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回去的地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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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尚未完全过去,春天已在门外迫不及待地往这里挤;去年筹划过的许多事情都半途而废了或者根本没有顾及,新的一年新的事务又如一场场春雨一样在我面前编织起大网来,仿佛要逼我变成一只蛹,永远沉睡在某一段梦一样的时光里。我有些力不从心了,不明白,日子为什么总要把我弄得这样走投无路的。
从前好像也是这样的。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常常是任劳任怨的牛或者像忍辱负重的驴子一样的许多人。但不相信这就是命,我指望着,这样走投无路的日子像一个个冬天那样终于过去。
从前,有些日子,人都是吃不饱的,但牛还能吃饱,因为它们必须吃饱。它们吃的,除了庄稼的秸秆儿、糠皮,还有野草。到人和牛都辛劳忙碌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本应该吃饱的牛因为没有更多的时间吃草饮水,常常也是饥肠辘辘的。有时候人的心又不得不狠一狠,不会让牛一边干活一边在田头地边捡零嘴,人就给它们套上嘴笼子。这方法是极有效的。对牛来说,负犁前行,但闻草香,不尝草味,那确乎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但也只能如此了,因为它们是牛。那时候,我觉得人是世间聪明绝顶又心怀叵测的怪物,他们在发明文明的同时也在发明人祸。他们在虔敬与茫然中总是找不到自己的路。
在沉沉的暮色中,终于听到放工的哨声像大赦的昭告如春风吹卷一般传来,那是令人足以狂喜的。疲惫慵懒的人们扛上干活的家伙开始往回狂奔。扶犁的人也想狂奔回家,但不行,他们还要为挂犁套索的耕牛卸去一身行头,然后扛上犁铧,尾随着牛一路小跑到指定的草料堆放地,饥肠辘辘的人必须耐心看着饥肠辘辘的牛大快朵颐。牛吃饱了,到水埝边饮足了水,扶犁的人才能以牛慵懒的行走节奏和速率踏上尘土和暮色蒙蔽的归家之路。扶犁者不像扛着家什的人,他们好像更加精疲力竭无精打采。一同晚归的牛就不同了,它们早就习惯了那种节律和那种情境:劳作结束,所有拘束完全解除,饥饿和疲惫也得到慰藉,多数时候它们还可以边走边在路边继续捡食,最后是慢条斯理地归圈休息。扶犁的人就不能是急性子的。那时,据我所知,那是人按照畜生的需求强制改变自己的仅有的事例。
关好圈门,扶犁的人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了,那是他们真正的晚饭。他们每日的工分总要比不扶犁的人高出两分的。
我的年龄确乎不能算大,但也到了不能不参加集体劳动的时候了。能做的也只是给扶犁的人牵牛。那头牛在那片土地上已是资深的耕者,但骨子里还带着原初的狂放不羁。也许是没有足够的耐心,也许是太厌恶那种单调乏味的工作了吧,有一回,扶犁者自称有急事先走了,把牛托付给我,我竟把全套收工程序弄乱了,或者是把日日必有的工作细节忘记了,或者是那时候我真的太小而办起事来总是粗心大意的。把牛往水埝边驱赶,那家伙一路上都显得极不情愿,磨磨蹭蹭的,总想回头去,并有愤愤不平之声。在水埝边勉为其难地饮过水,在归圈的路上简直是在对我暴力抗拒了!鞭笞,狠狠的鞭笞。不料,那头牛的倔强让我暗暗吃惊也暗自恐惧。在圈门口,它对我怒目而视,报我以高亢的哞声和震怒的奋蹄,睁大的眼睛也是够吓人的,两只弯角在我眼前舞来舞去,极像连环画上土耳其人的弯刀。
我害怕了,不知道那牛中了什么邪,它宁可挨打也不回到圈里去。
大概是早过了吃饭的时间我还没有回家的缘故吧,父亲找我来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圆,完全可以和牛的眼睛相媲美,他的鼻子里喷出的冷气对牛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他只看了一眼仿佛就识破天机了,仿佛说什么都再无必要,而最能表达他内心想法也最有意义的事情是向我施以拳脚!
天旋地转,金光闪闪。朦朦胧胧中,我好像看见父亲从牛头上摘去了一样东西。那是牛的嘴笼子。那牛仿佛得到了拯救了一般,发一声呐喊,猛转回头,向来路方向奔跑而去,边跑边发出淋漓痛快的哞哞高鸣。
那头牛的极不情愿和勉为其难多么有道理啊,而我的粗心和急躁所致的过失又是多么的不可饶恕——未能先带它去吃草,在牛和父亲看来我当然是罪大恶极的,因而,父亲给我的拳脚也是不能消解我心中的深深愧疚的。
也许是我比黄牛更加饥饿更加疲惫,也许是那种没有尽头的疲累与乏味是我那时候再也不能忍受的,做起事来也便总是心不在焉的。也许是那样繁重的劳作和那么微薄的回报是周而复始的我不抱任何希望甚至已经绝望了吧,我只想简化一切我憎恶的程序,及早度过又一个简单重复毫无新意的日子,期待着,从未来的某一天起,日子再也不是那样雷同或千篇一律的。事实上,我早就被那种日子逼得走投无路了,而那一次,我又把那一头黄牛同样逼得走投无路。
在父亲看来,黄牛比我更冤枉,更值得同情和关爱,也许还值得敬重,所以,父亲对牛的态度从来都温存,对我的态度从来都严厉。我对父亲开始仇视,也对黄牛开始仇视。我却不知道如何报复那头让我蒙羞的黄牛。
村里人仿佛都受过某种神谕的训示,他们都在默默遵守和无声宣扬同一条戒律。打而勿伤,责而不辱,罚而不饿,相较于人,牛的确是很尊贵的。我不知道首先是谁、在什么情况下得到那种神谕,也不懂得自己应该如何遵守,没人教我,我只知道我不如牛。
自从父亲为牛拿我出气之后,村里人好像明白了什么,开始公然指责我,教训我,蔑视我,他们要么说我把牛打狠了,要么说我把牛赶得太快了,但我分明看见别人也有打牛的时候,也有把牛赶得很快的时候,但他们都没有受到过那种指责、教训和蔑视。我是牛的罪人。
给扶犁的人牵牛,农闲时看管牛,这些资格就这样被剥夺了。但在那时,我的心智和体力除了能够做这些之外,再无适合我做的事情。有好心人为我换了几次工种,事实证明我没有一样能够做得更好。我被普遍的冷脸和围猎式的冷遇逼得走投无路了,父亲对此视而不见,好像我真的不如一头牛。
我想我应该尽快长大,有力气,有心计,会看脸色,会看情势,会使心思,更应该尽快学会一种活计,并能做得得心应手,从众人的蔑视和攻讦中突围出去,变成有资格的蔑视者和攻讦者,以便让我从赤贫与冷漠中找到一些慰藉。
那时候,那块土地和那些人教会了我这些。
如今,过新年这样的事情在我越来越无多少趣味了,这大概是人到中老必然要有的心路历程。但许多事情却是非做不可的。做想做的事情需要一定的时空条件,而眼下的生活好像根本于我不顾,而将越来越多的杂务加在我的身上。生儿育女的岁月是如火如荼的浑浑噩噩的。女嫁之后,一直紧绷的生活链条终于能够在我面前松弛成一个温存和缓的圆弧了。像一个长途奔波者终于安居一处那样,以为自此可以重拾早年间酝酿的大梦了,觉得有一大把丰足的时间供自己享用了,觉得英雄陌路和美人迟暮原来也不是坏事。一切设想未成好景,另一件好事忽从天降,有孙子了。
新的繁琐和新的劳累是生活乐章的另一种音程,它们构成的和声呈示出别样的安慰和幸福,总体和声色彩是浪漫而深情的。苦乐相融,爱怨交加。早年的旧梦仿佛一朵祥云飞临头顶,又飘飘悠悠回到高渺的云端去了。终日疲累至于落座观天的时候,梦的彩衣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抚弄着自由而美丽的云朵。
现在我看到自己像一头牛那样合格,也像一头牛那样忠诚。
忙里偷闲,我看到自己的劳累其实来自早年生活过的乡间。我突然发现,那个时代一直认为,少不更事者和力不缚鸡者必然屈居牛下。
我曾经是村里仅有的少不更事者之一。力不缚鸡者也不少,而疲弱到极致的当算村里的“文书”。不知道那是什么官职,但知道那个文书年复一年必做的事情是为村里舞文弄墨,耍笔杆子的营生数他做得最好,让村里人羡慕和佩服得无话可说。他真的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我曾经慢待和误会过的那头牛,它死了。某年秋天,它滚坡身亡。那时已过了秋收,正是它休养生息的时候。饲养员把一群牛赶到野坡上去吃草,那头牛就滚坡了。细节难究,但毕竟是一头牛死了,必须有人为此承担责任。有人说它年老力衰也该寿终天年了,也有人迁怒于饲养员,怪罪他没有尽忠职守。在一阵感叹唏嘘之后,有人如丧考妣哀伤得掉下了眼泪,有人继续向饲养员咬牙切齿。
“把肉刮下来分了吧!”村长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按青壮劳力人头分肉,老少弱残不计其内,意思大概是说只有牛一样干活的人才配吃牛肉,才对得起那头辛劳一生的牛。有资格分肉的,每人也就是分得几两吧。劳力多的家庭可以分得一斤多,那一斤多牛肉将要产生的效果令许多人垂涎也让许多人咋舌!
文书家没有分到肉,当然,原因并非他长着一双斗鸡眼。在分配这样的事情上,他的识文断字必须是与此毫不相关的另一回事,而他体力上的孱弱又是不容更改的事实。我在参加集体劳作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书本,这样的事情也曾受到过同样的攻讦和冷遇,我对乡村及其土地上的排距力也就有大概的领教了。
分肉的现场他没有去,我倒是看见他远远地走过,斜着斗鸡眼看分肉的人们喜忧相杂的样子。他的嘴显得有些歪了。
没有人要那个牛头,牛头也就不在分配之列。
人皆散去。那天晚上,村子上空开始飘荡久违的肉香。分到牛肉和没有分到的,晚饭后都到打麦场上去了,那天夜里的话题当然是那头死去的黄牛。哀伤和埋怨终于疲惫了味道终于寡淡了,大家各怀心事怏怏离去,打麦场上只剩下一群孩子和那个牛头,牛头成了他们偶然得到的新玩具。孩子们用木棒拨弄,用石头砸,用脚踢。夜幕尚未完全闭合,我看到那个牛头上的眼睛依然睁得圆溜溜的,很吓人。牛嘴张开着,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在我,那是足以不寒而栗的。两只牛角,那是最有资格被称作牛角的东西,那么大那么弯,那么结实坚硬。
独我一直不敢近前,我以为即便只剩下一个牛头了,它也会报复我的!
次日,村里传开一个惊天奇闻:牛头不见了,有趁夜潜行者,他竟忘乎所以成了勇敢的目击者,他说话了,言之凿凿:牛头让文书拿走了。
“他也想吃牛肉啊!”有人这样揶揄。但也有人深表同情和默许。
那是一个怎样的牛头啊,睁大的眼睛亮晶晶的,硕大的牙齿白生生的,两只弯角,活像连环画上土耳其人的弯刀。
“他们家如何吃掉那个牛头的呢?”这几乎是全村人共同存疑的。许多人为此事正在打麦场上交头接耳的时候,文书臂弯上挂着一个竹篮子远远地走过了。他曾斜着眼看了一下众人聚集的打麦场,然后泰然镇定地继续走路,他的嘴还是歪的。
次年夏天发了一场洪水,文书的儿子在河边沉积物中得到一个雕工极细的小木人儿,木人儿的头发好像全都是拧成小卷的。看不出是男是女。小木人儿太可爱了,惹得村里的孩子们天天围着文书的儿子到处跑,他们都想亲自把玩。这让文书的儿子尤为骄傲,竟成了他胁迫别人和勒索别人的极好理由。事实上他太小气了,谁也不给。
后来他把小木人儿弄丢了,孩子们深感可惜,他本人恼怒加窘迫,好长时间都不说话。
同年秋天,他的继母,文书的后妻,在山上采挖喂猪的野蒜的时候滚坡身亡了。
那是我遇上的第一个恐怖事件。“虎死如泥,人死如虎”,我觉得整个村子都被一个看不见的邪恶的妖魔控制住了,每一处暗影随时都会伸出巨手来索人的命!
差不多全村人都去了文书家。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也不敢一个人待在自己家里。到了文书家,我才发现许多人的表情都宣泄着和我一样的情绪:胆大的都来帮忙办丧事了,胆小的也只好来这里靠胆大的人给自己壮壮胆,虽然办丧事的现场无疑是最恐怖的地方。
文书有过前妻,他和那个前妻之间的事情是令人啼笑皆非的。
集体劳作,人人都得学会一两样拿手活计才不被人瞧不起。大家也忙里偷闲,闲里找乐,乐至极致,谑语生焉。据说,文书的前妻又端庄又能干,但文书本人相当的孱弱、窝囊。典型的谑语是这样么说的:他必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的女人抱起来,但抱起来之后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妥妥贴贴地放下,只好把女人连同自己摔倒在地!那女人不干了,坚决离婚,寻夫改嫁,不惜把年幼的儿子给文书抛下。
他的后妻又那样走了。
在死亡带来的深深恐惧无处不在的村里,我竟要那样身不由己地把自己安顿在那个最感恐惧的地方,并且必须挤到人最密集的地方才感到些许的安全。文书家的院子各处沾满了人,大家好像全都被深深的恐惧所震慑,一个个表情惊惧呆若木鸡,还能表现出悲伤并流泪的可算是较为胆大的了。哭声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我看到装殓死者的情景了。
“给死人头上套上纸牛角干啥呢?”我问父亲,心和身体都在颤抖着。
这回,父亲对我的回应不再是交替的拳脚,而是改成了简单而直接的巴掌。当我在尖利的耳鸣声中感到自己的半个脸火辣辣地胀痛至于麻木的时候,我才猛然醒悟过来:这个问题是不该问的。
那个村子,那些人,包括我的父亲,它和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而险恶的秘密啊!
时间真是一双无形而温存的抚慰之手,那场恐惧终于淡化了,但未完全消失,它一直像一场噩梦轰然炸裂之后飘起的烟雾一样在我心灵的上空飘荡了这么多年。三十多年后,当我偶然听到文书的儿子服毒自杀的消息时,我好像找到了那个问题答案的一缕游丝,那一缕游丝的样子好像也是我想象中的,村里人的流言对我的想象也作出了及时而完满的印证:当年那头老牛死后做了神灵,文书的后妻和儿子相继做了死去黄牛祭坛上的牺牲——老牛的那个头,文书他到底把他怎么样了呢?
牛的归宿是令所有人感到满意的,人的归宿则让人多少感到有些悲楚,但也只能那样了。
苍天在上,但愿我的想象或猜想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苍天和神灵都应该原谅那些在土地上鸡一样刨食的区区小民!如果神灵有知,更应该宽恕那些贫穷、猥琐、邪恶、扭曲的灵魂。
多年以后村里传出话来,文书的后妻做了那头老牛的阴婚女人!
这消息像久阴的天色突然现出了朗朗晴空,无稽的猜想和悖谬的臆想就那样合情合理地安抚了所有惊魂未定的人们的心,那些恶性事件也就有了令人满意的完美结局,从灵魂上,所有死者的棺盖才永远地盖上了,腐朽了,归尘归土了。
那个牛头,到底给怎么了或者到底给弄到哪里去了?
文书老了,他瞪着一双斗鸡眼做了许多年的鳏夫。偶尔见到和他的儿子大概同龄的我,他就情不自禁喟然长叹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我早就不想再听这些故事了,也不想回到村子里去,那个村子本应该属于我和那些村民的,但我好像根本不属于那个村子。但也有非去不可的时候,去了,发誓不去文书家的老院子,在我的心里,那是一块无比巨大的墓地,埋葬了死者,也埋葬了一些活着的人。我也不想再见到文书。事实上我也很难见到他了,一是我总是来去匆匆,二是他早已经深居简出,他真的老态龙钟了。他那样蛰居着,倒是与那个老院子里极其相称的。我只希望,如今那个老院子和他再也无关村子里的蒙昧和狠毒。
春天来了,但很快又要走了。我决计安排好时间做做我最想做的事情了;我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想了,因为想了也是空想。我想我应该给自己重建一个新的心灵家园,用来安顿我的晚年,最好最好不要再被逼得走投无路。
20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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