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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铜鼓

2021-12-23抒情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00 编辑

   当古蜀金沙王国的秘密摆脱盆地夏天闷热的磔刑煎熬,藉由青铜器呈现出来的时候,博物馆窗户外面的阳光正在被风摇得沙沙作响。在我与青铜器之间,自西向东从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00 编辑 <br /><br />   当古蜀金沙王国的秘密摆脱盆地夏天闷热的磔刑煎熬,藉由青铜器呈现出来的时候,博物馆窗户外面的阳光正在被风摇得沙沙作响。在我与青铜器之间,自西向东从馆内流过的摸底河、茂密的树木和铜瑗铜戈铜铃这些陈列的青铜器,见证了声浅意深含蓄蕴藉的风声纵然没有飞湍瀑流那般惊心动魄,但仍旧可以加重一个人一段时间的沧桑感的事实。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特别是与风为伍的时间一旦长久了,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一窊轻舟,在风的吹拂中劈开时光掀起的波浪,逆溯而上荡入到了幽深的岁月中。太阳光还在沙沙着响,我不清楚它要告诉我些什么。但是在那一刻,我还是拥有了选择幻想的自由——幽深岁月的尽头,不少勇敢自立、重贿轻死的俚人或椎髻插羽翎手执斧头和葫芦笙,或双臂舒张敲击铜鼓迎候着我的到来。
  在金沙遗址博物馆里我没有看见铜鼓,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那些北流型、灵山型、西盟型和四川彝人型铜鼓的身影,跟随声浅意深含蓄蕴藉的风声,从历史深处飘荡到我的眼前。星散四野深埋于泥土之中的铜鼓,和博物馆里的青铜器属于同宗同族的关系。它们之间的血缘链条,不会被时间、泥土、地理位置、自然气候或者人制造的离间隔阂所斩断。我一边聆听风声,一边任由安放在博物馆中的青铜器,代替我熟悉的铜鼓穿越浮世、尘埃、比巢居崖处善于铸造铜鼓的俚人肉身时间更长的历史来访问我。
  我是在一个彝人的葬礼上第一次接触到铜鼓的。我去到伐鼓祭祀的现场时,祭奠刚好进入到转丧鼓的仪式中。死者的亲属和晚辈绕着死者的棺木做着交叉、甩手、抬手等动作边走边唱,一面铜鼓的敲击声指挥着他们转丧鼓的节奏。这个情节与古时俚人悬死者于中当,其余生者四面向坐,一边击铜鼓一边在歌舞饮酒中将死者割食的习俗有类似之处。击鼓人是一个老者,估计是死者家族里德高望重之人。他按照彝族的鼓点规矩左手持一截铁棍敲击一次鼓腰,右手就会持血藤做成的鼓槌敲击两次鼓面的中心部位。仿佛只有这种敲击节奏的铜鼓声,才会如同牧人手中的羊鞭,一挥一甩之间让那位逝者不至于在升天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彝族的传说认为,铜鼓曾经在汪洋大海中替代木船救过彝家兄妹,使民族得以繁衍。铜鼓出现在祭奠场所里,大概也就有了超度的意思。鼓面上铸有太阳纹、雷纹、青蛙和鹭。老者敲一下铜鼓,我就觉得浑厚深沉的声是从这些纹饰上掷递出来的。太阳光和雨露能够让冬眠的动物苏醒,声音就能够让一面铜鼓复活。
  记忆中的铜鼓不仅用冷峻的轮廓让我在夏天感受到了冬天雪山绿绒蒿的品性,而且还用不动声色的姿态,暗暗扣合了历史显示出来的遥远线条和已经干枯了的旋律。铜鼓不仅富有灵性,它还富有可以让人感觉温馨,并且能够让冷兵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冷却下来的情愫。历史就是这样在铜鼓上集体复活的,沙沙着响的太阳成了它们复活的驮载工具。那位彝族逝者在铜鼓声中走进了古蜀金沙王国的故人队伍。而我却在多年后的金沙遗址博物馆的青铜器面前想起了铜鼓,并任由一位彝族逝者和古蜀金沙王国的故人,听凭铜鼓声的指引,与广西铜石岭的祖先在我脑海里恣意地互通款曲。
  有时候,像古蜀金沙王国祭祀用的青铜器与广西铜石岭铜鼓铸造遗址这两个看似风马牛毫不相关的事物,能够瞬间在我的脑袋里相互倾轧在一起与其说是一种巧合,还不如说成是两地祖先相互间早就签订了的一份心灵契约。铜鼓就是他们的契约,而铜鼓之声就是这份契约的全部内容。不管是在彝人聚居地还是广西的铜石岭,丧事喜事特别是壮族古老宗教仪式中的祭太阳都需要铜鼓来参与的习俗,泄露出了这份心灵契约的重量。我一直觉得,在祭奠场所里敲响的铜鼓声,不仅可以源源不断地填补苍天之下逝者离去后的空白,而且还能够顺便问候一下荒野之上的野草、树枝上的果实,还有在金沙江和岷江之间不断徘徊的我。
  这是一条认识铜鼓的线索,也是认识铜石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视觉。
  彝人转丧鼓的仪式中那只悬挂的铜鼓在我的脑袋里被敲响一次,铜鼓不是铸造者的物品,而是他们肉身器官的印象就会深刻一次。敲击铜鼓的声音倘佯在崇山峻岭的山道上,但铸造铜鼓的人却消失在了山道之外。这个景象在今天的北流也没有表现出例外的情况。北流这个过去称为粤桂通衢如今成为全国粮食和荔枝生产基地的城市,作为“小佛山”和“金北流”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震撼命题。然而北流型铜鼓的存在,尤其是它所制造出来的历史形状和声音世界,更能够让我通过“小佛山”和“金北流”的荣誉,揣测到过去的俚人和今天的北流人真正的内涵所在。我承认自己在认识和审美方面是一个具有草野之心麋鹿之性的粗人,不要说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就是在我的生活之地天天和我如影随形的事物,我都很难留下细心的眼光。我没有对自己熟悉的事物投以木桃,熟悉的事物也不会对我报以琼瑶。它们回报我的大多是遗憾、后悔或者失之交臂的痛惜感觉。所谓天堂就在细节中魔鬼就在粗犷里,这话一点不假。
  自从1986年12月新华社发布了一条轰动世界考古界的消息,说当今世界上第一次找到铜鼓铸造遗址是铜石岭后,我就陆陆续续看过有关铜石岭的文字记载和照片。我用自己的眼睛代替脚步在铜石岭徘徊漫游。如果没有铜鼓这份心灵契约的独特视觉,我相信关于铜石岭的我的每一次想象,注定了还是会如同过去那样,都是从悬崖峭壁奇峰异景开始,最后又戛然止步于树木藤蔓掩映下满山褚红色的一幅精美绝伦的油画结局面前,从而再次错过铜鼓的细节。铜鼓的鼓声是生者和逝者间的一条声音纽带,也是铜石岭不能忽略的一个重要细节。情形如同一个立在岸边的观水人,水上的风景固然优美固然可以呈现水的轮廓,但不挽起裤脚淌水而过或者干脆像鱼那样潜入水底,观水人永远无法体验到水的美轮美奂,都是来自于水的实质和内涵。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这个现象大多是针对方言、饮食和生活习惯而言的。但是到了铜鼓的面前,这道无形的鸿沟就失去了阻隔和制约的效果。铜鼓是流行于广西、广东、云南、贵州、四川、湖南等少数民族地区乃至东南亚一带祭奠必备的打击乐器。经久不衰流行至今的一个主要原因,大概就是因为用锤击打铜鼓发出的鼓声浑厚深沉悲壮,既能震撼心田又能声传四方。过去在彝人转丧鼓和壮族古老宗教祭太阳的仪式中,我并不清楚彝人和壮族人认为铜鼓声和三牲祭品,一碗生血上面放一枝树枝可以把亡灵和他的亲人的内心世界翻洗得犹如阳光一样洁净。我也不知道,铜鼓声能够在冥冥之中把生者和逝者紧紧拴在一起。更不知道铜鼓声还能够放大自然的细节、弥补记忆的缺陷,以及感应到来自上帝的隐秘召唤。
  我以前就是被伐鼓祭祀彝人逝者现场的铜鼓声震撼过心田的。我为那位逝去的彝人找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属而感叹,也为自己还是那位彝人后面一个继续匆匆赶路的流浪人而感叹。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流放途中的这些景象见证了我的过客身份,这还是其次,关键是经历了流放后,即使我的身子停止了迁徙但我的心还是在流放。自然而然,我一直觉得祭奠中的铜鼓声更符合一个流浪人的心境心绪。难怪面对铜石岭的文字记载和照片,我还是喜欢用祭奠场所里的铜鼓视觉去看待去体验。
  一片残缺的龟甲可以复原出海龟生活的大海与沙滩的历史原貌,祭奠中的铜鼓也可以复原出铜石岭祖先的生活环境,特别是俚人质朴而又仁厚的情愫。事实上,铜石岭就是一面巨大的铜鼓。海拔不高但气势雄伟的铜石岭是铜鼓的鼓身,红土红岩是铜鼓的颜色,岭上的“飞来石”、“神龟爬山”、“天鼠观海”和绵延起伏的走势应该是铜鼓身上的纹饰浮雕。铜石岭的地貌虽然神采奕奕充满了灵性,但它的轮廓和线条却已经在静谧中凝固了,状似慢摇的调子和马拉松式的隐忍。没有风拂的日子里,铜石岭这面铜鼓总是在沉默中沉沦。没有人知道它沉沦的深处在哪里,就像我们头顶的星空深不可测。这世上在无法安静热闹纷繁的对面,就该有那种宁静安详之地,空寂玄奧包罗万象。即便只是小小一个像铜鼓在没有敲响时的角落,也足够造就与成全人们可能有的飘渺幻想或伟大的沉思。
  照片里的铜石岭,把我连同我周围浮浅和急躁的环境隔在了它的对面。凤凰顶上游走的白云,还有铜石岭山脚下汩汩流淌的圭江,构成了铜石岭这面巨大铜鼓的背景,反差性地映衬出了铜鼓静谧、单纯和深厚的性质。人类太渺小,加上短短的生命时间内还满满当当填充了蜉蝣般忙忙碌碌的属性,又不能在自己沉重的肉身上插上一双翅膀鸟瞰世界,自然也就不可能看出来铜石岭这面巨大的铜鼓,是祖先留下来的遗物。同时我们也不能够找到一个全息的视觉来寻觅这面铜鼓,正在不断用接纳死亡的方式,检阅着每一位逝者和他们身后活着的人们的内心质量。
  俚人用铜石岭的矿石铸造了铜鼓,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冥冥之中是谁铸造了铜石岭。他们一边巢居崖处刀耕火种尽力农事,一边抵御乱世之中的外来讨伐,还要敲击自己铸造的铜鼓开天庭破地府让升天的同伴能够尽快找到自己安心踏实的归途。在那片静谧的天空下,铜石岭这面巨大的铜鼓,就成为了俚人紧紧系在心灵深处的一根解不开的情结。是说俚人对铜鼓情有独钟,原来他们一直就在忍受痛苦和磨难,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奠定了他们向往自由的心态。敲击铜鼓为逝者送行,这不是他们的一个巨大的秘密而是一个巨大的奇迹。铜鼓用于祭祀、祈福、祛病、消灾等习俗,表明了铜鼓就是他们信仰文化的象征和虔诚的符号。面对照片中的铜石岭这面铜鼓,我有时甚至诗意地想象,那些被铜鼓鼓点声指引的亡灵,简直就如同年少时我曾经向往的跨刀武侠,携了铜鼓之声游走于云烟与川岳之间。
  俚人在铜石岭这面铜鼓上生活过,南越王赵佗在这面铜鼓上上演过自己的人生舞剧,马援的铁骑曾经在这面铜鼓上奔驰过……铜石岭这面铜鼓就是他们的遗物。我的目光在铜石岭的照片上游曳一次,就相当于是小心翼翼地踩着他们的遗物行走了一次。事实上,我们始终生活在死者曾经拥有的一切之上,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历史确切地说也是死者的历史,就连我每天吃的饭菜,也相当于是我吃掉了本该属于我的祖先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我相信铜石岭栩栩如生的地势地貌和灵性的气息,都是来自于那些蛰伏在铜鼓中的无数祖先精灵的形上之貌。凝视铜石岭应该就是凝视祖先,是每个生者对祖先的最后虔诚和尊严。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凝视,人类的仁爱之心才会绵延不绝。所谓仁者爱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铜鼓没有敲响的时候,是无数祖先的精魂在轮候属于它们的肉身再次登场的时候。有关的文字记载说铜石岭的山坡上和岭坳里有许多凹坑,这些凹坑是用来铸造铜鼓的模坑。虽然我素来都是以无神论者来标榜自己,同时我也没有亲眼看到过这些凹坑,但我更愿意把这些铸造铜鼓的模坑,看成是祖先的精灵在隐遁之前四下逡巡留下的足迹。铸造铜鼓的祖先在铜石岭隐遁之后,这个地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伴随农耕、集镇生活、服饰、景观式民居、文字、语言、舞蹈、音乐以及当地人名目繁多的文化风景话语权的记忆日趋盛行,人的活动逐渐取代了河流、雨水、风和季节变化来去无踪的灵性在铜石岭所独占的主导地位,同时也取代了它们对山峦江河的雕塑作用。山峦、河流、泥土和气候就逐渐失去了肩负神灵痕迹的记忆重任。于是,始终让神灵的梦想能够像草粒一样年复一年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干扰,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的记忆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铜石岭这面巨大的铜鼓身上。神祇选择铜鼓来肩负它们的记忆重任,是不是出自于铜鼓不会在满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过程中半途夭折的考虑我说不清楚。此刻我唯一能够说得清楚的是,这面巨大的铜鼓是祖先精神的一个物质化的符号。如果不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铜石岭这个物质化的符号,会给我的想象带来这样的高度和宽度呢?来自于铜石岭这面铜鼓上的所有记忆,为什么会仅仅凭了几张照片,就轻轻松松过渡到我的记忆上来,让我至今都为它内在的生机勃勃和绚烂多姿,它粗砺中的柔美、雄浑中的细腻,它作为实体存在的价值和作为审美对象的魅力而怦然心动呢?
  铜鼓响起的时候,应该就是今人用叩击的方式对逝者的一次访问。我们用自己铸造的铜鼓敲击一次,铜石岭就用杳然若天外鸣嘤嘤的回音,风中窸窸窣窣的树叶摇晃声,还有崖壁上的瀑布声回应我们的鼓声。如果说像语言和声音这类能够发出响声的现象,是祖先精灵借给活着的人的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那么铜石岭杳然若天外鸣嘤嘤的回音、窸窸窣窣的树叶摇晃声和崖壁上的瀑布声,无疑就是祖先精灵自己的声音和自己的一段确定的时间。铜石岭这面铜鼓发出来的声音,剔除了形容词和副词,只有名词和动词,客观真实干干净净。死亡带来的阴阳之隔并非完全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就拿铜石岭这面巨大的铜鼓来说,铜鼓是祖先留下来的遗物,而在土鼓的内部世界里,则是祖先精灵栖息的地方。我凭藉铜鼓的视觉更乐意相信,遥远的祖先亡灵只是暂时安息在铜鼓中的,他们随时随地都会继续倾吐出他们灿烂的言辞。路过铜石岭的风雨和河流就是他们的言辞、声音和内容。
  我们曾经用象形的方式创造了文字,又用这些象形的文字描述过我们的祖先铸造的铜鼓以及他们隐遁在铜石岭这个地方的自然地貌。作为一种感应,铜石岭上那些隐遁了的祖先精灵,就用坚如磐石、巍然屹立、恬淡从容、沉默无语和笑傲江湖这些看得见摸得到的姿势来回馈我们。铜石岭的自然地貌和抽象而出的姿态内核的实质,既是山的本质也是山的态度,所有的元素和成分,说白了都是来自于隐遁在铜石岭中的我们祖先精灵的精神。
  在我看来,正如小说的语言比故事更重要一样,当我用铜鼓的视觉来看待铜石岭的时候,铜石岭就更为直观和更富有内涵了。铜鼓是单纯的,铜石岭是单纯的,蛰伏在铜石岭中的祖先精灵是单纯的。它们都被规定在了一个单纯的物质世界里。我正是通过铜虐泉鼓这条单纯的路径,走进了深入别致地审美和认识铜石岭的世界中。就像从一滴水中可以俘获阳光一样,从铜石岭这面巨大的铜鼓出发,照样可以俘获北流人踏实、坚韧、恬淡、从容、拼搏和吃苦耐劳的全部精神实质和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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