,不声不响地穿过灌木丛,也可以全速奔跑追逐捕食一些山地小活物。深秋之后,黑似乎独自占有整个后山坡,还有沉睡在后山林子里的一座石头房废墟。这座山林风雨云雾变化莫测,历代生活于此的人,都懂得就地取材,用石头或木头为自己围拢出一小块居身之所。每块石头,每根木头,似乎都浸溽在保护、延续、和平的咒语中。即便人们把房屋抛弃了,空荡荡的废墟依然有一种秘密的静寂和庄严感。在那面挡风矮墙的一侧,还有生命,一只黑犬和有它的窝。
       后山的小活物越来越少,林子里遗落的野果子很多,但多半不是黑的食物。草丛处隔些时依然会出现一些散落的食物,黑每每看见这些,总会再次奇异地嗅到树林里某种熟悉的气味,视觉里便会掠过那个虚淡模糊的身影,那个来后山走动的临近友伴!偶尔黑也会前往山地风景区中心小镇走走,接受一点馈赠,但不偷食。也有空腹而归的时候,它便一动不动呆在废墟地下室,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很紧,像一间紧紧锁住的皮肉房屋,饥饿锁在它身体的最里面。这是黑成长后的意志。
        这一次连续数日的饥饿,似乎在黑的身体里挖了一个洞。小天池后山树林里的每一丝响动,每一点窸窣声都会在黑的身体内部产生鸣响。饥饿和寂静放大了一切,一只野犬空洞无边的思念终于集中在一个点上:那个身影,林中隔些时会出现的熟悉的食物和友伴的气味。或许那身影知道黑的窝,林中废墟上的家。
       黑感到那身影正从不远处而来,那友爱的气息如雾气一般从树林四面八方弥漫过来,越来越真切,一直渗入它的体内。黑的喉咙里发出了低吼,它转过身,向后山窄小的古老山道全速冲去。
        
          至此,黑与我的相遇才刚刚出现,我就写不下去了。我数次想象后边发生了什么,后山建索道缆车了?或者那栋废墟被专家考证出重要人文价值了?在我们这儿都是有可能的。 我甚至还想象那条黑犬沿着那一条古老小径走向晚秋落叶飘零的小镇街上,走在夜色里,碰到其他的人,然后它向一个女人走去。女人的眼睛、胸脯、肩膀、瀑布一般的长发,都像黑夜一样柔滑安静。黑犬望一望她,一再望着。女人端着汤碗,亦带着流浪动物一般的迷失神色,望一望它。 就像我时常捧着翻开的小本子,望着不存在的存在。
      我终于觉得这个小本子会搅乱我的心绪。我合上了它,决心向看得见的明朗事物轻快走去,比如说在公园散散步,外出旅游观光,或者快递公司刚到的一件漂亮新衣,炉子上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萝卜炖排骨…… 可是当我穿好新衣,坐在餐桌上享用排骨汤时,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我看见黑正穿着我的衣裳,微微笑着滞留尘世。而我已披了黑的皮毛,无法自禁地向后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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