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沙拉那些消失的祖先

                                                              迤沙拉那些消失的祖先

                                                                         张  亮

                                                                           壹

      《明史•列传十四》载，明朝镇滇主要功臣、明太祖义子沐英于洪武十四年 (1381年)在南京“拜征南右副将军，同永昌侯蓝玉从将军傅友德取云南”，平云南后，“在滇，百务俱举，简守令，课农桑，岁较屯田增损以为赏罚，垦田至百万余亩”。
      军屯意味着几十万将士放下杀人的刀剑，拿起保命的锄头。至于家，在天的尽头。


                                                                          贰

       攀枝花市迤沙拉村是中国最大的彝族自然村，这支彝族被叫做“里颇彝族”，也有专家认为“里颇”二字当写作“里泼”或是“俚濮”。彝族有自己的文字，翻译成汉语，谐音的文字就有了多种。
       村中的老人都说自己是江苏南京人的后代。在迤沙拉的古墓墓碑上，那里镌刻着他们的家，“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 如果人死后有魂灵，只有借助魂灵回家看看了。
       梦里依稀身是客，从此幻做异乡人。
       异乡人要在异地立足生根，娶妻生子或许是最直接的道路。明朝政府鼓励汉族士兵与当地少数民族通婚，通婚后，不再是汉人，去做倒插门女婿。
       闹翻天的是一位举旗的兵。
       姚雪垠在《李自成》这部长篇历史小说里塑造了一位叫“郝摇旗”的将领，他的身上集中了举旗兵的所有优秀品质。当冲锋的战鼓“咚咚”擂响时，他们抗着大旗，一跃而出，领着队伍冲向敌阵。小说里有个细节，大致是说李自成为了彰显郝摇旗的功劳，脱掉他的上衣，他的前胸露出累累伤痕，触目惊心。后背无伤。言下之意自然是此人勇猛，往往冲锋陷阵，而没有当过逃兵，身后没有中过流矢。
       举旗兵的人选外形高大魁梧，内在胆大心细。不如此，不足以鼓励袍泽弟兄，不足以震慑敌人。
       这个举旗兵不打仗，改守驿站了，勃勃英气并没有减。
       改姓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新婚彝族妻子的姓不好听。
       这是个问题？
       它成了我的问题，就是问题。
       彝家的长者请来了举旗兵的上司。这个下级军官对于政府的政策是清楚的，按照规定，娶了哪个民族妇女为妻 的士兵也随之改归该民族。改姓是必须的。
       举旗兵只看天。天边的云移动得真快。天包容大地，每家每户升腾起的炊烟也许长年累月堆积，就形成了天。天是虚的，天解决不了凡人的问题。
       除非去祭祀它。黄帝用卑微的姿态去天坛祭祀，求雨的百姓用贿赂的方式去庙里祭祀……法螺声声，似乎能到达天庭。
       举旗兵回想着若干年前，自己也常常看天，那时候天就是天，云就是云。云就在天上自由自在存在，又自由自在消散。
       下级军官去说服彝家长者，举旗兵同意改姓，只是请求把他的姓“祁”改成“起”。
       这不是个汉族的姓？
       不是。
       那好。
       姓起的兵顺着小路走向天边。天很大，人很小。


                                                                      叁

       毛太华祖籍江西，在当兵前家道殷实。如果世道没有那么混乱的话，他会在天亮了打理下家族生意，夜来了，对酒当歌。只是在乱世，一瞧见天边有乌云就得想法子赶紧避雨。
       乱世做什么呢？一身军装，腰上再挎把大刀也许更有安全感。毛太华选择了当兵。到了部队，上面说要到外地作战，白天黑夜跟着走。路上撞见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它们在乱飞，想寻找命运中最好的路。天气好的时候，在野外点燃篝火，晚上睡不着的小虫子也飞来取暖。毛太华看着它们，想着自己。这是个肯动脑子的年轻人，他避免去做那些小虫子，混混沌沌地度过一生。
       刀光剑影中的野地、荒草、庄稼、树木和遥远的天边，看着毛太华从一个毛头小兵成长为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一路被提拔，驻守云南澜沧卫时（今云南永胜县），他当上了武德将军。
       生活安定下来的毛大人开始觉得长夜孤独，他娶了当地彝族的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接下来给他生了八个儿子。
       中国人讲究多子多福。毛太华晚上遇见了丰饶的土地，他健壮的身体在土地上耕耘，摆出一副在这土地上建立自己庞大家族的架势，畅想着子子孙孙不断在土地上扩建自己的家园。他给大儿子取名叫毛清一，二儿子取名叫毛清二，以此类推，八儿子叫毛请八。从儿子的名字来看，毛太华这个人做事相当直接。
       毛太华作为高级军官，复员是可以回家的。他经过一番考量后，没有回江西，而是和自己的湖南部下去了湖南韶山。近乡情更怯，兄弟如手足，种种解释反正尽旁人去猜。
       毛太华带着老婆和老大老四离开了云南，这支湖南韶山的毛家若干年后出了位伟人，叫毛泽东。毛太华留在云南的子嗣，成就了永胜毛氏、大姚毛氏和迤沙拉毛氏家族。毛太华怎么也不会想到，迤沙拉毛氏家族后来经历了种种的颠簸流离和苦难。


                                                                      肆

       迤沙拉在明朝军士们到来之前，里颇彝族的两大家族是纳家和张家。他们生活在大山之上，那里离天最近。山中有山泉，有野珍，离战乱相对来说也远一点。他们中的大多数几乎没有机会读书，就是少数的头人估计也没几个知道“仁者乐山，智者爱水”之类文绉绉的话。他们凭借天然的本性和自然融为一体，自然的种种都可以作为他们的神灵，让他们祭拜不已。
       纳家地多粮多，当地人说到纳家都说“纳家的包谷子”；张家祖代烤酒卖酒，当地人说到张家都说“张家的酒坛子”。就好比一条河流，溅起的水花容易被路人看见，平坦流动的河流寂寂无声。纳家和张家安分守己，反而没有起家和毛家的故事传奇。


                                                                       伍

       美猴王帮猴群找到了水帘洞，彝人祖先阿普笃慕率众人躲避过一场几乎灭顶的洪灾。起鸦叟的“上位”和大多数首领一样，一件在众人眼中棘手的事情，他给解决了。起鸦叟威信的树立与迤沙拉的土地有关。土地对老百姓来说，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迤沙拉同附近的糯巴沟之间存在着地界之争。糯巴沟人把重达四百多公斤的石头地标移到了金家坟梁子这个地方，说金家坟梁子以上的土地都是糯巴沟的。
       起鸦叟开始代表族人去官府告状。在连年和官府打交道中，起鸦叟并不信任那些官员的能力。那些冤案早已经堆积到了天上，所以天也时常下雨，落泪。于是在他听官员说现在已经天晚，明天再到现场解决问题后，他开始行动了。他连夜找来迤沙拉的纳大汉，一起把重达四百多公斤的石头地标移到了月亮田垭口。
       日上三竿的白昼催促着官员拖沓又迟疑的步子，两地吵吵嚷嚷民众的嘴巴在官员眼前打架。最后，两地的地标划在了下厂花子洞，以上的土地归糯巴沟，以下的土地归迤沙拉。起鸦叟笑了。


                                                                      陆

       洪武三十三年，毛太华等离开云南。二儿子毛清二世袭军爵，留在了云南永胜。
       星星多的时候，毛清二总是仰望星空，等着星象的暗示。他开始思考家族晚辈的兴衰荣辱，祈福着家族人丁兴旺、事业发达。从他继承了父亲的责任开始，没等喧嚣的宴席散去，他无意中就看到了流星，他其实知道，有没有看见流星，自己的家族都会出现状况。毛太华选择他当继承人不是没有原因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是个清醒的人。
       有时候个人确实起不了决定性作用，管你再怎么勤勉或者卖力。毛清二老了，从年轻的时候看星空，老的时候还看。年轻的时候看，星大如斗，星星在银河里飘飘荡荡。老的时候看，星星的光连成一片，混成一团。也不一定是他眼睛出毛病了，星象或许在告诉他，一切将陷入混乱，或许又在告诉他，一切是有联系的。他年纪大了，不想动那些脑筋了。有的事想深了，脑际间都是万马奔腾，闹腾得很。儿孙自有儿孙福吧，就像当年老爹把自己的六个儿子留在云南一样。
      毛清二的子嗣在争强斗狠方面并不能干，偏偏又摊上了家族仇杀，乱世人比不上太平狗，明万历年间，毛家逃难到了大姚小桥屯，投靠那些从南京过来的老兄弟。
      此后，到了康熙十二年，这个家族再次逃难。这一次，他们留给后人的是一个美妙的神话。当他们沿着驿道逃跑，来到了金沙江畔，这时天降神牛，朝他们摇头晃脑，带着他们来到了迤沙拉。
      也有后人分析说，从云南方山到金沙江边，最大的驿站就是迤沙拉。崇山峻岭当中，驿道最平坦，别说神牛，就是一般的牛也会朝迤沙拉方向走。
      从此，他们再无灾难。


                                                                   柒

       起鸦叟的第六代后人中有个叫起春赢的，又叫“起杨胜仙”，个个只叫他杨胜。杨胜在乡间稀里糊涂地度日。前二十几年，他的所作所为有点像汉高祖刘邦，坑蒙拐骗样样敢干。有时他对自己的行为也觉得厌恶，知道这样混下去没有出路。
       他在路旁看到了一位算命先生，走了几十步远了，又折回来，让先生给自己算算未来。算命先生看看他的面相，摸摸他的头骨，夸他好面相，能当官。这完全超出了杨胜的心理预期。他只想着这次外出打工能挣点钱好回家修修家里摇摇欲的土房，他打了算命先生一个耳光：“我是穷人，没有文化，怎么当官？你贬低我！”说完扬长而去，也没有给算命的钱。
       周围那些挑柴的、赶路的看客，赶紧回家催促自己孩子快点读书。读书有文化这个道理居然一个混混都懂，他们也受了刺激，赶紧把读书从娃娃抓起。
       杨胜外出打工开始祸害外乡。他知道没文化就只好下苦力，找了一个背石板的活。老板在饭菜上不吝惜，用饭时，一斤的八两的半斤的四两的“坨坨肉”摆在小工们的面前。杨胜抓起了一斤的“坨坨肉”。海吃海喝以后，该干活了，他不去背大的石板，专挑小的石板背。旁边就有人嘲笑他：“喝酒吃肉像好汉，背板干活像婆娘。”他抹不开脸面，还是好歹背了一块大的石板上路。
       走到半路，要过一水沟，别人都过去了，就他掉在后头。老板来催他，他面部表情异常痛苦，说自己吃肉喝了生水，闹肚子，要去解手。老板帮他扶住石板，他就溜走了。偷偷跑了好远了，一回头，老板还背着石板。
       杨胜命运的逆袭发生在拉鲊。他去拉鲊李老爷手下当兵。李老爷给他们训话时提到了糯巴沟的周宝同。李老爷是拉鲊的天，周宝同是了糯巴沟的天。李老爷不会容忍自己头上还有另外一片天。他许诺：“谁能把周宝同抓到我跟前，就封他一个官职。”下面站的人中就一个人兴奋得近乎发抖。正是杨胜。
      他是一个竭力想改变命运的人。他穷怕了。世俗的成功诱惑着他。他的脑子充着血，脸颊红得发烫。
在黑暗之中，他翻墙进入了周宝同的大院。警醒的周宝同端着火药枪就要向他开火，他手中揣的石头早把火药枪打落在地。月光下杨胜的短刀反射出瘆人的光。周宝同同意成为杨胜的人质，去换取这个年轻人的荣华。或   许他从这个年轻人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疯狂。那就是一个疯狂的时代。
      疯狂的人在疯狂的时代继续疯狂。杨胜后来参加了镇压杜文秀起义，他在马背上狂舞着一把铁叉冲向自己的欲望，如同饥饿已久的人控制不了对食物的渴望。升官发财让他暂时归于麻木……
      七十多岁的起加才给我们讲完迤沙拉“四大家族”的故事，胸腔里长长吐了口气。他带着他的家族故事再也不会失传的释然，对着我们身后的土地呵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