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岁月·河流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42 编辑 <br /><br /> 黑河，这条孕育河西走廊的一脉绿水，它像我涓涓诉说着一切，河水的深处掩埋着多少历史的秘密和朴素的情怀。黑河流域是一个由北部游牧民族漫长的探索、迁徙、演化而诞生的新的农耕地区，神奇的西域文化和多彩的汉族文化以黑河为纽带，彼此渗透交互缠绵。曾经的岁月里，甘州人静静地看着一批批过客来了，又走了。千年的丝绸古道，朴素原始的黄土民居……商旅歇歇脚，没有给黑河留下更多的一瞥。
暮春的一个午后，我驱车沿着沙鸭公路到箭台村，然后向东行驶，穿过一条曲折坎坷的田间小道来到黑河边。清洌的河水泛着波，打着旋儿，拥挤着，晃晃荡荡向下游流去。河面上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时而附着水面低飞，时而飞上远天盘旋，时而落在河水中间的草甸子上，牵引着我的视线。在河边拣块大石头坐下。对岸是个杂树林。新疆杨树身不高，头顶着疏朗的叶子很精神，仔细瞧，叶片在夕阳下，在微风里，一颤一颤地，像抖动的银箔。浮水而生、沿堤蔓延、枝叶婆娑、高低起伏、一丛一丛暗红色的植物，应该是红柳吧。它们在夕辉映照下显得更红了，是透明的红，红到它们骨子里去了。微风过处，枝摇叶荡，仿佛能看到它们肢体内的血液加速了流动。人生有好多感动，也许就源于大自然，又归于大自然吧。面对波波水流，闭目凝思，想象着心中沉积的淤结一丝丝变软，一片片羽化，被清新的河风吹散在水面，再被水流缓缓带走……此刻，人海的喧嚣和浮躁似乎凝冻，恩怨情仇、名利地位、利害得失都与我无关。我就是水面的一个漩涡，随心所欲地游动和聚散；是脚下一株小草，悠然自得地生长和枯黄；是撞进眸子的一只蜂蝶，轻盈洒脱的舞蹈和歌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孤僻起来。时常在彩霞满天的黄昏漫步茫茫戈壁，在朝阳初生的早晨徜徉融融田野，在星汉灿烂的夜晚独对浩瀚长空，更多是在夏日的浓荫里，或冬日的空寂里探访黑河这位故交。去年寒假的一个中午，心里闷得慌，看电视、看书、找网友聊天都不能派遣胸中难言的郁闷，总想找个地方莫名地大叫几声，或者大哭一场。我想到了黑河滩，或许对黑河有了某种依赖感吧。我驱车来到黑河边。冬日的黑河清瘦空寂，夏日臃肿拍岸的水流无影无踪，岸边的红柳瘦骨嶙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漫步河床，脚下大大小小的卵石拥拥挤挤吵吵闹闹向下游方向缓缓涌动，流向远方。脚步过处，一只鹞子一个跳跃，窜向天空，飞向远处的丛林里去了。低洼处的积水结了冰，一个一个冰坨如黑河圆睁的眼睛，注视着太阳的方向。我俯下身，捡起一个雪白的小石头，仔细端详，猜想它的过去和未来；掐一段岸边的芨芨草，衔在嘴里，品尝它到底是什么味道；敲一块冰在掌心，感受世间的寒冷到底有多么至极；笼起手放在唇边，撕心裂肺的向远方啸傲……不觉间，心情会有些好转。人来源于自然，或许有归属自然的本性吧？很向往没有喧嚣和纷扰的境地，持一颗平常心，一颗平静心，随意漫步在冬阳普照的河床，抖落心头的腐枝败叶，朝着水流的方向，踏出自己的足音。一路苍凉，一路长歌。在黑河，无须遮掩，无须造作，想哭了，就哭几声。阳光会伴着清泪滴落地面，洒在卵石上，泪水很快就被石头吸干，不留下任何痕迹。可我知道，洒着泪水的石头已不是原先的石头了，它至少有了咸的，或者涩的成分了，它感受了一个独旅者纷繁的心绪和苍凉的情怀。在春潮萌动的季节，这些清泪会从石头里渗出来，汇聚成滔滔河水，奔涌向前，在居延海沉淀，结晶，在胡杨的枝梢抽出一片片希翼，让内心难言的忧郁在深秋也有一次金色的灿烂。
从小喝着黑河水长大，黑河孕育了我结实的躯体和朴实的性格。多少文人墨客咏叹黑河，写下了多少赞美的篇章。我对黑河，更感触于它淡泊、冷峻、深沉的情怀，每次寻访都处于排遣或探幽的意念，和它唇对唇的肌肤相亲，拨动心灵深处的琴弦。黑河，记录着我少年时代一段苦难的经历。那年，父亲病重，我初中辍学不久队里就派我家到黑河“窑洞门”段“上坝”。当时弟妹年幼，母亲还要料理家务，上坝的重担自然落到我头上。于是，母亲简单准备了干粮和行李我就随大人出发了。我骑着自行车，车后架上驮着臃肿的行李包，前把上挂满了干粮袋、水壶、饭盆子之类的东西。走到明永乡沿河村地段已经筋疲力尽了，踏不动自行车就下来推着车子跑，跑一段，骑一段。休息吧，前面的大人不等人，怕掉队迷路。天黑时分，我终于赶到了窑洞门。只见土崖下面黑河水滚滚流淌，气势澎湃，迂回地向下游流去。我们用枝条简单在岸边搭个窝棚，在露天地上架起大锅，做了粗质的面条饭，吃了，就各自休息了。半夜，一阵凉风将我吹醒，想起家庭艰难处境，思绪万千，难以再眠，于是起身独自来到黑河岸边。此时皓月当空，星光灿烂，黑河在月光下如一条银鳞巨蟒，扭动着、翻滚着、低吟着向下游黧黑而神秘的原野而去。屹立河边，望望天空孤月，听听河面涛声，想想家庭困境，忆忆同学老师，不禁潸然泪下。在黑河边“上坝”劳动期间，我下到水与肩齐的河中心捞过大石头，在支流里用麦草、树枝和石块堵过坝，在河岸边开挖过水渠，凡是大人干的活我都得干，因为我也是代表着我家一个大人“上坝”的。晒极了，就下到河里洗个澡，下雨天，就到土崖下避避雨。那段日子，我真正体味到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世态炎凉，它像一个伤疤永远结在心头。
前不久，家里秋玉米收完了，我又乘着空闲到黑河边散步。河里的水很小很清，有一搭，无一搭地流着，几只野鸭子聚在河湾里扑打着翅膀，显得很自在。岸边的白杨，叶子黄了，一片，又一片地打着旋儿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有的落到河面上，被水流犹犹豫豫地带走。河边是块很大的草滩，草儿黄绿斑驳地在秋风中挣扎。附近有一群羊，悠闲地啃着草。牧羊的是位老人，整个下午都像尊雕像，坐在那儿自个儿吸烟，袅袅烟气弥散在秋风里。我捡块石子使劲在河湾的水洼里打个水漂，石子在水面滑行着，像一道利剑劈开水面，最后沉落在远处的水里，只留下一圈，又一圈的环形波纹心绪一样层层散开。秋天到了，树木萧萧，百草瑟瑟。漫步在黑河边，我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沉重，不知道是惬意，还是悲凉。把自己交给黑河，交给大自然，任风儿把自己轻轻拂动。
太静了，太孤独了，我突然产生了找人说话的欲念。于是走到牧羊老人跟前，对他说，老人家，可以借个火么？老人木然地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眼，也不做声，顺手递过一盒火柴。我点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喷出烟气。然后给老人递过一支，老人接过点燃了。我接着问，可以说说话吗？老人点点头表示同意。我问，您每天都在这儿放羊吗？老人开了口，我在这黑河滩上放羊快十年了吧。我说，还是你老人家清闲哪！老人说，会活人的人每天都清闲，不会活人的人永远也清闲不了。我咀嚼着老人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老人接着说，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我问，是吗？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你好像经常来河边，是寻找什么东西吧？我说，是，也可能不是。老人感叹道，黑河哪，我再熟悉不过了，它哪天发水，哪天干涸我几乎知道，这是一条有灵性的河，这儿是个好地方哪！午后的秋阳亮灿灿地照着大地，我和老人的影子一个长，一个短，在草丛中对峙。老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好像要过足说话的瘾，从黑河在祁连山的源头，一直讲到黑河在内蒙古境内消失，还给我讲了几个关于黑河的神话故事。我感到意外：一个牧羊老人，识字不多，却把黑河摔打得这样熟！
不觉间，太阳已经搁在西山顶上，天边的云霞被夕阳染成橘红，或者橘黄色，很绚烂、很神韵地弥漫开来。我告别老人，迎着夕阳踏上归途。回首再望一眼河里的水流，那正如我明朗而流动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