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丰《天麻劫 ——生态伦理笔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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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麻劫
——自然笔记
● 杨文丰
(原载2016年8月28日上海《解放日报》“朝花”文学版,责编:徐芳 。http://newspaper.jfdaily.com/jfr ... /content_213672.htm)
天麻的劫难,是生态恶化的缩影……
——手记
一、天麻吃菌
我原先不知道,多年生草本植物天麻的命运,在尘世,竟是那么无常、莫测。
多年前,叔父来信嘱我从蜀南带些天麻种子回家乡种植,说是如果种植成功,也是对家乡的贡献。我复叔父信说,天麻的生长需要腐殖质多且湿润的林地,需要相应的气温、地温和日照长度,对气候条件要求比较高,家乡粤东梅州属丘陵山地气候,并不适合种植天麻。当时,我还隐隐感到,在天地间复杂地开花,块茎隐藏入地的天麻,被世人视为神奇药材的天麻,多少已被神化,或许,这非但不是幸运,反而在谕示命运的不测。
我读过一首诗叫 《生活》,全诗只一个字——“网”。生活确实如网,笼罩着天麻,天麻也如鸟飞翔一样,受制于环境的眼色,使存活的天麻,成了死亡边缘保全的玉体,虎口脱险的“余泽”,险被吞噬的“成果”。
我这样说的原因,是天麻从种子萌发,到茎下长成肥厚如仙人脚一般的块茎,都要与生死冤家——紫萁小菇和白蘑科真菌蜜环菌遭遇。
因为天麻是植物家族中的“残疾人”,即使阳光哗哗如流水,如吊钟花般叮当甜美,也不可能产生光合作用——天麻已全然没有叶子,无光合作用的工厂——叶绿素。
天麻也吸收不了水分——纵然黄河水长江水珠江水嘉陵江水松花江水,春风化雨,随风潜入夜,比雪花落地还无声,天麻也吸收不到,天麻压根儿就没有根,犹同人没有嘴,琼浆玉液端至嘴前,也喝不到。天麻也无法吸收无机盐。
或许你会问:天麻靠吃什么长大?
答曰:有绝招!
什么绝招?
吃菌!
天麻所吃的菌,正是蔓延在天麻周遭土壤中的蜜环菌。我顺便说说,这菌被冠以如此美名,与蜜环菌呈蜂蜜色、菌柄镶有漂亮的环大抵有关,据说这还是发光的真菌。
蜜环菌的杀手锏是菌丝。菌丝无孔不入,在草色遥看近却无中,细雨霏霏之时,地动山摇之际,都白天黑夜悄无声息地钻营……凶险、莫测、饥饿的嘴,专门吸吮植物身上的养料,尤其企望遇上天麻。蜜环菌最爱吃的,就是天麻。
还真鬼使神差,天麻身边多的就是蜜环菌。不必颁发什么行政令,也不吹集结号,菌丝就集结在天麻块茎周围,将之团团围将起来,瞬间就想将之吞噬光。
我要强调的是,如果蜜环菌遇上的是青壮年天麻,身强力壮的天麻,那么,天麻细胞中特殊的酶,就会轻而易举地、不客气地,将钻入块茎的菌丝一一分解消化,化作可口的食料,彻底“吸收”。此等美食,对天麻,真是太可口可乐了,天天吃,也不至于厌而无味……
二、天麻早先不吃菌
必须说明的是,早先的天麻,并不吃菌,至少不全靠吃菌过日子,这是我的推测。依据呢?是有的。在植物学家看来,早先的天麻还是有根有叶的;根,可以吸收养分,叶,可以光合作用。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由于嘴边总有菌吃,还吃得容易,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容易,且好吃,又时刻环绕在嘴边,比吃“方便面”更方便。这吃饭问题可谓太好解决了,又何必要绿叶制造什么养分,要根运输什么养分呢?按照达尔文“用进废退”的学说,日月递嬗,沧海桑田,漫长的进化,根和叶慢慢就退化了……事实确如此,你只要拿起一块天麻仔细瞧瞧,那块茎节间,仍依稀可见薄薄的小鳞片,那是命运留下的叶痕。
“天然食品”如此好吃,天麻,还能不春风得意吗?在黑暗的地下,形同青春少女,发育成长,日益出落得曼妙窈窕,凸显出兰科植物怪诞的特征,当然,模样儿还是有些特别,自然无法躲过采药人的眼睛。
采药人都知道,初夏时节,稀奇古怪的兰科植物天麻,总会从地面伸出细竹笋似的,砖红色的“赤箭”,顶端排列微黄泛红的朵朵小花,花谢之后,总会结出一串果,挣出果壳比沙尘还细的种子,随风飞扬。采药人心眼儿都贼毒,全不以叶辨天麻(天麻本无叶),而是顺“赤箭”朝地皮下挖,挖着挖着,必能挖出天麻块茎,自然是没有根须肉嘟嘟的根茎。
这里得补充说一说“赤箭”。“赤箭”是天麻的别名,源于一个传说。
相传,炎帝神农当年尝百草以疗民疾,唯独天麻不服他采尝。
那天,炎帝神农翻山越岭,在太白山上挖到一棵天麻,见它既无茎叶,还没须根,只是光秃秃的肉块,伸手正要拿它,没料到那肉块突然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炎帝神农又气又恼,手执自己削制的挖药木箭挖山不止,大小山峰都快要被挖遍时,在势若天柱的“分天岭”上终于找到了它,天麻刚一露头,还未及逃跑,炎帝神农的挖药木箭“噌”的一声,就掷了过去,就扎进其头上,从此就和天麻的块茎长在一起……
这天麻块茎,究竟有多大?一般有6到10厘米长,2到5厘米的直径,形如马铃薯,略扁,稍皱,微弯曲,多纵皱,质坚硬,纹路甚似西洋参,呈黄白色或淡黄棕色,切之断面平坦,不带纤维点,是角质状那种半透明,犹带光泽,你以舌舔之,微苦泛甜,嚼之有黏性。若是老天麻,横切面则凹凸不平,不独色深,味儿也要苦得多,嚼之麻舌。
三、天麻被菌吃
“天有不测风云”,植物界也可风水轮流转。天麻一旦步入垂暮之年,生理机能衰退,乾坤顷刻生变,环境马上险恶,欲吞噬其的冤家、恶魔不是早就环绕在身边吗?灾难已等着。站在命运十字路口的天麻,不但再无能力吃嘴边的蜜环菌,相反,却成了蜜环菌的食粮——何等动魄惊心、你死我活的生存之争!
此时的天麻,只是遭遇了天地间的生死冤家蜜环菌吗?我以为,也不全是,至少是遭遇了必致自己于死地的“还乡团”!
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呢?或许只有天上,然而,天麻却上天无梯,想入更深的地层,也无门。
诗人说牛只吃炊烟深处的食物,其实也吃大地深处的菌。天麻的一生,在大地里也曾如牛一样吃菌,却在耄耋之年,再无力,也没有理由可以和蜜环菌和平共处,已无力逃脱灭顶的命运。
天麻莫测的命运,只能发生在“命根子”上,发生在你我看不见的地下,在黑暗的地下,泥土的内部,这才是百分之百的地下活动哪!这与人间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有什么不同?
只是不知蜜环菌知否,被自己所吃的天麻,还是与自己的先辈早就不共戴天的药,有历史故事的成熟的中药!
四、被吃之感
偶尔,我会在天麻悲喜的山野行走,会想天麻与蜜环菌命运角色的转换,心头总有拒之不去郁结,还漫生难言的悲悯。
我想,即便不提命运轮回,也不说报应,同样命苦的蜜环菌,当复仇般痛快淋漓地吞噬天麻时,能否体味前些时,先辈被天麻吞吃时的感受?
想想,天麻无论吃菌还是被菌吃,过程该都是寂静的,鬼斧神工,富贵的牡丹花依然柔软着雍容华贵,鱼儿依然在夹岸河水里情感麻木地游,海鲸依然兴风作浪。
是的,就像人的社会,许多重大、可怕的事件都在暗处发生……就在天麻被蜜环菌快乐地吞噬着时,尘世依然被颂唱得美好,莺歌燕舞,蒲公英在飞扬希望。
教我无法不想的是,在那花开的季节,天麻未必垂垂老时,身体还健壮,忍痛能力该还会强些吧;倘若秋天时至,落红遍地,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天麻的身体自然愈发衰弱萎缩,这时,疼痛感将会甚微弱矣,哀痛,更是没有,心,也该死了,即进入所谓心花凋谢的死寂期。有人说“小哀喋喋,大哀默默”,你可曾听见自己被吃的声响?那如春蚕啃吃桑叶的沙沙声……假如这沙沙声不绝,而且全球轰鸣一片,该是怎样的情形?
天麻是注定逃不出黑色的命运了,然而,哪一段光阴,天麻最难煎熬呢?
我只能揣想,在吃与被吃的相持阶段,这时,除了安静,该还甚是暧昧吧,那可是快乐将逝、痛苦已临,心智却怎么也无法坚定的时辰……
我现在最为关注的,还是,这天麻在被吃时会恨菌吗?会恨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吗?会想“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吃’时”吗?会恨当初何以不把全球的蜜环菌一口吃个精光,要勇追穷寇吗?这眼下,这求天天不应的忍受,就能习惯吗?就已习惯让自己,由大而小,一分一秒地进入虚无吗?
蜜环菌与天麻,本该是天地间平等的生命,然却成了生死冤家,是否还该如万物般互相尊重呢?
天麻或许已心有不甘,甚至恨不得来场大雪教白茫茫一片干净……这才是纷扬如纸钱的白雪,前赴后继的白雪,茫茫白白盖地,能将先辈和自己的悲喜命运,统统覆盖,茫白无垠的白雪……
五、更可怕的菌
这个世界,依然有许多大张着的血口,吃与被吃,大鱼吃小鱼的事件,依然天天发生……说得好听是生存竞争,食物链法则,说得难听可是弱肉强食……即如此,月仍出于东山之上,风,仍吹动苍茫的原野,依然岁月更迭。
然而,天地有大道。生物也好,非生物也好,甚至天下大势,俱在平衡与不平衡间动荡,唯势均力敌之态,才是所谓的生态平衡。
显然,任何生态平衡建构的过程,必定都是残酷的,多的是搏斗,是委屈,是变节,是充满痛苦,甚至血腥冲天。
既然如此,在天麻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天经地义吗?是无法回避的命运“轮回”吗?
天麻,确是吃人家在先,被吃在后,这其间,会有什么谕示吗?——是否已谕示,无论是谁,如果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前提是自身必得永远要强,要硬,要健康,得强壮,这不啻是落后必挨打的问题,而是软弱必生危险,必被吃掉的生死大道!还得时刻选择在安全环境生活,远离强盗。身边不能时刻有虎视眈眈。
然而,对于天麻,最凶残、最莫测、最可怕的敌人,就一定是蜜环菌了吗?肯定还不是!
你该已知道了答案——
“是人!”
在人看来,性甘、平,长于熄肝风、平肝阳、祛风通络的天麻,有“三抗三镇一补”的作用,即抗癫痫、抗惊厥、抗风湿,镇静、镇痉、镇痛,补虚。
药性可并不止这些。我还在一家中药店的药牌上,读到这样的文字:
在临床上,天麻多用治疗头痛眩晕、肢体麻木、小儿惊风、
癫痫、抽搐、破伤风等症。天麻对中枢神经可以产生作用:天麻
浸膏有明显对抗戊四氮阵挛性惊厥作用;天麻甙可减轻马桑内酯
诱发的家兔癫痫发作程度。天麻注射液促镇静、助安眠。天麻对
冠状动脉、外周血管有一定程度的扩张作用。实验表明,天麻注
射液可使家兔血压下降,心率减慢,心输出量增加,心肌耗氧量
下降。天麻素有促进心肌细胞能量代谢,特别在缺氧情况下获得
能量的作用。天麻还具抗炎免疫作用。
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伟大得叮当作响的固有药性,天麻才被入药,用于治病,才深受人“关注”,从此才陷入史无前例的辽阔劫难的吗?
死于仇人,死于复仇之敌,天麻也好,人也好,都死而无憾,也值,可以瞑目,而现在居然要死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人,情何以堪?理何以堪?
何况,陷入如此的劫难,又能博得谁的同情呢?天地间,风仍白白地吹,江河,仍白白地流。
苍天有眼,就怜悯怜悯尘世吧,人,不但可大面积、任意地人工“圈植”天麻,还可将野生天麻,连根儿从地里挖起,用白花花的水、看不出是滚烫的水、还不算奢侈的水,明目张胆地洗,刷,刮,仔细地清算……你一旦被净身,就会被丢入光天化日暴晒,干净身子,就被置于利刃之下,裸裎的你,必被一刀又一刀地,切,切成片,甚至放入研钵,以碎尸万段,研成齑粉,这也罢了,还要将你光明正大地、完全彻底地进口,入人类之口……
可真痛快啊,这与天麻吃蜜环菌的情形何其相似乃尔……
2014.2.2 (年初三)~2016.7.25 七稿, 于珠海—广州—苏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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