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第六根手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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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同是一种心理过程。而我从新疆来到南方后对自己的认同过程,一开始更像是一场对自我的逃离。
在一个文化习俗、生活方式全然陌生的环境中,过一种隐匿部分自我身份的生活,必须对自己的一部分假装不认识。逃离的过程中,我的生活越来越背离原样。异地的生活,把真正的我赶得远远的,越来越切近客我,本我就越离越远,由于身份的不确定性,只有把自己悬在两种生活之间,无法完全切入。
人的行为不得不落在一个个点上,比如文字、语言、饮食、交流方式,逃离自我有时会使人精神残缺。有时,在南方无法定位的尴尬身份,使我成了新疆生活的局外人和江南生活的观望者,矛盾、碰撞和分裂,让我在任何一种文化中,都显得显得格格不入。我只有不断地在两种文化间平衡自己。
一、
小时候,新疆家门口的棉花地里,村里一个叼着旱烟的山东女人,当着村里一大群河南、宁夏、甘肃、陕西人和一帮维吾尔、哈萨克、回族孩子的面,让我伸出舌头,她要检确认一下,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汉语都会说的孩子,舌头是不是跟别人长得不一样。为了证实自己的语言能力,我把舌头够到了鼻尖上。她对我的父亲说:“二转子”就是聪明,你这个丫头啥话都会说,以后准是个好翻译。
从那时候起我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无法体会到,身上比别常人多了一样东西和少了一样东西,同样是一件不自然的事情,甚至在别人眼里会显示为一种残疾。身上一旦多出了一样东西,连称呼和身份都会相应地改变。
我小时候的同桌张校长的女儿右手上长了六根手指,她就因此失去了自己真实的名字,我至今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大人小孩都叫她“六指”,就像叫一声“二转子”(混血、变种),全校都知道是在叫我。
我的父亲(维吾尔族)和母亲(回族)不是同一个民族,我是村里唯一的“二转子”。“二转子”就是先天赋予我的身份。这个称呼在新疆很普遍,它从汉族孩子们的口里叫出来,却带上了某种歧视和贬义。老师也随着大家叫,称呼本来是从混血的概念出发,并无恶意。“二转子”就是聪明、漂亮,他们也会这么议论。而更多的人把这个称呼指向动物杂交配种后第二代的变种,比如骡子。这样就使这个称呼隐含了某种侮辱成分。
小时候“二转子”这个听起来不光彩的身份,激发了我内心最大的抗拒,谁叫都不吱声,或装作听不见,以此提醒别人我不高兴。一个陌生的与众不同的身份,从正面去理解和主动接受它,是需要时间和勇气的。就好比猝不及防,当众被扣上一顶不了解其性质的帽子,人本能的反应就是反抗。
我愤怒地瞪眼睛或者悲伤地哭丧着脸,根本于事无补,反而调动和激发了称呼发明者和传播者的兴致与胜利感,致使这一称呼在人群中更快地传递。当形势不由我把握,我只有以改变自身的姿态出现,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改造自己,变得跟周围的人一样,以此向周围的人妥协。
首先是改造外部特征,把一头黄发染成纯黑色,奇怪,全校的学生都很义愤,好像被我的行为激怒了,我居然将他们可以合理地称呼我为“二转子”最显著的特征破坏了,这使他们的称呼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虚设。
或许他们的愤怒还因为,我将头发染得跟汉族一样,这种妥协方式更像是在与他们对抗,我的作为是对他们优越感的一种削弱,因为建立优越感的对应物被抽离了。我觉得自己在汉人群里掺了假,他们看到我的样子,也像一不小心咬到了大米饭里的碎石子一样不舒服。
这种心理,首先表现在对我由黄转黑的头发的描述和评价上:像是金毛猴戴了顶黑皮帽,假惺惺的。哈哈。黄狐狸头上顶了个黑毛盖子,压不住那股骚气。倒不是在他们眼里我真的成了窜进人群里的野生动物,而是他们更清楚地看到了我不真实的乔装和扮演者身份。
对着镜子检查自己,我发现淡黄的眉毛和金色的睫毛,跟漆黑的头发形成的反差太大,使我对自己的改造显得不彻底,有些失真。为了让我的所有毛发保持高度一致,我冒着失明的危险,用黑色染发剂将眉毛睫毛一根根地刷成了黑色。我褐色的眼珠和金黄的瞳孔还是出卖了我,让我的伪装露馅。这次我获得的评价似乎更形象:明明是黄鼠狼,非要打扮成野猫子来吓人,四不像。
我吃惊于汉语这门语言的形象性和准确性,它镜子般反照出我的本来面目,让试图改变和隐藏的那个我原形毕露。对一种语言最深刻的认识,莫过于成为这些话语的目标和比喻中的主人公,它们选择了我,我成为无可推卸的对象,那些戏剧性的话语活生生地依附在我身上,成为我身份的隐形标签和滑稽的注解。
我的改造宣告失败。伪装适得其反,周围的人对我的所作所为更加警觉。我彻底暴露了在他们中间一个异类的身份,并被他们用语言标记。
二、
在别人的形容里,我横竖都成了另一个物种。我开始不断地比较,我身上究竟比别人多出了什么东西。由于过度的紧张和担忧,我经常梦到自己长出了类似尾巴一样的东西。醒来,总是下意识地摸摸屁股后面,然后莫名地悲伤,好像真的有根尾巴尾随着我。这是一根无形的尾巴,我拼命想隐藏它,别人却能从人群里一眼发现它。我担心自己跟故事里那只秃尾巴的狼一样,在嫁接了一条美丽的狐狸尾巴后,别人从此不再叫它狼,而改叫“狼狐”。
我开始注意观察我的同桌,恐怕是有着当校长的爹,人们除了叫她“六指”,对她似乎没有更多的敌视。起先我心里觉得不公,认为同学将他们对 “六指”的不满加起来,发泄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仔细对比后我发现,“六指”除了右手上长了六根指头,其他方面都跟周围的人一样,她跟他们一样,讲一口混合着甘肃味和河南口音的汉话,都吃猪肉炒菜,不像我每天啃馕喝奶茶吃羊肉。最让我愤愤不平的是,就连 “六指”都可以随便埋怨我 “身上一股民族人家的奶腥味和羊膻味”。我不敢回击她身上有猪肉的土腥味,怕校长发怒,更怕触犯众怒。
张校长说话也不忌讳“六指”这个词,他管女儿叫“我的小六子”,他说蒙着脸,全校学生里他也能摸出自家的“小六子”。似乎长了六个指头并不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作为“小六子”的“六指”完全没有我拥有的那份悲哀。似乎她的悲哀全部转嫁到了我一个人身上,由我一个人承受了。
我每天注意她的右手,她的第六根指头萎缩在大拇指下面,几乎不参与那只手的任何动作,它只是被其他手指连带着被动地上上下下。它隐藏自己是因为知道自己弱小,不具备与其他手指抗衡的能力吗?甚至在她玩得高兴忘记它的时候,我也替她惦记着那根孤独的指头。别人提醒我,长久地盯着一个红眼睛的人,或脸上长了疤的人,那些病症就会出现在你自己身上。果真是这样,邻居家的古丽手上长了个瘊子,我经常看那个瘊子,结果我右手的中食指上,也长出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我上了汉族学校后,不再跟古丽作伴,但那个瘊子留下的浅浅的疤痕时常发痒。
我担心跟“六指”同桌,天长日久,我的手上也会长出 “六指”那样的第六根指头。坐在她旁边,我忍不住要去注意,当她专心地听课看书写字的时候,她的第六根指头到底在干什么,想什么。
有段时间,我右手上的那个长过瘊子的地方不断发痒,慢慢地长出了一个肉瘤,我不住地去挠它,抓它,它变成了一个不会结痂的伤口。我撕扯它,希望把它根除掉,结果适得其反,它越长越长,最后快要跟一根小小的指头差不多。我怀疑自己已经被“六指”传染了。这个外来的丑陋的指头,在我手上安营扎寨,使得我不得不隐藏我的右手,举手时我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住,也藏不住它,它从两个指头的夹缝里探出头来,窥探我眼里看到的一切。我在右手上缠上纱布,上课不得不用左手举手,我的右手看起来像是受伤了。
三、
在南方这座居住多年的小城, 我经常会遇见一位朋友,带着她六指的儿子来赴宴,每次那个孩子的六指都像磁石一样吸住我的目光。我内心非常清楚,我的目光会使对方尴尬,我还是止不住去关注那个多出来的指头,我的好奇心和无法制止的窥视欲变得格外膨胀。我看到那根多出来的指头,就像看到了被隐藏了多年的自己,每次遇见那孩子,都像是对自己内心某种隐秘的再访。
在用餐时,孩子那根寄生的指头毫无用处地耷拉在他大拇指旁,它似乎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卑贱而丑陋的模样,在别人的目光里躲躲闪闪,让我觉得看到了内心最羞耻的一处。席间,我对孩子加倍友好,来补偿偷窥带来的愧疚感。我越是想克制自己的窥视欲,这种欲望就越是强烈。我发现那个孩子目光里的阴郁和个性中的执拗,这些使他显得脸色青黄,眼圈灰暗,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压力。他为这根毫无用处的手指,要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我了解那种压抑感,我知道为此而做的所有反抗,都会使他的处境变得更坏。
孩子的父母会不忍心帮他切除这根多余的指头吗?或者他们会找到一种理由,鼓励孩子接受它?他会厌弃这根指头吗?这个小小的自己,一旦没有了它,孩子会想念它吗?人生从此会不会少了什么本该具有的东西?他为何无法逃离这个手指,这个手指是他的宿命吗? 作为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六个指头的他,是不是比五根指头的他更完整?孩子长大以后,会因此比别人多一个方式认识这个世界吗?一个人身上多了一根指头,他的生命里会不会也多出一个精神指向?
我希望这些答案都是肯定的。有的时候,安静的第六根手指,似乎就是为了默默地观察其他五根手指而生,它或许看到了被高大的五根手指忽视遮蔽所法看到的东西。
我对那个六指的孩子加倍友好的背后,何尝不是对内心隐藏的,幼年时代不被众人接纳的自我的庇护。那个下课后常常蜷缩在教室一偶,无法加入别人的游戏,自卑地做着旁观者的我,就像眼前这个孩子的第六根指头,活在各别人惊异、不解、排斥、鄙弃的目光里,在内心,他一定渴望这根软弱的第六根指头,跟其他五根指头一样被人接纳。
我很想无惧地告诉那个孩子的父母,异于常人而独有的一切,都不应该遭遇歧视和砍伐的命运,应该让独有得以保留。第六根指头是孩子不可或缺、他之所以为他的一部分,我可以看见那里面隐含着一个孩子小小的灵魂。
向父母伸出手,孩子希望的是完全的接纳,在握住他的五根指头的同时,握住他的第六根指头,任何看似多余的东西,一旦和其他肢体连接为一个整体,它就不再是多余的,而成为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它们参与整只手所有的仪式,举手、鼓掌、接杜瓦尔(穆斯林礼拜仪式上掬起双手合十手心朝着面部的动作),上天并不会因为它是第六根指头,就拒绝它做神圣的事情,这根手指跟其他所有手指一样,洁净、虔诚。
一旦我认识了这样一根在我身上潜藏多年的手指,就是从内心接纳了自己不为人知或不被人接纳的那一部分。它不再是不能示人的隐秘,而是神明在我们身上的特殊记号和不可拒绝的神圣美意,用来告诉我们五根指头或者十根指头以外那些生命的意义。
这根谦卑的第六根指头,在我身上默默隐藏了那么久,它在固有的环境中无法全然显现,一旦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它显现的欲望和需求显得更加强烈。也许是陌生的文化和背井离乡的极端感受,刺激了这根指头的苏醒。这根指头睁开眼睛,便用其他手指无法盗用的目光,打量它所处的世界。它尽力使五根指头见证它的独有性。
第六根指头与其他五根一样,一起参与重要的仪式和交流活动,来确立自己的身份,并且渴望变得强大,取得认同。因为它知道隐藏自己,不参与与其他指头的运动,就会被割裂,变得弱小,衰退直至失去存在的意义。
主动地了解其他手指和被其他手指了解,是有足够自信和智慧的表现。我开始坦然地承认我身上第六根手指的存在,它在我身上不再是尴尬的异物,而是多了一种自觉和意识,多了一根感触世界的神经和接受人类隐秘信息的天线,多了一种内视的眼光和精神指向。
就像认同和接受第六根手指的过程一样,在别人的生活和喧闹的文化里蛰居多年,或许正是认识一种文化和接受另一种文化的必然过程。这种意识的苏醒,不是让固有的文化转向,而是意味着多了一种被认可的文化空间。
四、
认同似乎是双向的。一个人对另一种地域文化的认同里,恰恰伴随的是他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前一段时间,儿子从学校回来向我申诉,他的同学给他取了外号叫 “切糕王子”,我惊奇于这种身份标签,居然会落在生长在江南,看似民族身份极其隐蔽和弱化的儿子身上。在一些公众场合,“切糕”这个符号也隐形地被标记在了我身上。似乎我这样一个目标对象,更容易激发出人们大谈切糕的兴致,我的各种身份在别人眼里一下子被简化成了一块“切糕”,从而义愤和不满有了一个迂回的发泄口。这应该是人们正常的心理反映,可我真想给自己一记耳光,我知道一记虚拟的耳光,打不掉我固有的身份烙印,也无法让我从源头洗刷这个外号给儿子带来的阴影,外号本身恰恰让我看到了儿子隐蔽的第六根指头。某种身份在这样的时候,反而容易得到认同和加强。就像我往往在遭受到性别打击时,才会加倍体会到自己的性别疼痛;就像早年支边宁夏的公公去世后,我在他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他客死他乡的境遇,很容易让我联想到自己异乡人的身份;而在平时这种差异并不会被我所特别关注。
一个在南方念了五年大学的维吾尔族诗人告诉我,他无法准确地表达出那种异乡异地失魂落魄的感受,在我看来,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语言在表达之前分裂得无迹可寻,而是第六根指头一旦沉睡或被自我遮蔽,就已理所当然地被他排除在应表达的对象之外,从他的表达视野中遁迹,只作为可感受之物而被文字忽略,无法上升为被表达的主体。我看到他所有的文字,都是其他五根手指与世界的对话,而忽视了被隐藏的第六根手指那种难以描述的感受。他在生活快速转换的疲累中,无力审视或来不及辨认自己,无法抵御非自我生活强大的冲击力,使真正的自我无法着陆,从而导致了他与现代人共有的那种精神漂泊感。
我与一位南方的女友曾在一家中餐馆里,争论人的身份意识和精神的多指向性这个问题。还记得当时,旁边桌子的一个中国人和他的外国朋友不时地把头探向这边,对我们激动的争执表现出满脸的不解和好奇。
我摊开手掌,向女友伸展五个指头,板着指头数我比她多出几种精神指向,宗教的、种族的、异乡的、文化的,我吃惊地发现,我伸出的手指多了一根。而她看不见在一些特定的场合,突然会冒出来的这根指头,如果我告诉她我有六根指头,这听起来像一个谎言。我把手收回来,我本来想用那只手拍案而起,拂袖而去,我同时发现了“拍案而起”和“拂袖而去”这两个成语所指涉的动作里,应该不包含我的第六根指头,由此我想到了语言这个指向,我本来跟这个对面的争论者所使用的,应该是两种不同的语种,而我在和她激烈的争论中,完全忽视了我与之争论的最基础的工具,我们能达成这场争论的条件就是语言。我用她的语言跟她争论,而不是自己的母语。如果用我的母语,不可能完成与她如此透彻的交流,连我都忽视了这一点,她更不可能意识到。在这场争论中,我用汉语清晰而深刻地表述了复杂的想法。我是该为暂时牺牲了自己的语言而遗憾呢,还是该感谢自己熟练掌握了汉语这个工具,我有点迟疑。也许在另一场以母语为交流工具的很随意的谈话里,我可以像五根指头的人那样与我的同族轻松地交谈。在这场吃力的谈话里,我的第六根手指顽固地醒着。整场谈话,我毫无迁就的感觉,心甘情愿地使用了迥异于母语的另一种语言,用她能听懂的交谈方式与若无其事地与她交谈,就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另一种语言思维一样,而宁肯友好地妥协和让步,让我的第五根手指沉睡着。同样在南方的所有场合,我都毫无自觉意识地使用了这种语言。因为我知道换过来,所有交谈将无法持续。
坐在邻桌的意味中国男人和那位高大的外国男人,在吃面的间隙频频地探头往这边看。从外国男人吃力地使用筷子的手上,我看到了他在中国朋友面前竭力想隐藏的第六根指头。而那个正用熟练地用筷子专心地对付一大碗面条的中国男人,一定没有看到眼前这个外国人刻意隐藏的另一个指头。
“凡一民族文化的发展与衰退,在多数场景合下,要视其与其他民族有无接触,这已成为一般原则。”也许是为了宽慰自己,我眼前居然闪过日本汉学家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论》里的这样一句话。
五、
我在《嫁到江南》中写过:“其实选择一个人,选择了一块地域,就等于选择了一种文化,选择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在外人看来,我在南方的生活似乎“很有意思”。起初我毫不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们是指一种特别的文化感受和心理体验。也许正是这句话在我生活中回响了好多年,慢慢唤醒了我沉睡的某种意识。好多时候,我觉得“有意思”,如果仅仅是好玩和有趣,这个表达对于我多少显得有些不严肃,这种表达忽略和简化了我内心的一种疼痛感,还多少有点割断和牺牲我原本的生活,就是为着体验这种“有意思”的意味。或许在别人看来,我完全可以选择以一种忽略疼痛的方式生活。这恰恰要忽略真实的存在感,就是忽略第六根指头的感受,或者让它沉睡不醒,人不是为了活得“有意思”才活着的吗,抛却真实自我的生活,倒真的不大“有意思”。
我可以对一些人放声唱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歌,也可以同时唱唱越剧、姚剧和江南小调,讲讲宁波人待人接物中种种有趣的笑话,我能挑选“粗放”、“委婉”、“内敛”这样的词,去准确地对应各个民族的性格和内在情感,这些都基于我与他们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对他们的了解,我大肆宣扬如何与人分享人类的秘密,并以分享秘密的名义,解读一些民族最隐秘的文化心理,我不希望把无法倾诉的孤独和秘密只说给墙或者羊听。
很多时候,我的秘密和心愿也会通过祈祷和倾诉来完成。在每次接杜瓦尔时,我第六根指头会禁不住颤抖,我用十一根手指遮住自己的羞愧的面孔,也许我惧怕多出来的第六根指头找我清算。
当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根指头上,自我就被催眠,对于一个被催眠的人,它就有了无限的号召力。多向度的生活容易使人产生迷失,在世界的繁复中,选择简化是一种智慧,也是最快捷地达到认同自我的方式之一。
人们总是对不了解和不确定的东西,抱有过分的好奇和恐惧,这根看不见的手指,有时它指向的是一种陌生的文化和习俗,有时它转化为一种语言和思维方式。它所代表的东西在应对不同的人和事物时,就像布莱希特戏剧中制造的间离效果,或者像一根魔术手指一样快速地转换,甚至连拥有它的主体也难以察觉它迅疾的变化。
对一根看不见的手指的雕刻过程,成了我感受它的神经和脉络的过程,成为我赋予它一种无法表达的寓意的过程。一根蜷曲和隐藏了几十年的指头,成了整只手存在的全部理由,当把这样意义上的一只完整的手,用语言呈现给别人时,那就是一种无法言及的幸福。
六、
以一种文化身份介入和体验另一种不同的文化时,两种思维方式的分裂,有时会产生出奇幻的比较效果。
我在纸上用汉文字雕刻这只苏醒的第六根指头的时候,夜晚的睡梦中我不住地吐血,粘稠而艳红的血,红云一样布满一页页白纸,粘满了我的手掌,像是少女时代我用海娜包住指甲和手掌,让海娜汁液中的艳红渗透到指甲里、手掌间。很显然,在这个梦里我的手上还没有长出第六根手指。然而当我醒来,第一个意识,就是以我的梦境去对应汉语中“呕心沥血”这个成语,我用一个梦那么准确地阐释它,以致我现在提到这个词时,纸上红云密布的那个画面就同时出现。你可以换掉一个词,但不可能换掉我做过的那个梦和与这个成语对应的意境。我用一个后天学到的另一种语言里的词,精确地翻译了我的生活。也就是说,从梦中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语言先于我的意识分裂了。
连“凤仙花”这个海娜的植物学名称,在那个梦里根本没有出现,梦里的我,是那个用维吾尔语思维的、离开新疆之前的我。“呕心沥血”和“凤仙花”一样,是另一种语言灌输给我的,在这个梦里它似乎还没有生长出来。假如我只知道海娜,而没有进入过有“凤仙花”这个名称存在的另一种文化,我醒来后,绝不会将那个梦的寓意定位在“呕心沥血”这个词上,这些完全是学习和比较另一种文化产生的结果。可见一种文化对人的思维影响可以深入到梦境,进入到人的整个生命状态。
我清晰地记得幼年时,在汉语学校里学到“亡羊补牢”这个成语,熟悉畜牧生活的我,不难理解它的意思,这个词中最让我感动的是一个古代的汉人对畜牧人群的体恤,从而让我对产生了类似拥有共同经历般的亲切感。以致从学校回到家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醒父亲检查羊圈。人一旦从一种文化中获得认同和收益,就会随之对这种文化产生心理认同。
我不认识几个汉字的维吾尔族父亲,却牢牢记住了写在搪瓷盆底的“大众”两个字,尤其是对“众”字情有独钟,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个由三个人叠加而成的象形文字,给我打了个比方:“众”里面有三个人,就是有我、有你,还有你妈;有回族,有哈萨克族,也有维吾尔族。父亲的话语暗含了汉字的“众”,对自己的身份认同的一种深刻的感激和认同。或许正是“众”,这个汉字中透露的人本意义,还有这个汉字中隐含的那种人文情怀,深深地打动了我的父亲。有时候我猜测,父亲是不是通过对不多几个汉字的辨认和领悟,还有与周围代表这种文化的人的接触,认同了汉文化中某些打动他的东西,才把我们家六个孩子全部送进了汉语学校。就像我,会不由自主地将“亡羊补牢”这个简单的寓言,与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将它与另一种文化对游牧民族的关照联系起来,从而引发出对另一个民族的好感和文化认同。
真正理解一种文化,为这种文化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就像我,为了不让一种熟悉植物因为换了一个陌生的称呼,而在我的心里走样,对“奥斯曼”这种维吾尔族女子用来染眉毛的植物,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追究它在汉语里的植物学名字,一直把它看成专属于维吾尔族的词汇和民族文化符号,让它一直保留它着在我心中最原始、最真实的样子。
经过近半个世纪汉语的浸染,我理解了父亲这个维吾尔人,他为何能透过对几个汉字的理解,达到对持用这种文字的民族的胸怀和人本观念的深入理解。直到现在,我才将他当时想要表达而无法表达的意思,用文字还原了出来。
有时透过两种文化的缝隙看到的,才是没有被遮蔽的,我真正想从另一个民族身上看到的东西。
七、
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主体吸收另一个主体的某个方面之后,根据那个主体提供的模式,全部或部分地被改造。这个看似模糊的观念其实是在说,身份是在一系列认同过程中形成的。
一个民族真正跟另一个民族交往,双方必得放下一部分东西,掩藏起那根看不见的第六根指头。对于这个,恐怕那些在国外生活的中国人最有体会。你要学习另一个民族,又不迷失自己,这需要多么强的自觉意识。交往本身就是人类具有伟大意义的事业,人与人、种族与种族交往中产生的一切不适和疼痛感,都是人类在交流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与主体民族的文化交融,往往是通过精神、语言等交叉作用形成的,我的身份也因此由经历、选择和社会力量混杂作用而逐渐被界定。我不得不猜想我的父亲,当年从维吾尔族聚居的喀什,到了乌鲁木齐这个维、汉为主体民族的城市;从一个阿訇,到一个工人,再下放成为一个农民,在北疆沙漠边缘多民族混居的小村庄,娶了一个回族女人,起初他是不是也有过对自我身份确认和对后代民族身份定位的担忧。
人的身份正是由于不断被掩藏而显得神秘。在新疆,“二转子”是一个神秘而尴尬的身份,从我的体会出发,“二”就是合成品,包含着分裂、不统一的意思;“转”就是变化、不稳定,无法正确定位。这是我从两种文化的夹缝里看到的,对这个称呼隐秘含义的解释。
后来看到《汉书•西域传》记载的一个故事,不禁哑然失笑,说的是龟兹王绛宾娶了汉嫁给龟孙的公主所生的女儿,在汉宣帝时两人一起入朝并住了一年,回龟兹后龟兹王处处仿效汉人,西域一带的人都说他非驴非马,称龟兹王为骡。
势力如王者尚受到一般人的嘲笑,看来要完成一种身份认同,是需要由完整的文化来作为支撑的,让固有的文化习俗转向另一种文化是何等的难。在两种文化间徘徊多年的我,也因此释然了,心里不得不认同了中国自古就有的这种 “混血文化”的概念。
人类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混血史。混血本身就是杂交的结果,这是一类人的出生方式,也是他们的存在方式,他们携带着不同的文化印记生活。
就像小时候我们村里那个抽旱烟的山东女人,旱烟袋就是她不同于当地女人的一个标记,也是她不同于他人的第六根指头。她从遥远的山东来到新疆生活,迁徙的经历和异地生活的经验,让她具备了敏感的生活感受力和文化辨别神经,她能发现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人最根本的要素,比如语言、种族、血缘等等。她要检查我这个“二转子”的舌头,到底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看起来那更像是检验不同动物杂交后,对后代遗传带来的影响,还够不上有意识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等文化意义上的对比,但她毕竟看到了我混血的出身和最突出的特征,并预测了我未来几十年的生活。她在我的一生中扮演了一个预言家的角色,从那时起,她看到的恐怕不只是我长于他人的舌头,还隐隐地看到了我不为人知的第六根指头,尽管它那时还在蒙昧中,没有从我身上破肉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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