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邪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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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邪
文/苏敏
那年,两只乌鸦飞来飞去,在村庄上空盘旋,最后落在村头的苦楝树上,安营扎寨,生儿育女。高高的苦楝树上,乌鸦或是驻足,或是扑腾翅膀,俯瞰着村庄里的每一个角落,注视着每一个人。
午后,一丝风也没有。我们蹲在空地上发呆。一个陌生的外地人,正朝我们走来。他肩背一条灰色的蛇皮袋,大声吆喝着:“收—红—豆—啰!”。他的声音,浑厚、苍凉。我似乎能看到,这声音正从他的幽暗的胸腔生发,然后挤出狭长漆黑的喉咙,越过猩红的舌头,翻过发黄的牙齿,溜过脱皮的嘴唇,飘过邋遢的胡须,发散成一波波的声浪。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平日里,人们见了面,大都低着头,灰着脸,憋着嗓子,生怕说错了什么。村庄上空凝滞的空气,迅速被这吆喝声划开一道口子。慵懒的阳光里,一种不祥的预感正不断地弥散,令人胸闷窒息。他接连喊了三遍,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瞬间,他洪亮的声音又变得缥缈虚无起来,村庄又如死水般沉寂。
洋狗的奶奶,神叨叨地说,他是来收魂魄的,谁答应他,谁的魂魄便会被他带走。母亲唉声叹气,再三地叮嘱我们,让我们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讪,更不允许我们随便走出村庄。
黑 牛
黑牛走南闯北。他跟我们说,洋狗奶奶胡说八道。
黑牛有一把火铳,不知是买回来的,还是偷回来的。那时候,我们玩过纸折的手枪,偶尔也见过一块钱可以打十发子弹的气枪。父亲高兴时,还会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让我站在一排排红红绿绿的气球前,握起气枪,扣动扳机,“啪啪啪”,将气球射得砰砰直响。可我们从未见过真正的枪,包括我的父亲。
那时,山上有野兔,山鸡,豪猪,山羊,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和飞禽。黑牛说,他比双枪老太婆还要厉害,一枪可以打一只飞窜的野兔,可以射杀一只飞翔的斑鸠。他还说,打回来的野兽,拿到外面去卖,能换回一大笔钱。村里人,都没见过火铳,也都没见过黑牛讲的那一大笔钱,没有谁不对黑牛佩服得五体投地。
黑牛将火铳背在肩上,挺着腰杆,目光炯炯,甩着手臂,那神气的样子,俨然一个威武的士兵。我们跟在他的身后,学着他的样子,踱着正步,嘴里齐声高喊:“一二一,一二一!”。那时,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像黑牛那样,有一杆属于自己的火铳。
那天早上,黑牛爹还在床上打呼噜,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黑牛爹的鼾声如春天的响雷。黑牛爹打鼾时,嘴巴张得圆圆的,可以塞一只拳头进去;圆圆的嘴巴里,黑乎乎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太阳还未爬上山头,天刚蒙蒙亮,瓦房的缝隙里,有一丝微光透进来。黑牛一骨碌爬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洋火,抽出一支,“哧”的一声,划亮火柴,点亮煤油灯。煤油灯的火苗孱弱,晃动,忽闪忽闪的,像风中飘零的花朵。黑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这有点像黑牛此刻的心情。这一夜,他兴奋地几乎没合过眼。
黑牛将火铳从墙壁的铁钉上取了下来,横放在木桌上。他盘算着,今天一定要逮几只山鸡野兔回来。他甚至想好了,要给相好的金枝婶子偷偷送一只去。他一想到金枝婶子,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笑的时候,嘴里哈出的气流,差点就吹灭了刚点亮的煤油灯。黑牛连忙闭上嘴,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笑。此时此刻,桌子上的火铳,让他想起了躺在床上的金枝婶子。他觉得,火铳的杆子、准星、扳机、枪把儿,就是金枝婶子那高耸的奶子、圆圆的屁股、光滑的大腿。一想到这儿,黑牛的口水都快要流了出来。
黑牛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白绸布,他仔细地擦拭着火铳,从枪杆,到枪把儿,再从枪把儿到枪杆。煤油灯孱弱的灯光下,火铳被擦得熠熠闪光。
黑牛擦得如此细致,连扳机处都不放过。黑牛擦拭火铳的动作,和他抚摸金枝婶子的动作一样,有时有力,有时又温柔无比。黑牛想起他和金枝婶子满床打滚的样子。黑牛一手搂着金枝婶子,一手抚摸着金枝婶子的身子。他粗糙的大手,抚摸过金枝婶子的头发,耳朵,脖子,肩膀,然后是金枝婶子的胸,小腹,大腿和屁股。金枝婶子已经浑身颤栗,发出一阵阵呻吟来。那声音,让黑牛销魂。黑牛觉得,嘴里有一团火,身上也有一团火,那火足足可以点燃身下的棉絮。
黑牛一边沉浸在这样的回忆里,一边用食指卷起白绸布,轻轻地将它塞到扳机的圆孔里。黑牛擦拭扳机圆孔的感觉,像是将手塞进金枝婶子大腿间那块神秘的地方一样。黑牛知道,等他的手塞过去,金枝婶子便会忍不住叫起来——“砰”,火铳响了,枪杆里喷出火焰和铁子弹。
火铳的杆子正对着黑牛爹。黑牛爹连叫也没叫一声,床板上,血已如山洪暴发。黑牛坐在那里,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黑牛爹的嘴巴一直张着,再也合不上了。黑牛爹的那个鼾刚打了一半;也或许是他梦里正等着黑牛打一只野兔下酒。
烧灵的时候,堆在一起的纸将军、纸白马、纸亭子、纸轿子、纸包袱,烧的噼啪作响。腾起的火苗,将村庄灰暗的天空照得亮堂堂的。我远远地望见,有一个地方,怎么也烧不透,如黑洞一般,冒着滚滚浓烟。
银 花
银花是水公公的大女儿。论辈分,我该喊她银花奶奶。可她那么年轻,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喊不出口。
小学四年级时,水公公教我们语文。每天到学校后,我们的第一件事便是晨读。水公公要求我们把每篇课文都要不打绊儿地背诵下来,若背不下来,到放学时,便关着不让回家。我们不管这些。大伙儿都知道,等天一擦黑,水公公总会假装着生气,说,明天还背不出来,就不给你饭吃。我们连忙点头,说:好。然后,拽起书包撒腿就跑。等我们回头,水公公还站在山坡上,远远地望着我们。
每次晨读,只要水公公出了教室,我们便将课本丢在一边,玩耍嬉闹起来。水公公除了教我们四年级,还教五年级的语文。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教室不在一起,中间隔着宿舍和办公室。水公公从走廊里走来走去,来回监督着我们背书。他总是拿着一根教鞭,一路不断地敲击着走廊的墙壁和房门,“砰,砰,砰”的声音告诉我们,他走了,他又来了。墙壁和门被敲出一个个小坑来,可他的教鞭从来没有落到过我们头上。
银花负责给我们烧饭。见我饭量大,每次打饭时,她总要给我多打些。有同学不高兴,说银花偏心,喜欢小白脸。银花将手中的饭勺“咣”地一丢,指着那个同学的鼻子说,你也和他一样,考个一百分给我看看。银花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抱怨的同学灰头灰脸,抱头鼠窜。为了不让别人再说,银花悄悄地告诉我,说,你吃完饭,再来厨房,锅里我给你留着锅巴粥。
吃饭时,大家在墙角跟儿一字排开,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把饭碗弄得“叮当”作响。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地溜进厨房,蹑手蹑脚地来到灶台前,轻轻地掀开木锅盖。那金黄酥脆的锅巴,浓稠香甜的米汤,混在一起,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给我们做了一段时间的饭,银花不见了。听说,她去了合肥,跟了一个男人。合肥是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我只在地理课上听过,合肥是安徽的省会。那时,对安徽也没什么概念,我只晓得,这世上最大的地方是北浴,那是我们的乡镇,父亲经常去那里开会,每次开会回来,会给我们带一毛钱十颗的红薯糖。我还知道一个叫廖河的地方,那是我外祖母家。
在乡下,一个黄花闺女跟男人私奔,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一件天大的丑闻,它足足能让她的家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何况银花还是水公公的女儿。银花不见后,有人指着水公公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你还捏笔教人家的子孙?水公公连头也抬不起。
过了一段时间,银花带着那个男人一起回来。那大概是我那时见过最帅的男人,你瞧,干净的头发,俊俏的脸庞,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脖子上还挂着一根布条。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领带。
乡亲们潮水一般,涌到水公公家里。厅堂里,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从人缝中钻了进去。银花和那个男人被棕绳反绑着,两只手扣在背后。他们一左一右,被吊在屋顶的横梁上,四只脚尖刚刚够着地面。
嘈杂混乱中,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有人向他们身上扔鸡蛋和菜叶,有人用竹鞭不断地抽打他们。人们大声地呵斥着:你这死女子,败坏家风;你这臭男人,敢勾引我们村里的姑娘,往死里打!对,往死里打!有人跟着起哄。
银花和那个男人不断吐着口水,口水里全是浓浓的血丝。水公公站在一旁的角落里,浑身颤立,筛糠一样发抖,额头上的汗如大豆。一起前去看热闹的女孩们,个个吓得脸雪白雪白。
我瑟瑟地躲在一旁,用手捂着眼睛,不敢看,连大气也不敢喘。银花一定看到了我,一定看到了我的惶恐和不安。我想,她一定记恨我,一定觉得那些锅巴粥算是给我白吃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喂了狗。终于,人们打累了,骂声也渐渐平息。我松开双手,发现银花却并没有哭,脸上似乎还有笑容。
不久后,水公公跟着银花和那个男人去了合肥。水公公从未去过合肥。我们村,除了银花,谁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黑牛也没去过。去合肥前,水公公只走过山路。山路上,只有挑粪的,砍柴的,端着木盆洗衣服的,牵牛赶羊的。水公公从未见过柏油路,更没见过柏油路上疾驰的车辆。那天,过马路时,一辆车呼啸而来,“戛”的一声,水公公倒在血泊里。
银花飞奔过去,拼命地拽着水公公。银花趴在一动不动的水公公身上大哭。
再过了些日子,村里人第一次看见了骨灰盒。水公公的儿子双手颤抖,呜咽地说:只剩下这点碎骨屑了。
猴 子
猴子是我们村第一个会骑自行车的人。那时,我们村还没有马路。他翻山越岭,将自行车扛在肩上,硬是背了回来。
猴子的车架上,有一只凤凰,金光闪闪,活灵活现,仿佛只要风一吹,便能腾云驾雾。村口的平坦上,猴子两手握着车把,一脚撑着地面,一脚踩着脚踏,“噌”的一声,大腿一摆,便轻松地跨上自行车。猴子的身子一左一右,屁股也一左一右,两条腿一上一下,动作轻盈协调。两只车轮快速地飞滚起来,链条与齿轮发出“滋滋”的响声,车轮上的钢丝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叮铃铃”,猴子按响车铃,清脆的铃声,像女人银铃的笑声。不对,比女人的笑声还要好听。
猴子驾着凤凰,沿村庄转圈儿。我们围坐在村头的土跺上,远远地望着猴子忽近忽远的身影,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胯下的凤凰,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生怕这只凤凰飞走。有胆大的,跟在凤凰后面飞奔,蹭蹭蹭的脚步,在空地上腾起阵阵灰尘。妇女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字排开,站在那里,她们红扑扑的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眼神里似乎散发着光芒。猴子一边踩着凤凰,一边大声地喊道:谁跟我睡一晚上,我就用凤凰带谁兜一圈。妇女们嘴上说,你想得美,可心里都痒痒的。
和黑牛一样,猴子也不甘心这一辈子就这样上山、下田,和黄土地较一辈子的劲儿。猴子驾着他的凤凰,走村串巷,走南闯北,做点小买卖,口袋里零花钱不断。不管是外出,还是回村里,他的凤凰后架上,总是摞得高高的,堆得满满的。他将女人们从山上剥回来的麻、纸皮(一种植物的皮,可以做纸)、采摘的茶叶收过去,带到外面去卖。回来时,带回满满一箱手帕、发卡,皮筋儿,头油、珍珠霜、针线、丝巾之类。
那天,清风习习,阳光明媚。猴子吹着轻快的口哨,瞪着脚底的凤凰,在路上飞奔。路过一座石桥时,不知为何,凤凰的车把儿怎么也不听猴子使唤,硬生生地朝一旁拐去。等猴子反应过来,紧捏车刹时,这才记起,前些日子车刹弄坏了,一直没修。就这样,猴子一头栽进了河里。
河滩上,乱石穿空,长满了杂草。猴子两眼一闭,眼前一片漆黑。 “砰”的一声巨响,猴子连人带车一起砸在石头上。猴子的头被砸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如喷泉一般往外涌。一只胳膊被砸断了,飞到了另一边。刹那间,一半的河水被染成了红色,像水公公教我们的那句古诗:半江瑟瑟半江红。
乡亲们把猴子抬了回来。可那只胳膊早已找不到了,说不定是被哪只野狗给叼了去。
道士们搭起台子,给猴子念咒做法事,超度亡魂。这是一年以来,离奇死去的第三个人。葬礼上,我们大气都不敢出。昏暗的烛火里,人们发现一只断了胳膊的虫子,紧紧地趴在白色的挽帐上,吃力地向上攀爬着。鞭炮声,锣鼓声,道士念咒声,交融混合,悲怆凄凉。狭长的弄堂里,一阵阴风吹来,挽帐晃动,虫子被掀落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那只虫子又奇迹般地爬上了挽帐的一角。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一只虫子,这也是我们村里人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一只虫子。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我们抓过无数只虫子,踩死过无数只蚂蚁,我们从未对一只虫子如此畏惧、恐慌、以及充满敬意。
一场倾盆大雨,洪水迅速上涨,如咆哮的野兽,疯狂地吞噬一切。大水过后,凤凰不见了,河道里,乱石突兀,杂草疯狂。
雪 梅
村里来了一帮开矿的。他们开着挖土机,铲土机,翻斗卡车,牛吼一般,轰隆隆的碾了进来。挖土机,铲土机,翻斗卡车的屁股后面,突突突,冒着浓浓的黑烟。
村里的后山上,到处是白色的石头。在开矿的来之前,乡亲们用这些石头砌墙,搭桥,垒猪圈,盖牛栏,他们从没想到,这些石头可以变成宝,可以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但那些钞票,并不属于我们村的,都给国家拿了去。国家是谁,我们也不太清楚,好像就是那些穿着整齐的干部。
开矿的人进村不久,后山便经常传来爆炸的巨响。炸药爆炸的声音,比电影里的炮弹声还要震耳欲聋。引爆前,他们找一个人扯着嗓子,对着村庄大喊:放炮了!放炮了!
听到这样的叫喊,我们便连忙躲进木楼下。还没等我们捂紧耳朵,便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顷刻间,地动山摇,房子也跟着一起摇晃,墙上的玻璃被震得哗哗作响。紧接着,便是一颗颗石子,密密麻麻的,如一群麻雀,“嗖”的一声,朝屋顶飞来。我家的房子,自从后山开矿后,每逢下雨,总要找脸盆、脚盆、水桶来接水。我教书的父亲,不得不拜泥瓦匠铁牛为师,跟着他一起学修瓦房屋顶。
村里两个胆大的,自告奋勇跑去矿山,给外地人干活。外地人给他们发工资,给他们酒喝,每天还有一包“平原”牌的香烟。他们回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父亲一支,我在一旁流口水。那时,我觉得,香烟的味道,和女孩子身上的味道一样迷人,一样能让人胡思乱想。
铁锤、钢钎,嘿呦,嘿呦,打好洞,埋上炸药和雷管。外地人躲得远远的,他们留下来点火。他们俩胆子大,过年时放鞭炮,总喜欢将爆竹捏在手上,等引子快烧完,才“啪”的一声扔出去。
雪梅便是跟着他们一起去矿山的。雪梅心灵手巧,会洗洗涮涮,会缝缝补补,还能做一手好饭菜。外地人都喜欢她做的饭菜。雪梅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外地人都说,雪梅的手艺,比城里饭店做的还要好。尤其是那包工头,每次吃饭时,都要夸赞雪梅的手艺,他说,今天又要多喝一杯了,今天又要多吃一碗米饭了。包工头长得一表人才,说一口标准的外地话。雪梅听了他的夸奖,心里美滋滋的。
可家里人怎么也不同意雪梅去矿山上。雪梅爹为此喝了几顿闷酒,他见人就说,无法无天了,无法无天了。可雪梅就是不听。人们劝雪梅爹,说女大不由爹和娘。
包工头经常给雪梅买衣服,买鞋袜,还给雪梅买头油、珍珠霜、卫生巾之类女孩子用的东西。包工头一眼就喜欢上了雪梅,雪梅也一眼就喜欢上了包工头。他们经常眉来眼去。时间一长,雪梅做完饭,也不愿意回家去。
那两个点炮的,神秘而又满脸嘻嘻地说,一次午饭后休息时,他们听见包工头的房间里有动静。那动静悉悉邃邃,却不像是有老鼠的样子。他们便蹑手蹑脚,凑了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看。门缝里,包工头正光着雪白的屁股,腰部一拱一拱的,“啪啪”作响。包工头的身下,正是雪梅。点炮的一边色咪咪地说,一边汲着口水。
这些话,像清明后的野草,见风就长,终于传到了雪梅他爹的耳朵里。雪梅爹暴跳如雷,火冒三丈,气得脸色乌青。他怒气冲冲地跑到矿山上,举起铁锹,将包工头的办公室砸得粉碎。包工头见势不妙,从窗户里跳了出去,一溜烟躲得不见了踪影。雪梅爹揪着雪梅的衣领子,将她给拖了回来。雪梅死活不肯,她披头散发,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身上到处是雪梅爹用鞭子抽的血痕。
一把铜锁,雪梅被关在房里。雪梅两天不吃不喝,滴水未进。第三天时,雪梅娘实在忍心不下,躲着雪梅他爹,打开房门,准备给雪梅送点吃的。雪梅娘推门一看,雪梅已经被一根棕绳吊在了屋顶的横梁上。吊着的雪梅,舌头吐得老长老长的,身子已经硬邦邦的,两条腿像两根粗大的木棍。雪梅身上穿着的,是包工头给她买的那套碎花衣裳。
雪梅娘疯了一样,嚎啕大哭,不断地捶着雪梅他爹,刮着他爹的耳光。雪梅爹一声不吭,也不反抗,坐在门槛上,像个木头人,眼里没有一点点的光。
再过了几天,雪梅娘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自己套进了那根绳子,挂在了那根梁上。
料理完雪梅和雪梅娘的丧事,雪梅爹精神恍惚,不吃不喝。乡亲们急了。年长的老人说,那根横梁不能再留下。趁着雪梅爹不在家,一伙人将那横梁卸了下来,用锯子锯得将断不断,系上一只鸡,等夜幕降临,扛到村头的河边,用木柴生火,把它烧了,木梁化作一堆灰烬。
静静的河水,倒映着横梁燃烧的熊熊火苗。这条见证着苦难与喜乐的河流,在夜幕下呜咽,汩汩地流出村子,流向远方。
在乡下,这叫“改吊”。如果不这样,这梁上,还可能继续会有人挂上去。
夕阳下,乌鸦“哇哇呀呀”的叫声,在村头回荡。每每闻到乌鸦的叫声,母亲总免不了叹气。村庄接二连三地有人离奇死去,人们陷入持久的恐慌与不安之中。
后来,年轻人纷纷离开了村庄,在不同的城市里打工、流浪。这些年,总能闻到一些令人伤感的消息,比如,水生被煤矿里的巨石砸死,桃子被工厂里的毒气熏死,铁蛋被庞大的机床压死,黑毛被人活活地打死。
偶尔回村庄,见着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望着那起伏连绵的山岚和日渐多起来的坟岗,总让我想起很多的往事,却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悲伤难过,还是忧郁担心。
人这一生,可能无法选择怎么生,也可能无法选择怎么死。活在这个世上,你似乎是在不断的选择之中。其实,你根本无法选择,冥冥之中,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如滚滚洪流,裹挟着你,推涌着你,不知到何处,不知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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