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乡见闻(旧文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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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乡见闻
文/苏敏
1
戛。妻子急促的刹车声,划破了村里的宁静。我身子本能地往前一顷。车窗外,围坐在小店门口的几个老人,不约而同地挪动身子,伸长脖子,急切地望着,谁回来了?
这几年,我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让妻子开车陪我回去,更是头一回。以至于,我从车里出来时,这些老人们的脸上,满是意外。
坐在小店门口的,论辈分儿,我该喊他们爷爷奶奶,或者比爷爷奶奶还要高一两辈的称呼——公公、婆婆之类。打小我就羞于自己这么低的辈分,羞于见着村子里随便一个人都得要称呼他们爷爷、奶奶或者公公、婆婆。到现在,我也总觉得不好意思喊出口。我的喉咙里像噎着一团饭粒,嘴里像是含着一个萝卜,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我喊他们的声音,我自己也听不太清楚。
我一边支支吾吾,一边冲他们傻笑。老人们一眼便认出了我,是敏佬吧?他们孱弱苍凉的乡音,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连忙应道,是的,是的,我是敏佬。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走上前去,给他们每人递烟。那一刻,除了给他们递一支香烟外,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些什么。关于农事、村庄、以及村庄里的家长里短,我现在一点都不晓得,它们早就远离了我的烟火生活。
不远处,几个孩子,一脸好奇,满脸羞涩,傻傻地盯着我们。儿童相见不相识,他们眼里,我大概已经是个外乡人了。总不能给孩子抽烟吧?我只好冲他们笑。我笑得极不自然,我能感到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孩子们带着试探性的步伐,蹑手蹑脚,朝我走来。这些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叫不出名字。他们稚嫩的脸上,也以微笑回报我。那种笑里,满是生涩,胆怯和我一样的僵硬。后来我才晓得,他们其中的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是我八叔家的孩子。论辈分,我是他们的大哥,我和他们“共尊公各爷爷”(我的爷爷和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在我们这个家族里,可能还有比他们更小的堂弟堂妹,我连见都没见过。
2
三爷爷,我爷爷的弟弟,八十岁了。他踉踉跄跄,步履蹒跚,朝我缓缓走来。他的脸,微微发肿,头顶上,几根白发稀疏凌乱。听母亲讲,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可能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前些日子,他被接到县城里住过一阵子,不习惯,还曾走丢过一次,半天找不到城里儿子的家门。后来,他干脆又回到山里。
这些老一辈的人,他们当年生龙活虎的样子我都记得。比如三爷爷,他给我家砌石头坝的场景,我记忆犹新。烈日下,他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一个人搬起一块块大石头。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些小石块。他笑眯眯地跟我说,力气大,关键是要有一副好腰。说完,他用手“啪啪啪”地拍打着他宽厚的腰膀,又涩又咸的汗水溅了我一脸。三爷爷个头矮,但生来虎背熊腰,有一身的好力气。只可惜,岁月是把杀猪刀。他不仅老了,没有了牛一般的大气力,而且现在如一支风中枯烛,影影绰绰,颤颤巍巍,行将就木了。我说,三爷爷,抽烟不?三爷爷说,不客气,我抽烟。他这样子还能抽烟,我心底里顿时生出一份敬意来。我抽出一支香烟,塞给三爷爷。三爷爷慢腾腾地接了过去。我给他点火。打火机的火苗,映着他蜡黄的脸。他那皮肤皱褶、青筋暴凸的手,如一截枯枝。
浓雾弥漫。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女儿刚从车里出来,便不断说,爸爸,好冷,爸爸,好冷。山间的气温,比县城低很多,而村里的寂静,让这阴冷平添一份凄清。偶尔一声狗吠,一声鸡鸣,都那么清晰明亮,像一把利剑,从村庄的某个角落而出,越过迷雾,于村庄上空回荡,久久不能散去。我担心她冻着,便说,回车里吧。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把她放在哪里。女儿自生下来,在老家呆的时间,累计起来,也就两三个月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婴儿,村里的男女老少,她一个也不认识。这些我再熟悉不过的房屋、道路、竹林、田野、河流、桥梁,在她眼里,全然陌生。她与那些挤上前来看热闹的孩子,彼此间互不认识,相互间面面相觑,如同路人。他们若是在一起,肯定不会像我和当年那帮玩伴们那样,见着面就追追打打,搁一起便疯疯傻傻吧?
店主是平的母亲。我叫她平奶。平奶和我的母亲一样,也不再年轻,头发间,银丝闪闪,眼角上,全是鱼尾纹。我客气地跟她说,平奶,我买点香纸炮。平奶也客气地回我,说,你要哪样的。我说,你随便拿,简单点就好。说实话,我不知该买些什么?小时候,每逢清明或过年,父亲都会带着我去祖坟山上,给祖先们烧香挂纸,但像今天这样,独自一人前去祭拜,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平奶将几叠纸钱、几挂鞭炮、几朵塑料花和一把香塞进塑料袋里,递给我。
三爷爷说,多买几朵花。我说好。我让平奶再拿了几朵。三爷爷喘着粗气,说话显得有些吃力,可他执意要陪我一起去。
我付了钱。然后,再买了两包香烟。塞给三爷爷一包。
3
我将另一包香烟给了的毛公公。
的毛公公年轻时,是村里活跃人士。他擅长口技,能模仿很多人以及动物的声音。记得小时候,有哪家孩子淘气哭闹,他便模仿赤脚医生水印:来,来,打一针就好了。他憋着嗓子,叼着一只香烟,与赤脚医生水印一模一样。每隔段时间,赤脚医生水印便会挎着药箱来村里转一趟。他暗红发黑的药箱里,有棕色的药瓶,有洁白的棉签,有发黄的橡皮带,有纸糊的黑膏药,有一个铝白色的大饭盒。大饭盒里,装的不是吃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玻璃针管。赤脚医生水印一出现,或者他的声音一响起,就连村里的狗也不再叫唤,再调皮的孩子都立马乖乖地、不哭不闹,变得老实起来。
有时候,我病的不轻,烧的糊涂,分不清到底谁是的毛公公,谁是赤脚医生水印。可的毛公公仅仅只能模仿赤脚医生水印的声音,终究不能像他一样给人治病。的毛公公的妻子,叫巧英,我管她叫巧英婆婆。她是邻村的,多聪明能干的一个女人,会读书写字,会背诵诗文。嫁过来后,给的毛毛公公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不久后,便疯疯癫癫。每当发病时,赤脚医生水印便来给巧英婆婆打针。巧英婆婆只要听到赤脚医生水印的声音,便顿时安静乖顺起来;也只要赤脚医生水印的这一针打下去,巧英婆婆便能好上一阵子。可后来,赤脚医生水印每次打针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巧英婆婆疯疯癫癫的样子也越来越厉害。
过了些日子,的毛毛公公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了,赤脚医生水印来的也便越来越少了;又过了些日子,的毛毛公公口袋里再也拿不出钱了,赤脚医生水印便再也不见了踪影。巧英婆婆再发病时,的毛毛公公便憋着嗓子,学赤脚医生水印:来,来,打一针就好了。巧英婆婆以为是赤脚医生水印,立马乖巧温顺起来。再过了些日子,巧英婆婆便走了,化作一处孤坟。
的毛公公除了能模仿之外,还有一身好力气。他用牙齿咬着箩筐上的绳索,将百来斤的稻子叼在嘴里,毫不费力,一口气能走几里路。碰上人家办喜事,搞上一顿酒喝,他从不用撬子开啤酒,嘎嘎嘎,一口气能咬开二三十瓶。老家当年修一口水井,他负责扛水泥,他一趟能扛三包。他一边扛水泥,一边吹牛说,他的鸡巴能撬起两百斤的大石头。所有的人,都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疼。他给我们带来过那么多的快乐,他模仿的虫鸣鸟叫陪我们度过那么多的漫长黑夜,可那些年,他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将日子过得箪瓢屡空,惨不忍睹。
我生病时,急着用钱,父亲将房子贱卖给了的毛公公。那时,他的房子快塌了一大半。父亲卖房子,算是一举两得,既救了我的小命,又让的毛公公一家有了遮挡风雨、避暑防寒之地。一纸契约,五千块钱,的毛公公成了那几间老屋的新主人。那时医院说账上没钱了,要停药,那五千块钱管了一周。
偶尔我回村里去,总忍不住要多望上几眼老屋。房子还是那几间房子,门还是那扇门,窗还是那个窗,只是房顶的瓦缝里长满了杂草,墙上的石灰壁斑驳脱落,门口的石头上布满了青苔。有时,望着望着,泪便涌了出来。
4
刚出村口,团脸爷爷迎面走了过来。
团脸爷爷是个哑巴。见着我,嘴里咕噜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可看得出,他那张风霜刀割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兴奋。我可真是他看着长大的。没事时,团脸爷爷经常跑到我家门口,看我们读书写作业。他一边看,还一边咿咿呀呀,指指点点。那时,我能从他那焦急的脸上,和那慌乱的手势里,猜得出他要表达什么。可这么多年过去,这些独属于我们彼此之间才能读懂的手语,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乡下朴素的日子里,或许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比如,这些老人们,他们整整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可以一言不发。他们可以在一支香烟的明灭中,安然度过一天枯索无味的光阴。他们的生活如此简单,尤其像团脸爷爷这样的哑巴。
我经常在想,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一个哑巴,孤独地从青春年少到鬓发苍苍,从身强力壮到步履蹒跚。除了能用一身蛮力气和这脚下深厚的土地较劲外,他还能做些什么?是的,团脸爷爷仅仅只是不会讲话而已,其余所有的地方都再正常不过。他抽烟,喝酒,吃萝卜白菜,也吃鸡鸭鱼肉;他上山砍柴,也下水摸鱼;他懂善恶是非,晓人间事理;他知人情冷暖,有七情六欲。他为何能在那个无声无言的黑白世界里,如此坚强地坚持走过他这默默无闻、孤独寂寞、索然无味的一生?我曾亲眼见过,一个黄昏,他躲在草垛里,用他粗糙的手握着他硕大的阴茎来回抽动,一个人忘我地发出阵阵神仙似的呻吟。他活得如此的简单,如此的惨不忍睹,却又如此的满足、淡然和与世无争。
我递给团脸爷爷一支烟,给他点火。他猛吸着,青烟从他的鼻孔里呼出来,从他不能讲话的嘴里吐出来。他吸得那么过瘾,如痴如醉。我又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如血一样的黄昏,他在那堆草垛里的呻吟。
5
东生的母亲,我该叫她爱华婆婆,从山路的一角转了出来。爱华婆婆的丈夫很早便死了,是骑自行车从一座桥上摔下去的,几丈高的河下面,全是石头,尸体被摔得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儿。丈夫死后,爱华婆婆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在苦难里煎熬。
几年后,邻村一个男人进了爱华婆婆家的门。不久,他们又生了个女儿。那男人憨厚沉默,不怎么说话。村里有些人,或是冷嘲热讽,或是给他难堪,或是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图的是什么?是爱情吗?还是为了生一个孩子传宗接代?那男人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尤其善于耕田犁地。他来之后,爱华婆婆家的田地,光滑得像是抹了油。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分开了。女孩儿被男人带回了邻村。是过不下去?还是他们早就约定?爱华婆婆又重复着孤苦的日子,继续着伶仃的光阴。听母亲说,她曾只身外出。一个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半点文化的乡村女人,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是怎样度过那段岁月的?这些年,爱华婆婆年纪越来越大,在外再也找不到事情,只好重回家中。可家徒四壁,穷阎漏屋,不避风雨,哪里还像是一个家呢?又是什么东西支撑着她走过这坎坷苦难的一生?
爱华婆婆跟我说,让你妈回来住住。我说,我妈身体不好,眼睛不好使,手脚麻木,再说回来也没地方住了。她说,回来跟我一起住啊。是啊,母亲和她们那一代人,在那些贫穷的岁月里,结下了毫无金钱利益的乡亲关系,那是一种如黄土般朴素的深情啊。她们一起上山砍柴、种地,一起下田插秧、收割;她们一起在村头的河里洗衣服拉家常;她们谁家做点好吃的互相送上一点,谁有困难相互帮持一把。可如今,你一个,我一个,零零落落地都搬走了,在城里那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屋里,缩手缩脚,受着媳妇的指责,忍着儿子的牢骚;也或是漂在异乡的某个角落,艰难地混个生计谋口饭吃。她们如果见面,该有多少话儿可以一起说说,多少家常可以一起唠唠啊?
爱华婆婆叹了一口气。
6
与爱华婆婆道别,我和三爷爷继续往前走。
祖坟山脚下,是我家一块菜园。菜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木梓树,春夏时葳蕤茂盛,秋天时木梓累累。那可是我家最好的一块菜园啊。黄瓜、豆角,辣椒,茄子,丝瓜,扁豆,莴苣,西红柿,应有尽有。母亲像是一个魔术师,去一趟菜园,便给我们带回一竹篮子蔬菜,水灵灵的,嫩滋滋的,清香扑鼻。可如今,菜园里,荒草萋萋,满目苍夷,木梓树光秃着枝丫,在风中呜呜作响。它知道当年的小孩儿回来了吗?它见我两鬓渐生白发了吗?
远望去,田地大都荒芜,无人耕种,遍野寻不出一颗庄稼来。那条窄窄的小路,似乎也容不下我脚下的这双穿皮鞋。几只白鹅正在路上觅食,看见我后,嘎吱嘎吱的惊叫,如嚎啕,如喊救命般凄惨。我脚下光亮的皮鞋和身上笔挺的西服,在此刻的乡野,该有多么的滑稽,多么的刺眼啊?莫非这几只白鹅将我当成捕捉杀害它们的贩子、杀戮者?乡下人,哪能像我这样?你看,迎面走来的点松爷爷,他扛着一把锄头,裤管儿上全是泥浆,额头上满是汗渍。白鹅见着他,嘎吱嘎吱地,朝他一摇一晃一摆地跑过去,如见着救星。
满山的杂草疯狂,不见一棵树木。那漫山遍野、碧绿葳蕤、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杉树都不见了。几座水泥浇筑的坟头,在疯长的杂草间,惨白,刺眼,如一块硕大的永远也不能治愈的伤疤。这座山上,该埋着多少亡魂啊?
沿着新修的台阶,我拾级而上,来到祖坟附近。三爷爷走不动,在山脚下,吃力地喊着,就是那里,就是那里。他的声音,浑厚,粗犷,透满沧桑。我应声回答,晓得,晓得。我们的呼唤,像是唤醒了山间的草木,惊动了山间的生灵。一阵风起,草丛哗哗作响,两只野鸟扑翅而起,腾空,飞跃,滑翔,越来越远,凝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山间的雾气里。
我怎能不晓得呢?祖坟的上面,我家有块地。地里种过马铃薯,种过红薯,种过小麦、萝卜和油菜。那些漫长的童年岁月里,我不得不在父亲和母亲的威逼利诱下,跟他们一起拔草,施肥,播种,收割。可是,那块一筐筐、一箩箩给我们奉上食物的土地,如今全长满了比我个头还要高的杂草。那枯黄的叶子上,有绿意冒出,正开始恣意,翻滚,如浪似涛,朝我咆哮涌来。我几乎有些透不过气。
这荒芜的山间,被一次又一次烧过。熊熊大火,滚滚浓烟,猎猎作响,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如千军万马,如滔天大浪,所到之处,皆为灰烬。被烧过的山头,一片漆黑,令人触目惊心。三爷爷家的儿子树来,我的九叔,去年生了一个胖小子,无比的兴奋,到祖坟山上烧香磕头。一不小心,纸钱被风卷起,山间霎时化作火海。幸好,前两天刚下雨,草丛湿漉漉的,我这才放心地带着纸钱上山。
坟前的茅草浓密茂盛,将前往祖坟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在它们的眼里,我何尝又不是一个外乡人?何尝不是一个与这块土地毫不相干的人呢?尽管它们一次次被火焚烧,但又一次次迅速生发,茂盛,浓密,仅仅一夜之间,便又再次占领脚下的这片土地,俨然成为这个村庄新的主人。它们如同这块土地上最后的勇士,誓死保卫着这最后的家园,如同当年我们那样,为了一渠水,或为了一块边角地,或为了一个女人,拿着锄头扁担,在烈日下,与邻村的汉子们对峙,嘴里呼哧呼哧冒气,骨骼咯吱咯吱作响。我想要找回我作为主人的尊严,我尝试用脚踩出一条血路来,可我娇贵的皮鞋,我瘦弱的身躯,怎抵得过它们的千军万马呢?三下两下,我便气喘吁吁,败下阵来。
我冲三爷爷喊道,就在路边烧点纸钱,可好。三爷爷说好。三爷爷说好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便也会睡在这里,他的坟头上也会长出一簇簇浓密茂盛的杂草来。而在他尚还活着的清明节里,亲眼看见有个晚辈,从一千多里的外地赶回来,想必他内心该有一丝欣慰吧?
我烧了纸钱,放了鞭炮,插好几朵塑料花。在乡村,这都是有一定程式的。等我转身回头才想起,我应该鞠躬,扣手,祭拜一下这些地下的亡魂。我咕哝地念道,祖佬们,我来看你们来了,你们在那边还好吧!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听见我的自言自语?我更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过得是否真的还好?(据说,心诚则灵。)但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个个活得并不那么轻松。比如三爷爷的儿子我的九叔树来,他差点就进了班房。比如我,前些年被疾病折磨,欠下了一屁股债,现在流浪他乡,常年与妻子和女儿不得团圆、和父亲母亲难得见上一面。
我们卑微地活在这个世上,用我们脆弱缺钙的骨骼和营养不良的肉体,去承受着生活的磨难和压力,去承担这一路上的腥风与血雨。为讨一口饭吃,谋个生计,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忍辱负重,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得不听凭有钱人训斥,不得不任由为官者恐吓。我们的日子又何曾好过呢?
那天,我听一位乡村的校长讲,百分九十五的孩子的父母都外出打工。这些孩子,常年得不到父亲母亲的关爱,该是多么自卑、柔弱、孤独和寂寞啊?他们的童年可有稚趣、童真、欢乐和美好呢?校长一席话,我无地自容。扳起指头数数,我离家也已数年。我的女儿,正在遥远的故乡,一天天长大,长高,长成一个大姑娘。有时,我差点不敢相认。
7
风再起,茅草哗哗作响。隐约间,似有哭声。对,是哭声。那如泣如诉的哭声,忽高忽低,时长时短,若急若缓,似忏悔,如幽怨,凄惨,悲凉。
整个山间,除了零碎的几声鞭炮鸣响,除了我和三爷爷几句零星的喊话,静得有些可怕。啼哭声从茅草从中飘出,如幽灵一般,随风四散,在山间回荡。我冷汗直冒。
下山后,我才知道,那哭泣的女人,是仲莲婆婆。多年前,她的儿子水松,在黄石一个煤矿里挖煤,被一块巨石砸中,连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殒命。多年轻的一条生命啊。他比我还要小几岁。多少年过去,我依旧记得他白胖胖圆乎乎的脸蛋,他见人一脸的憨笑。他轻言细语,从不大声嚷嚷,似乎也从不和别的孩子争吵。
矿上赔了一笔钱,听说是二十万。可这点钱,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起来,有什么意义呢?而祸,似乎从来不单行。苦难并未就此放过仲莲婆婆。她的女儿水松妹,长得跟水松差不多,只是智力有些缺陷。早些年外出打工,被人骗了去,卖给了一千多里外的一个叫泰顺的乡下。买她的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水松妹跟那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我不知道,一个被卖过去的女人,在一个亲人也没有的地方,是怎样度过那些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
历尽千辛,水松妹找了回来,重新嫁了人。我想,上天总算有眼,这大抵是对仲莲婆婆最好的安慰吧?可对于水松妹来讲,在她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那两个从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会不会在梦中将她一遍遍折磨呢?
人间最悲凉的事情。莫过于一个母亲,在坟头哭自己的儿子。这一哭,已经十年。
8
我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我静静地凝视着这座隆起的坟墓。斯人已去,唯有黄土一柸。爷爷和奶奶的名字,父亲叔叔以及我们的名字,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刻在一起。黑色的大理石墓碑矗立,它让我想起奶奶家的大门。那时,奶奶就在大门里,或是坐着穿针引线,或是来回走动忙前忙后;而更多的时候,奶奶从大门里走出来,到河里洗衣服,到菜园摘菜,到山上砍柴。
可奶奶再也不能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了。她和爷爷一起,静静地躺在里面。他们一定睡着了吧?隔着黄土,他们再也听不见我们的呼唤,闻不见我们的悲喜,看不见我们的乐愁。他们走了。某段时间里,因为一些琐事,我们一家人险些四分五裂,反目成仇。世俗与薄情里,亲情竟有时也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幸好,有这块墓地。当站在坟前,我们可以摒弃前嫌,还能重归于好。奶奶一定还看着我们,这世上,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妻子跟我一起,朝着爷爷和奶奶的坟头祭拜。结婚十四年,这是我们夫妻俩第一次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这样的一种场合,向山川田野,向草木森林,向河流村庄宣告,宣告我们是一对夫妻。我们吵过、闹过,去民政局过,我们有时如路人,有时似仇人。这一刻,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像爷爷和奶奶一样,风风雨雨走一辈子,一起白头到老,然后也像这样一起长眠呢?
祭拜完毕。妻子在坟前的草丛里,摘了很多的苦菜。刚摘的苦菜,翠绿,新鲜,带着露水。想必这是爷爷奶奶赐予我们的吧?苦菜在《神农本草经》里被列为上品,主五藏邪气,厌谷胃痹。在乡下人的手中,苦菜是一碗不可多得的野蔬。我生病时,曾经用它来对付过体内猖獗的细菌和病毒。
那时,女儿还小,见我喝完苦菜水后可以吃上一勺白糖,便偷喝过一次。她喝完苦菜水后,那扭曲变形的脸,就如这苦菜花般,让人怜惜,令人揪心。直到两岁,女儿没喝过牛奶,没吃过那些五花八门的糖果。家中所有但凡能拿出来的钱,都变成了我床头的药水。
到现在,女儿一直偏爱吃甜食,想必,是小时候太苦了吧?
9
公路下,还有几座祖坟。金娥婶子正在那里忙碌着。她找了一个邻村人,帮着一起修坟。金娥婶子跟我说,前些日子,她做了个梦,梦里,祖佬们说没人管他们。金娥婶子跟我说时,一脸的虔诚。四块石碑突兀地立着,地底下是四个化作白骨的先人。三爷爷,金娥婶子,我,以及邻村大叔,四个活人,静静地站在坟前。
金娥婶子也不容易,她年轻时会唱戏,自从在我们村唱完戏后,被我那好吃懒做的堂叔穷追猛打,给讨回来做了媳妇,生了两个儿子。堂叔多年在外不回家,赌博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前不久,金娥婶子的小儿子,我的堂弟,重蹈堂叔的覆辙,差点被人砍了手脚。金娥婶子是个多么有能耐的女人啊,她黄梅戏唱的那么好,她缝纫技术那么好,她做挂面的手艺那么好,可她的日子却从来没那么好过。以前吃不饱,现在能吃饱,丈夫孩子不争气。怪不得,她说祖佬们托梦给她,要她来修整一下这破败的祖坟。
习习的山风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搬着一块块石头,挑着一担担黄土,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默默地站在一旁,心里如打翻了一只五味瓶。
路边散落的几户人家,主人都外出了,家家铁将军把门。门头上,落满了蛛网灰尘。春节时张贴的对联,经风吹日晒,已经发白,破碎。山间里,溪流阵阵,河水汩汩,雾气腾腾。对面的山上,时而响起一阵零星鞭炮声。
金娥婶子,她梦中的胆怯,生活中的担忧,何时能终了呢?
10
关起车门,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一路上,三爷爷,的毛公公,团脸爷爷,爱华婆婆,仲莲婆婆,金娥婶子,不断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正以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以他们仅剩不多的生命,守候着村庄的孤单,温暖着村庄的寂寞。他们倔强地活着,像一剂治疗我们心灵创伤的药。而光阴和岁月是那盆忽明忽暗的炭火,舔着陶制的药罐,咕噜咕噜地熬着,氤氲中,我仿佛闻到了故乡熟悉而又渐渐陌生的味道。
乡村正以惊人的速度沦丧。这些年来,她越来越破败,苍凉,落寞。路边那口滋养我们的水井,正渐渐干枯,被泥土、石块、垃圾、杂物和动物的尸体填满,她再也不能冒出甘冽清澈的的泉水来,再也不能将皎洁的月亮藏在井底。是的,它已死去。它无声无息,悄悄地死去,带走我们所有的记忆,掩埋我们所有的过往。水井死去了,村庄也即将跟着死去。就像我的祖母,你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你却无力去拉她一把,她太沉重,比那一座座山还要重。她又太轻,轻得如一张发黄的纸片,一碰就碎,碎成灰烬。她孕育和哺养着我们,看着我们长大,将我们送向远方,她孤独一人,在那间低矮的瓦屋里,默默地期盼着,念叨着,为你祝福,为你祈祷。她倾其所有,包括她的积蓄,她的仁慈,宽厚,勤劳,善良与质朴,她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我们。然后,她的乳房开始松弛,头发开始花白,眼睛开始花,背开始驼。她开始老了,越来越老,她快要死去,她就要死去,她已经死去。她闭眼,流泪,断气,我却哭不出来。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在这片土地上依旧倔强站立的人,在苦难中依旧弓腰前行的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在故乡的山坡上隆起一座座新坟来。他们将会和巧英婆婆,水松,我的爷爷和奶奶,以及更老的祖辈们会面,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着村庄的故事,延续村庄里的风情。他们是否只有欢笑,而不再有泪水与苦难呢?
我不知道,等我老去的时候,能否回到村里,像他们一样,在小店门口静坐着,吸烟,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或者从村里的小路上颤颤巍巍地走着,遇见一个晚辈从外乡归来,他穿着西装和皮鞋,他递给我一支香烟,他给我点火,然后,我与他聊天,谈些旧事。
如果这样,大概故乡还可以继续轮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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