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自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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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的刀片儿,光芒一闪,有了“刈”的味道。这样的光,柔和而温暖,不是柴刀的“砍”或朴刀的“剁”可以达到的。
这是镰刀发出的光。这种刀在南方又称镰子,往往与女人有关。比如捏在我娘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那时她一点也不老,浑身有一股劲道。收刈的前一天,准会下到梅子市买几把,还砍点肉什么的。一路折回来,嘴角边挂着一绺隐隐的笑。刀儿一晃一晃,画出不少好看的弧。我的目光落到镰子上,骤然涌起几许兴奋。趁她不备,偷出一把在门前的地坪上划格子。一不小心,却扎到了自己的指头上,一绺血渗出来,痛得我哇哇大叫。娘闻声而至,蹲下来用嘴吸吮我那受伤的手指,边吸边说,没事没事,只当被蚂蚁咬了。
尝了下镰刀的滋味,也感到了它的分量。
六月六,晒红绿。晒在太阳下的还有大片的谷子,谷物受不了太阳的烘烤,赶紧用金黄的颜色张灯结彩。天没亮,娘把我们从床上一个个赶起来,帮忙去刈谷子。只听见她的喊声在响:起来起来啦,太阳晒屁股呐!而我最怕刈谷子,一想到白晃晃的太阳,浑身不自在,似乎每个毛孔都在流汗。因而,在床上捱一阵算一阵。
出门一望,月儿挂在西天上,用镰刀似的光芒照亮山野。我知道,娘,还有爹以及姐姐肯定去了门前的四斗丘。那田大,而且肥沃。日里看它,尽是浩浩荡荡的谷粒,风一吹,哗啦啦的响。金黄的色块,燃烧着一朵朵火焰,连阳光也望而却步。此刻,稻田用它的谷粒诱惑着一弯新月。月光经不起引诱,更加亮起来,使田野变得无比辽阔。开镰的第一件事,是把镰子拿到溪水里浸泡一番。月光下,我看见娘蹲在溪边将镰子一伸,光儿一闪,没入了水里。泡了一阵,拿出来,轻轻一画,一片月光便破裂了。
溪水,加快了月光的流速。人们下到田里,赤裸的双脚踩在泥土上,凉酥酥的。也有一种甜腥气在漾,吸一口,飘然若醉。镰子一字儿排开。手一动,先前的嗑睡虫子呼啦一声跑光了。月色把娘裹得严严实实,她身一矮,腰一躬,屏住呼吸,把刀刈得飞快,光一闪,几株稻秆儿离开了地面,舒舒服服倚在她的手里,吁气吐纳,像完成了一季的使命——从灌浆到拔节扬花到抽穗到结出谷粒的全部过程。稻秆迎合着母亲的手,次第而出,像出嫁的姑娘充满了喜悦,还夹带着不少矜持。刀,或直里走,或横里行,一伸一带之间,“哧哧嚓嚓”的声音流了一地。
娘说,刀要捏紧,秆要抓牢,手要有力,脚要张开,才像刈禾的样子。显然,这是开镰的要领,也是她多年的心得。
起初,我对镰刀的内涵不大清楚。后来,终于从许慎的《说文》里得知:镰者,锲也。这才晓得,历史上最早的镰刀不是刈禾的,而是打仗杀人的武器,据说还是一种刑具,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料想,那样的刀光肯定是冰冷的,尖厉的。光一闪,一个人头便割去了,淌一地的悲伤和血。这情状,让人想起毛骨悚然的血滴子。看来,从远古杀人的冷兵器到慢慢转化为今天刈禾的镰刀,不止砍刈的对象不同了,连光芒也柔和了很多,还渗透着一股人间的温情。这,不能不说人类文明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你想啊,从砍头到劳作,其间所蕴含的精神意义和生命取向发生了多少变化。可能都会流血,但前一种是恐怖的、惨烈的,叫人不忍目睹。后一种却是温和的,甚至还带有不少诗意。至少我娘是在这种循序渐进并带有诗意的劳作程序里忙碌着的。为了开镰与收获,从春到夏,她的脚步很少停留——播种、育秧,而后把一蔸一蔸的秧苗栽到稻田里,像排兵布阵。继而施肥、间稗,把一腔思绪、情感和汗水洒在田野上。等到禾稼扬花抽穗了,又时不时站在田边,用手抚摸着一穗穗抽出的谷粒,那种兴奋的眼神与内心的喜悦,很难用言语说清。李绅在他的《悯农》里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说的就是这种充满汗水味的生命镜像。
假如每个人都是创作者,我敢肯定母亲的一生只有两部作品:一部是她的子女,另一部则是满田的禾稼。现在,铺展在她眼前的不止是数不清的谷物,还有一张张红扑扑的脸。月光洒在我们的脸上,涂了一抹光晕。这光晕哧溜一声漾入心里,化为一种兴奋。不一会,田畈活跃开来,挥镰的嚯嚯声,谷粒的曳动声,以及汗水的滴落声,融为一种交响。而人,仿佛成了月光下一株株壮实的作物。这么说吧,我们往稻田里一站,便与谷物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照实说,像我这样的农家孩子,谁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呢?
镰刀,从时空里出发,一路穿越,演绎出无数惊心动魄的场面,鲜活了许多农事的色彩,更给了我娘不少希望。
季节里,她总是草帽一戴头一个下到田里,刈禾、抱把、踩打谷机,然后把谷子装进一担担箩筐挑进地坪摊开翻晒……用熟练的动作打理她的农事和夏天的心情。谷子登仓后,还会用雪白的谷米,为我们做出一顿顿香甜可口的饭食。或者酿出一钵儿一钵儿的糯米甜酒,醉人的香气,让人闻一下三月不知肉味。一个家,便有了声色。也许,这种希望只是微不足道的家常气息,却在我娘眼里成了最美好的憧憬——不是别的,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日子,比什么都强的人间温暖。
此刻,我看见她嘴角边挂着一抹无言的微笑,也看见她躬着腰与稻田贴得很近,憋着一口气往前赶。刈几下,移一步,哧哧嚓嚓的声响,很有节奏。那些蚱蜢飞蛾稻飞虱什么的左冲右突、纷纷逃遁,昔日张牙舞爪的气焰在刀锋里不堪一击。镰刀一路呼啸,强大的攻势让稻秆纷纷退让,露出稻田肥得发绿的本相。在镰刀的指引下,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害虫,什么是益虫,什么是稗子杂草等等,更知道谷子是这世上最有营养的东西。这些,都是娘教给我的。不经意间,镰刀揭开了土地上所有的秘密。
天地间昼夜的两种颜色,好像是被镰刀划开的。一眨眼,太阳爬上了山坳。
炽热的光里,紧握镰刀的手,一起一伏。雪亮的刀光,也一起一伏。禾割久了,不免腰酸背胀,金星子乱窜。汗也一把一把地批发出来,在额头与脊背上流成一条水系。满世界热得像个蒸笼,我消受不了这等炽热与辛苦,吁了口长气,大喊:娘呃,奈不何啊。直起身子,仰头嗬嗬的吐气。可娘说,蛤蟆无颈,伢儿无腰,歇一会就好了。这话,直到现在还没想清楚。其实,不止我消受不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奈不何。抬眼一瞄,爹蹲在田里抽响了叶子烟,吸一口,过一把烟瘾。说穿了,他同我一样只想趁机偷懒。浩大的田畈里,只有我娘以及那些戴着草帽的女人,把嘴抿着,牙齿咬着,耐着性子往前赶,似在跟时间赛跑。用娘的话说,季节不等人哪。切切嚓嚓的刈禾声在田野里呼啸,人影、刀光和谷物融在一起了。季节里的女人焕发出的那股韧劲,实在不可思议。
阳光把田野抹上一层釉彩。我的思绪却飞到了李绅说的那个场景。日头、庄稼、农人、锄头和汗水,成了千百年来一幅永恒的农耕图画。那种辛劳与执着在土地上一脉相承,在农人的生命里长出发达的根系。不说别人,单是我娘便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日里刈禾、砍柴、煮饭、喂鸡、洗衣、浇菜;夜里还要给我们缝补被荆棘挂破的衣裤等等,忙得气喘吁吁,却很少见她唉声叹气,这需要多大的耐力与韧劲?!阳光在田野里游走,将镰刀的声音烘托成一种诗意。这诗意肯定被李绅给忽略了。浪漫的诗意,悄然集结。转瞬之间,“呼呼啦啦”遮蔽了田垄。迷幻之中,突然咝的一声,又将这诗意撕开了一个口子。循声望去,才知道娘的手指被镰刀刈伤了,一绺鲜红的血冒出来,分外耀眼。我刹地一紧,那种直入肺腑的痛传过来,让人忐忑不已。不一会,却看见她把刈伤的手指伸到溪水里洗了一番,然后挖了一撮田泥敷在伤口上,便不流血了。而自始至终,我没听见娘吭一声,连眨一下眼睛都没有。显然,这种耐劲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养成的。
经了刀锋的切割,稻田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刈倒的稻秆,摆在空阔的田间,成了一个个精彩的片段。瞟一下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阳光和涌动的谷物。往稻田里一站,才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小得沧海一粟。也才发现,土地是如此的阔大,大得超出了想象,似乎能容纳世上一切的一切。比如风雨雷电、晨霜夕雪和一些突如其来的灾难等等,却又长出如此之多的人间食粮。稻田,以母亲的方式包容一切,承受一切,有着惊人的宽怀与耐力。难怪有人说土地是人类最伟大的母亲,说得真的太好了。不经意间,几只小鸟掠过天空,发出欢快的鸣叫——割麦插禾,割麦插禾……传递着一种催人的讯息。等等这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生命气场。对我来说,无异于上了一堂生动的农耕文化教育课。
娘说,人的命运有时还不如一蔸谷禾。说这话时,涌起一抹如烟似雾的惆怅。可能,这是她一生中最不愿说出的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田埂上长着一种黄乎乎的野藤,黄得看一眼能让人晕眩。据说这藤的毒性很重,杀人不见血。藤的不远处躺着一座坟茔,也长了这样的植物。坟里埋了个叫腊梅的女人,是刈腕后吃黄藤死的。娘说,那天上午,成分不好的腊梅大概刈禾时慢了点,被队长李四海逮着了,怒气冲冲踢了一脚,大吼:娘卖的天生一副懒骨,良心被狗吃了……骂了一通,仍不解恨,将其摁在田里跪着大肆批斗。人声鼎沸的田畈里,女人受不了排山倒海的谩骂与打斗,一气之下,用镰刀刈破了自己的手腕,还吃了不少野藤,慢慢地慢慢地倒向稻田,双脚一撑,死了。死时,那把镰刀仍捏在手里,捏得很紧,眼睛里却噙满了泪花和无尽的哀怨。显然,她的死,是逼死的,气死的,满含了人间的憋屈。人是一条命,谁都想活,想自由呼吸与走动。何况那些比人还不如的蝼蚁也会偷生呢?!只有实在没活路了,才会想到死,想到吃黄藤或用镰刀刈破手腕,自行放血,一死了断。
女人的血,流入田里,蛇一样蠕动,发出无言的抗议,也刺痛了我娘的眼晴,刺得她眼前发黑,浑身打颤。这血,自然滋养了不少泥土和谷粒。那个日子,一地的刀光在天地间呼啸,像一句句哀伤的悼词。这样的情景若被李绅见了,肯定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悯农》。
女人一次次走向土地,走向她的儿女。
具体到我娘来说,倾注的心力最多的是我。
那年我十二岁,突然得了肾炎,全身蔫耷耷的,感觉天斜了,地也斜了,满世界都斜了,死神一步步在逼近。娘瞄了我一下差点傻了。立马把我抱入一只箩筐,同父亲飞也似的将我抬向三十里开外的岳州。那夜,月光很好。谷物正在金黄,吐着一垄的香气。茫然中,依稀听见风在喧响,身下的篾箩在均匀地呼吸以及谷子发出的欢笑。是的,那夜我被爹娘抬着,穿越月光和谷物,第一次远离故乡,远离死亡的气息。没多久,我回来了,却看见娘在溪边冲洗着那只曾经抬过我的篾箩。便想,大概是想冲掉一些晦气吧。这才知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害怕的呢?后来,高考落第回乡,真正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心情极度沮丧,感觉到巨大的虚空和生命的渺茫。而娘没说多话,仅一句:人是一颗露水草,总会活的。就这么一句,轻柔得如一阵风,将我从困惑里拔出,一下子豁然开朗。再后来,我考取了自费大学,实在扛不起了。然而,娘闷声不响将家里的谷子、黄豆绿豆什么的全卖了,换成了一沓钱票。
捧着学费,百感交集,刹那间我的眼泪不禁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在钱票上,洇湿了一片。泪水,泪水,泪水又能稀释什么?骤然觉得这泪水仿佛不是落在钱票上,而是落在我的心里。而我,永远记往了娘爬木梯时吃力地把谷子扛下来的样子。她咬着牙一手掮着箩筐,一手搭着梯子的横档,一步一步极小心地向下挪,似乎把全身的力气聚到了牙齿上,坚定而固执地咬着,咬得牙齿快发痛了,仍不放松。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娘那躬着向下挪的身子,真像一把镰刀,满含韧劲的镰刀,融入了多少无法解读的东西。不久,我开始发表文章了,娘看在眼里,说不出有多高兴,只是默默地高兴,偶尔露出一丝笑容。忽然一天上午,我看见她坐在厨房里,将我的剪帖本摊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用手抚摸着上面的文字。那动作,充满了慈爱。而我,分明看见她的头上长出了白发,在一天一天的老去。便想,一如镰刀的母亲在时间里收获着我们,也在收获自己,到底收获了什么呢?
在我看来,母亲与镰刀几乎是同一个概念,隐含了太多生命的秘密。
理解禾镰,最好的方式是去稻田里刈一下谷子。如果不怕痛,还可以享受一下被刀刃刈伤的滋味,那种钻心的痛仿佛不是来自刀锋,而是源自土地深处。受伤后的快感从某处出发,徐徐传入内心,而后流水般传遍全身,让人飘然入梦。这种感觉,不谙悉土地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面对弯月似的镰刀,不难发现,数千年华夏文明史,其实际是一部汗水淋漓的农耕史。这厚重的史册,散发着源源不断的谷物清香和镰刀的光芒。站在岁月的岸边,我们似乎仍能听清先人收割禾稼的声音。他们发出的呼吸仍那么鲜活动人,还有汗水也是热的,落在一株株作物与泥土上,光芒闪烁。古老的土地便有了极好的弹性与张力。
在我母亲眼里,所有的儿女全是她养育的作物。一年四季,默默浇灌、培育,茁壮成长。成大后,由便你走到哪里,哪怕飘洋过海,你的根系永远无法离开那块生身的土地,走不出她的视线。故土,苍茫遥远而又血肉滚烫的土地,是我永远的家园。这些年来,尽管我一直在外漂泊,但知道每到收割的日子,我那白发老娘准会握着一把镰刀,慢慢下到田里,一边刈着谷粒,一边喃喃念叨:儿呀,回来呀,回来呀。苍老的声音在胸腔里起伏,激起无数深情的呼唤。这声音哗哗流淌,覆盖了谷物,覆盖了她的原野。
日子匆匆而逝。如今,母亲老了,再也无力下到田里躬身挥动昔日的镰刀了,只能手搭凉棚一次次牵引我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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