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出芽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07 编辑 <br /><br />　　正对楼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小额贷款广告，上面印着承诺事项和电话号码。旁边的牛奶箱子上贴着回收高档礼品陈年白酒。对面邻居门旁贴着手写的春联，墨色还是新的。地上有一张折叠的超市宣传页，花花绿绿的。不锈钢楼梯扶手闪着光，有几处凹陷下去，摸上去冷冰冰的。墙面有明显划痕，还有一些字迹，像是小孩子的手笔。
　　阳光很好，光线照到的地方舒适明亮。草出芽了，草坪渐渐变绿，一些柔软在心间升起。一个中年女声在身后响，到学校里给老师说，昨天……累了，没去上学。一个童声小声回应，像一阵风，不觉冷。一辆车经过，压在路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排气管散出蓝色烟气。一个高挑女人从南边过来，脚步轻盈，自顾走着，向北。
　　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拐角，旁边的花池踩成一条小道。阳光斜照过来，青红地砖上闪着点点亮光。一只烟蒂，两只烟蒂，一只被压扁。一截输液器前端的白色塑料插头。车库门都关着，有的打着出租广告。
　　小区门口搭起铝合金架子，还没有苫顶。矮个子保安站在门边，戴着大盖帽，眼神散淡，用遥控器将拉杆抬起，放车辆经过。旁边的法桐似乎还没从冬天出来，干阔的叶子零星挂着，一只旧灯笼上印着白酒广告。
　　菜店开门了，小胖子老板站在柜台后对着街面出神，门外摆着大捆葱，土豆，地瓜，堆在一起的菜叶，还有一台电子秤。近邻的两家投资公司关门了，门上写着吉楼出租的字样。一家新开的茶叶店前段日子在招工，现在玻璃门内侧用大号字标示：回收旧手机。烤肉店还没开门，门外堆放着几只底下带孔的火盆。拐角的工行自动取款机旁，站有一男一女。
　　路边的小花园现出生机，一些灌木枝条绽出新芽。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远远绿着，叶子阔而多。槐树还没有动静。柳树绿得正旺。好多树木一片沉寂，像是还沉浸在冬天，期待更深一层的唤醒。
　　街上一切如常，那个女子从东边过来，身子小巧，穿着厚衣服。几乎每天上下班都能遇见，脸色一直是冷的，像一棵草，受了冻。
　　原来红火异常的老豆腐店迁址了，店门前空空荡荡的。联通公司营业点，两个药房，都开了门，穿制服和白大褂的店员晃来晃去。
　　新鬲津河里水变绿了，像是一不小心冒出了芽。河边的柳树们占尽了先机，一色的黄绿。桥上的狮子们不为所动，一贯的白。
　　那个男人照常从东边过来，经过电影院，移动公司，身穿深色茄克衫，戴着墨镜，走得有条不紊。
　　一中墙外鞋匠已经出摊了，暂时没生意，穿着发亮的皮裤在街边走来走去，像是在锻炼。同为鳏夫的保安老尹再也不会来了，不知道到那边儿能不能找个老伴儿。旁边的法桐同样没有动静，底部的花池里草们欣然扬起身子，迎着风和阳光。
　　那个老人比保安老尹走得早。夏天的时候遇见过，在沁园春花店外，第一次见识了他眼中的冷。花店还在，花还在，连同沁园春的牌子。
　　一个年轻护士穿着绿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帽，脚步轻得像一只猫。她年轻而美，气质也好，让人心生爱慕。可是她只是人群中的一个，只是场景中的一小部分，家属，病人，医生，导医，轮椅，坐椅，电视，屏幕，墙壁，图片，肉芽，血迹，刀具，等等，组成一个强大的阵容，将昨天拿下，变成一块砖头，牢牢压在心上，以至于美好如她，经过一夜，经过酒，经过阳光和风，经过平静地走路，经过新鬲津河，也难以发出春天的叶芽。
　　十二年前，我看见自己在街上走，看见自己泪流满面。那一天，阳光很好，街旁的树们都绿了，可是在一瞬间，世界成了碎片，一切变得不再重要。
　　十二年后，我看见自己在街上走，心情平静，像是心湖上没有一点风，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没有一点波动。这一天，阳光依然很好，街旁的树们还没有绿，世界似乎是完整的，街道，行人，车辆，小区，男人，女人，花店，河流，飞鸟，等等，可是我一次次地想到，如果昨天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自己，如果医生电话里说的那一切都是关于自己，如果医生要求取切片查病理的也是关于自己，那么这一切预示着，生命之钟已经开始了倒计时，每滴答一声，便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旅程呀！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末日，从春天开始，从草们发芽了开始，一次次地演示着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倒塌。
　　是的，整个世界，一个人的整个世界，比如贷款广告，礼品回收，新年春联，购物宣传，不锈钢楼梯扶手，中年女声，两只烟蒂，小胖子老板，他，她，他们，它们，一切的一切，哲学？艺术？金钱？个人有关事项报告？房产？基金？农民日报？学车考证一本通？镌刻有赐福字样的紫砂水杯？hao123桔子浏览器？阅读精灵？达洛维夫人？……
　　还有好多，还有好多元素，组成了一个人的世界，所谓的一个人的整个世界。
　　世界是什么？一个人是什么？一个人的整个世界是什么？
　　亲情？爱情？梦想？奉献？精英？优秀？分别？同一？皈依？清理？离苦？师兄？阿弥陀佛？
　　我听到自己出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在这个春天，草出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