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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蟑螂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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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璨

    第一只蟑螂是我在卫生间地板上见到的。起初我并不认识它。我看到一只小虫它试图绕过我的脚,向墙壁方向爬去。也许是卫生间地板渍水的缘故,它爬行的速度很慢,紧贴着后背的深褐色翅膀盔甲一般呈现出凌厉的质感,柄节分明的腿上布满了细碎的鳞毛,让人看了心上一阵阵发紧。
    我不由地顿住了脚。我担心那家伙被我惊吓到,会慌不择路爬上脚背继而攀上我的身体。这极有可能。蚂蟥会磁铁一样吸住人的表皮旋即钻入体内,马蜂会向它误以为的敌人展扬毒针的锋利,而我脚底下这个形体虽小却外表粗鲁的家伙,你根本就无法判断它在慌乱之中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事实上,在我顿住脚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那个陌生的家伙,它的深褐色的身体先是微微一震,继而停顿下来。它一定也感觉到了我的动静,被吓住,并开始急速地思考应对措施,——昆虫具备这样的能力!直到过了好一阵儿,看我的脚不再动弹,它试探着往前爬了几步,又停下来作进一步确认,这才放心地绕着我的脚继续往前爬。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静等它爬过去。不要说卫生间地板上这个我尚不认识的家伙,即便是遇到蜘蛛、蚂蚁等常见的昆虫,我也宁愿一动不动任由它们先行。我自诩为一个和平主义者,笃信自然界的生命无论大小,只要彼此互不干扰,互不伤害,定会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相安无事。同时,我还胆小,对外界过度敏感,这使得我在渴望与周围一切相安无事的同时,又不免持有某种怀疑。
    我想那只蟑螂一定也在怀疑我。否则,它不会在我停顿下来的一瞬间也停止了动作。对于此类昆虫,人们通常都会表现出不屑。比如,我曾见过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当他看到路边一只大甲虫,会兴奋地喊叫着冲过去,毫无惧意地捉在手中玩耍,待了无兴趣然后一脚踩死。我也见过一个成年女人,对地上的一只潮虫仅略微顿一下神,继而不动声色地脚踏上去重捻几下。这显然有些十分地残忍,但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在生命科学领域,那个男孩子的举动纯属生命过程中的一种本能。而那个女人是何动机,我虽不明白,却也知道我们这种叫做人类的高等动物,无论何时何事,都喜欢为自己的某种行为做所谓合理的释脱。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也因此,那只蟑螂对我的怀疑完全必要,也完全必须。如今它虽存活于世,但一定经历过某种劫难,否则它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往往一个内心太过单纯、对外界毫不设防的人或者动物、昆虫,更容易遭遇危险。
    话虽这样说,我自己又决计不敢对那只蟑螂有什么特别举动。我的胆小和过度的敏感,让我对生命轮回过程中一切的因缘结果都心存畏惧。宇宙太大,无人能够决定或者确定一切,我们只能够敬畏。也因此,在我一动不动时,那只蟑螂大大地放了心,从容地绕过我的脚,爬向它的目的地。大概它还把我当做了卫生间一根立柱或者水管之类,并安然地相信一根立柱或水管绝不会对它造成任何伤害。为此,我很感激它对我的信任,这让我觉得温暖。况且我自己原本就值得它这样信任。
    结果不遂人愿。我以和平主义者的胸怀放过了那一只蟑螂,却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其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越来越多地在家里发现了这种昆虫。有时在厨房,有时在卫生间,甚而在卧室床头柜、壁橱。随着我心头日益加深的惶惑,这些我事后才得知是蟑螂的昆虫,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以迅雷之势很快占据了我的生活领地,成为这个居室事实上的主人。我这个原主人,除了显得孤立无援,另有一种被欺骗之后的茫然和气愤。能够想象得到,那些体形较大的蟑螂,它们背负深褐色的具有凌厉质感的盔甲,昼伏夜出,疾走如飞,通过墙壁狭窄的缝隙窜入窜出,在我的领地无所顾忌地觅食、活动甚至游玩。而那些还在渐渐长大的,有几只竟还出现在它们并不喜欢的白天,又因不适应白天的光亮而表现得懵懵懂懂,呆头呆脑。这些猖狂的不请自来的家伙,它们三五成群,拉家带口,像夜空中盛放的焰火,在我居室内恣意绽放着它们行动的轨迹。
    这真是令人吃惊!在我一厢情愿试图在周边建立一种美好秩序的同时,我却不知不觉陷入到一个巨大的日渐膨胀的黑色阴影里。那些数量急遽增加的蟑螂,就像我有时脑部眩晕时眼前晃动着的无数个错综杂乱的幻影,让我在其后每一个夜晚都难以成寐。我怕它们钻入我熟睡时略微张开的嘴,或是鼻孔,或是耳洞,并以此为入口进入我身体内部,摧毁我随年龄增长而日渐衰落的内部构筑。我的被白日庸常的繁复搞得精疲力竭的身体,因为它们的光顾,如今连夜晚都无法得以藏遁,梦里梦外无时不刻充满着烦躁和不安。我第一次对一种昆虫产生了极端的厌恶和恐惧,如同彼时我因生活的种种不安而至的对于生活的厌倦和恐惧,且难以摆脱。我开始理解那个不动声色踩死潮虫的女人,她比我理智,懂得生活中所有不计后果的宽容必将导至无尽的扰攘。相较而言,我却总显得那样犹豫和懦弱。
    我买来了杀虫剂,虽然知道这对那些蟑螂并不公平。仔细想来,它们并未对我造成切及身体的伤害,我也并未因感染什么病菌而去光顾医院。在我有限的居室内,除了我内心深处固有的即便置身闹市亦无法纾解的孤独会时常拜访我以外,我的身体毫发无损。这些微小的昆虫,它们不过是遵循自己的生活秩序,依其本能攫取生活所需所用,让生命得以延绵延续,这和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繁衍并无本质上的区别,理应得到我的理解和宽容。只是,它们带给我的情绪上的困扰比切及身体的伤害更让人内心不安。
    一个平常的夜晚,在黑暗骤亮的卫生间墙壁上,那些疾速逃窜的蟑螂的影子在药剂猛烈的喷射下,像寒风掳动的秋叶一样簌簌地往下落,墙脚瞬间堆满了蟑螂的尸体。一些侥幸逃过杀虫剂喷射的蟑螂,我眼看着它们像一道道错乱无序的射线,瞬息遁入墙壁的缝隙里;而那些瑟缩在墙角尚未毙命的蟑螂,则正在进行无望的挣扎。死亡在那一刻显得辉煌华丽,并奇怪地表现出一种令人惊心却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像一次义无反顾的殉道。我站在那里很久。我无法表达自己的震惊。我还惶惑,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脱。
    随后的几天里,我在居室内再未见到过蟑螂。它们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让我甚至怀疑它们曾否出现过。夜晚归入之前的平静,我开始渐渐为自己的决断而沾渐沾自喜。我想,那些被杀虫剂吓坏了的侥幸逃跑的蟑螂,此刻它们一定蹲踞在狭窄的墙壁缝隙间一动都不敢动。它们也许还商议着举家迁徙,好让那天噩梦一般的遭遇尽快从心头抹去阴影。而我的厌倦表象下潜伏着的对现实的难以遏制的对抗,也因此有了一次痛快淋漓的释放,我感到浑身的放松和轻盈。
    但我的沾沾自喜很快被居室内幸存的那些蟑螂彻底摧毁。几天以后,我的居室,我的视线所及,那些我以为早已惊惧逃窜的蟑螂,它们在我毫不知情下再一次卷土重来,很快恢复到之前的恣肆妄为,堂而皇之在我的居室里大所作为。厨房、卫生间、橱柜、书柜……墙壁那些已有的缝隙,我吃力地用沾了水的报纸一点点强塞进去,以阻止蟑螂们随意的出入。一得空闲,我便手持杀虫剂,站在夜间骤亮的卫生间或着厨房,虎视眈眈地打算再行一次喷射。我还在墙裙底部连点布设了一种胶状的杀虫膏,并一心一意盼望更多的蟑螂从上面经过。我当初的胆小、敏感,或者所谓生命轮回的意念,在对蟑螂日渐的恐惧和厌恶中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因了这样的恐惧和厌恶,我的庸常乏味沮丧的生活反而变得充实无比,且有了明确的目的性。
    那些蟑螂,那些自然界我曾试图平等相处的生命,在我与它们数次的对峙和斗争中,竟也渐已熟悉了杀虫剂的味道,不再感到害怕。它们一见到我的影子,便像素描画家手中熟练而急速划过的一条线,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某一日,我惊恐地发现卫生间骤亮的灯光下,一只身披盔甲般深褐色翅膀的蟑螂,它没有按惯例迅疾逃跑,而是趴在墙壁上,略微地抬着小小的头,用两个凸鼓着的在灯光下泛着凛冽光泽的黑珠一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其间一种说不出的冷峻和寒气逼人。这只蟑螂,它一定是历次劫难的逃生者,早已看透了我的无力和无能,特意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我的憎恨,并庄严地向我宣告,它才是这一场斗争最终的胜利者。
    我转过身,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了。我承认失败,那些坚韧的,值得我心甘情愿认输。而且,我很高兴我失败了。我已经感觉到,在我承认自己失败的那一瞬间,我身体内的另一部分似乎正在慢慢苏醒,那些惶然,那些困钝,还有厌倦,它们正在像潮汐一样退去。而一切,包括我所有的生活,其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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