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乡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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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乡
高月明
请不要惊扰一个起夜人的窥探:你让他去小心开启木门,让一束光猝然间照亮冷艳的白。
一场雪因偷窥居然变得神秘起来。
那些不期然的消息突然降临:乡村的薪柴还没有备足,小学生的课本尚没有念完,一场雪就让乡村的散淡时光无限拉长。
我不是第一个将脚探向完美雪地的人。邻人也不是因为雪地的美妙而去趟了一截山道:他肩上的干草将会给一头牛带来快乐的反刍。当一个孩子将一泡童子尿撒向清晨的雪地,我可能因为生活的既得之美而莞尔一笑。但现在,我要把生活凄然的秘密抖漏:那些一世克勤克俭、子孙满堂的老人,那些爱上咸菜和萝卜的老人,是否会在腊月突然病故?一场亲情的雪崩口口相传,也许会让几个藏在深雪中的门楣暗淡下来。
雪地的坦诚有时会让一束灵光走得更远。在“柴门闻犬吠”的悬念之下,一段深情的故事正在演绎:两个叙旧的老人因为烧酒的缘故而陷入忧伤。而另一个鳏居的汉子将在夤夜独归贫屋。
如果你还想在诗歌里找到更多的有关雪乡的逸闻,你不妨避开村庄杂沓的脚印,向一片不辨深浅的雪原走去:当你把思绪停留在鸟的去留的问题上,你便会恍然而悟:柳宗元只是站在阁楼上吟咏,他只把雪乡有关鸟的话题说对了一半,而另一半则藏在:低垂的灌丛中怵然惊飞的羽翼间。
我知道更多的人是在落雪的日子谈论家事,他们在桑麻稻菽包围的茶余饭后,可能会为生活的银两而患愁。当手中的家什被抛在柴屋,他们的心骤然间空乏起来。在乡村:还有多少日子等待打理,还有多少人情需要偿还。那些曾经的柴米油盐的话题和微小的前程旧事,总是在雪夜反复地提起又被打断。
一个人可能会出于善意帮衬一个乡邻,一场雪却慷慨地帮衬了大地。在南方的乡野,雪虽然极为短暂,但每一场都是那样地慑人心魄。她让大地上的万物触摸到最为柔软的部分。当你要找回生命的惊喜和关乎灵魂的悲悯和善意,你必须要经历几场刻骨铭心的雪,且一定要回到弥散柴草温馨的乡间。我一生中经历的雪,包括爱情,都与乡村有关。因为有了雪的教诲,我会忘掉世俗的伤害,终其一生,我会对乖谬的世事怀有更多的温情和宽容。
2008年12月9日深夜于遨堂
茅花经
爱上一枝茅花并不容易;爱上一滩茅花需要一个秋天的酝酿。
我是在往还城乡的途中遇上了茅花。在无数个日出日落的瞬间与它们擦肩而过。我知道:那些比肩而立的、澄澈而纤弱的身影,只有在阳光和秋风的照料下,才能亮出一些姿色:这是民间的浸染着乡野烟霞的男人的美色。我不应该这样哽咽着说出它们的际遇,更不该单刀直入地和它们进行私密的对话——其实它们平静的心已不胜秋色的撩拨。看那:
落日低悬,风声鹤唳。一枝茅花瑟缩着,像一个男人因为爱而把错全部揽在身上。
但你不必为一个少女手揽一枝茅花的场景所感动。这些生活的细节只是相互帮衬的一个证明:就像黎明的熹光帮衬了河流。你要看到低处的事物。你甚至可以揭开文明尚未全部抵达的乡村最后的册页:那些扶犁的、牧牛的、斫柴的、赶鸭的、淘沙的、刈竹的、打鱼的、狩猎的、编箩的、扎帚的男人,你要用心地去端详他们纠结着哀怨和乡愁的面部,当猝然而至的风撩起他们的乱发和衣裾的时候,那些劳作的身影已附上茅花的精魂。
有时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被颂歌的话题一说再说,在功利的钥匙打开无数躁动的心扉时,茅花永远不可能闯入公众的视野。但有一种情形是例外的:当茅花与野火进行密谋:那些奔突的火焰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沉默,它会让你读懂那些谦卑的生命在化作灰烬之前的高扬与壮阔。
茅花飞扬着,命定的秋风总是揪着他们的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一枝茅花的诞生和消失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一片茅花相拥相依,又包涵了多少生离死别。当一个人和一枝茅花相遇,他就具备了俯身向善的品质和说出生活忧伤的勇气。一个好心的人可以去访亲问友,可以去打探乡村生老病死的轶闻,但他还没有资格和一枝茅花促膝长谈。我有时深入山野的腹地,去倾听茅花对秋风的诉说。假如机缘巧合,我还能窥见茅花对秋水的深情一瞥。但更多的时候,我是被野鸟的嗔怪打断:我甚至怀疑一个投石问路的樵夫是否怀有更深的隐情。生活表面的承诺看来也并不可信,曾经说好的事情有时会突然变卦:一个借钱的汉子走向村口又突然折回,一个久病的村夫可能又突现转机。
我精神的脆弱的部分就是在与茅花相遇时得到了救治。白云说:我的自由和幸福在蓝天和野水之间。茅花说:我的自由和幸福在自生自灭的、苍凉一握的生涯之中。但我无须对燧石相击的一点蓝光进行考证,仅从茅花的自述中,我就得出了至贱无敌的结论:那些被岁月一茬茬收割的茅花,无边无际,浩浩渺渺:秋风的摧折,总是让茅花的意志随意播撒。
在这个深秋的黄昏,我又偶遇茅花,并为它翩然而哀戚的美色所打动。我给月亮带来了口信:那些被岁月撒手不管的生灵,必定会得到苍天的赏赐。
2008年12月17日深夜于小浮槎仙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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