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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巷鬼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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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立夏那天,和家里电话。妈妈说巷里的一个老人殁了,我的眼前立地起了一股旋风,打着转,我知道是她,活了八十七岁焦玉田婆姨,我叫玉田姥姥,风没有停留,很快就消散了,比风消失更快的是玉田姥姥。

  旋风是鬼魂,每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股旋风,在熟悉的人中间盘旋,还有他呆过的地方,那种气息长久地存在着,就像他不曾离开一样。

  巷的形状像一个坛子,口小肚大。小时候的巷是静谧的,如果有什么响动,就会在整个巷子里回旋,风车一样滚在巷的天空,哗啦哗啦。而最能引发这种响动的的,就是鬼魂了。若干年后,我明白了,鬼魂是没有任何响动的,他们和风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我们的感觉器官,在我们的隐秘处制造出巨大的混响,又从我们的体内破土而出,把一条巷子震撼起来。而在我的生命里,他们一直在响,哗啦哗啦地响。

  巷叫云路巷,名字雅气,巷里住着的人都穿着黑布花布灰布的衣裳,棉布的鞋,性格也像棉布一样稳妥。巷子里住着的都是熟悉的邻居,相互之间熟悉的像家人一样,也少外面客气和热闹。房管局的经租房里有外地客,说着外乡人的话,音调一跳一跳的,巷子里的人都抿着嘴乐。

  我们住姥姥家。在巷子底部,我家房后面的人家,严格来说不属于云路巷了,好像叫沙滩谷,后来地标上把一部分也归到云路巷。从我家大门开始,向左三姥爷家,吴姥爷家,三本老爷家,全保姥爷家,我家房前隔着一丈宽的路,路前面有一块空地,土垫起二尺高,长方形的一个池子,四围有土楞圈起来,里面种着蓖麻,很长时间,我们叫蓖麻地。蓖麻地东南角对着三本姥爷家的门,他家院子小,猪圈就砌在蓖麻地边,地是公家的地,没人管,那时候的地不值钱。走过的时候,扑起来泔水搅和着猪粪泥土的味儿,我捂鼻子。我家不养猪,我端着一盆泔水踩过土楞,从猪圈矮矮的墙上倒进里面的食槽,猪哼哼着把头探到食槽里,一阵乱拱,吃完了就蹭土墙。跨过蓖麻地是金明舅舅家。他家院子大,里面有单独的安置磨子和翻晒粮食的场院,黄泥抹的后院墙和蓖麻地一样长,我们就去抠墙泥里的麦秸,把墙抠出大大小小的泊。金明舅舅是个邮差,不上班的时候就端着泥盆补墙,顺便把山羊牵到蓖麻地吃草。我喝过山羊挤出的羊奶,喝完就吐了。我家右面是一块空地,原来有一口井,听说井水很甜,记忆中我没喝过,后来枯了。上面盖了磨盘,怕人失足掉进去。再就是粪堆了,多是灶灰,堆的高了,会有大队的牛车拉走,送到地里掺了屎尿沤肥。我们蹲在粪堆前,把两根炉锥插进去来回锯,就会有蝲蝲蛄跑出来,捉进瓶子里,喂鸡,鸡下得蛋又大又黄。一条碾得硬实的土路,跨过去是一溜几米高的厚实的土墙,我们叫它小城墙。城墙里面是旧时的衙门,有城墙筑底,屋子高出普通的瓦房很多,三角形的屋顶尖尖刺向瓦蓝的天空,顶窗也有玻璃,阳光下一片幽绿。沿着斜坡我们比赛,爬上去,再坐着滑下来,那条斜坡被我们的屁股磨得发亮。斜坡下掏了洞,捉迷藏的时候蹲进去,不好找。但不久被蛇霸占了,我见过那条蛇,绿油油的,井绳粗,三尺多长,盘着不动,稍有动静,便嗖得一下,遁去了。后来还有两三拃长的小蛇,是它的孩子吧,被人挑出来斩成几截。有一段时间我走路的时候不敢往斜坡下边看,半天下幽绿的玻璃也像蛇的皮肤,发着绿光。我走巷子这边。

  巷子这边也麻烦,很多人会在某个时间段聚齐,比如,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烟囱上徜徉着蓝色的烟,而烟们会自动聚在一起,叽叽咕咕成淡蓝的云朵。烟是有味道的。我家炖肉的味道逾墙窜到了三姥爷家,三姥姥就哭了,她为吃不到肉而伤心。我姥姥隔墙招呼三姥爷,递过一张肉票,三姥爷把咸菜拌的有滋有味,架起梯子探身喊我,我接过碟子,葱油钻进鼻子。

  三本姥姥吃素,她把有肉汤的吊子架在我家炉子上煮着,我偷偷掀起吊子盖,指头伸进去蘸味儿,我知道锅里的肉汤什么时候不烫手,我会在红红的泥炉前守着,佯装煽火。

  全保姥爷家有缩进去的漆黑的大门,有一间房顶砌着卷帘的气派的茅厕。这使得他们家有别于巷子里其他人家。巷子里多数人家都在院子拐角打一道矮矮的土墙,土墙里面挖坑,放瓮,埋石板就是厕所了。全保姥爷家的人都在两扇黑漆大门里面,站在门前的全保姥爷嘿嘿笑着,邀我进去,他家的大儿子给小孩子雇了保姆,喝粥的时候碗里加一勺糖。我去他们家总有收获,可以看到《大众电影》,我把《三家巷》的区桃读成qu桃。全保姥爷是最先离开这个巷子里的老人,有一阵子,我走夜路,不敢看他家黑漆的大门,梦里白胡子的全保姥爷张开嘴朝我嘿嘿笑着,嘴里闪烁着两颗孤零零的大牙。

  后来就是吴姥姥了。

  吴姥姥不是老死的,她去世的年龄应该五十多岁吧,得了不好的病,流血,把身体内的血都流干了。他们家的院子有七间房子宽,东面没有人家,翻墙过去就是菜地,吴姥姥唯一的儿子当兵了,女儿也嫁到陕西,陕西在哪里,我不知道。空旷的院子即使白天进去,也觉得寂静,一颗高大的杏树每年结不少杏,附近的人家都能吃到。

  房后面也有人家,我去的少。来家里的存婵姥姥小脚裹得像粽子,拿着手帕包着的大洋,托工作的母亲去银行,帮她兑钱。一块大洋能换两块五,她每次都能有十来块银元,换了不少钱。这些钱给儿子娶媳妇用。她儿子叫还元,性格古怪,娶的媳妇也不大灵光。杀年猪的时候存婵姥姥用苫布盖着一个细瓷碗,里面是卤过的猪杂,送到我家。那些肉几乎没有盐味儿,姥姥倒进锅里,加了盐,花椒,大料回锅,煮猪杂面给我们吃,算是开荤。

                                                                                                     
                                                                                                        二


  我们过着错位的生活,阳光撒进巷子,那些人就隐身不见了,他们可能贴着墙寻找阴凉的地方睡觉。夜晚,活着的人睡觉的时候,他们就出来了,满巷子乱跑,像风一样。他们失去了活着时的庄严,变成和小孩子一样。全保姥爷飘着白须的手几次探向我,还有吴姥姥,蜡黄的脸俯视着我的面孔,惊得我想窜墙而逃,但我不能像风一样飞,他们能,我就在一次次梦魇中挣扎,大门关不上,门闩不住,那些鬼魂们风一样溜进来,全无声息。夜是他们的世界,连高挂的月亮也苍白着脸。初中留校自习,走进巷子,黑暗包裹着的心脏像一只小烛,只要一点风就会吹灭,我抱着身体,在黑暗中穿越着。颐门院对面的石狮子张着大口,五毛姥姥的后墙漆了黑漆的泰山石敢当,我不敢左顾右盼,数着一家一家的门。巷子起头的那几户人家,有外面的路灯打着,熹微的光团着温暖,巷子深处完全被黑暗吞吃了,走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向身体,路像棉花一样软塌。全保姥爷家黑漆的大门上会伸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呵呵乐着,看着我穿过,金明舅舅家卐字的门洞,经常会有一些轻微的响动,悉悉索索,像鬼魂们的聚会。姥姥不止一次告诫我,人的肩上有两盏神灯,在夜里会自动发光,走夜路的时候不要回头看,不要左右摇摆,灯熄灭了,鬼魂就会上身。我胆小,也笃信老人的话,在夜间穿梭,和鬼魂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只要他们不扰到我,我就心安了。那个时候,我会把我和认识的鬼魂们的交集在脑子里过一遍,想想自己有没有得罪他们的地方。全保姥爷家的后门就是菜地,我坐着他们家的小板凳看着菜地里的风景发呆,他们家的人有没有讨厌我?吴姥姥家的杏树每年都要结好多杏,吴姥姥总会给我们一大碗,而她得病以后我只跟着姥姥看过她一次,蜡黄的脸,烤过电的身体像一只褪下来的蛇皮,软而薄地耷拉在炕上,姥姥常把把擀好的细细的白面条送过去,而我只是别扭地瞅着那张蜡黄的脸,在她化为鬼魂的几年,那张脸阴魂不散地一直折磨着我。三本姥爷家的木门破旧而歪斜,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到我的时候,唤我过来给他挠背,我极不情愿把手伸进他的后背里,掏出来的手,指甲上嵌了厚厚的污垢。我的目光既胆怯又不甘地扫过每一家门前,猪圈里的泔水味儿远远泛出来的时候,就要到吴姥姥家门口了,我快速地奔跑起来,推开我家的门,屋里的灯光微弱地照到院子里,我的阿鼻地狱之旅结束了。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抽过羊角疯的二黄牛一样虚脱在炕上。发虚,噤身,动弹不得。姥姥把扫炕的笤帚蒙了红布,在黑茕茕云路巷踯躅而行,一遍一遍的长声像 梵文一样安抚我出窍的灵魂。我无法说出我和他们的遭遇,那种惊悚到骨子里的感受。

  暗夜的云路巷,他们低低的飞行,我能想象得出他们的惬意和自在,浩淼的长夜是他们的。我的内心和月光一样苍白。

                                                                                                      三


  蓖麻地消失的很快,小城墙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水泥浇铸过了。岁月的大手抚平了衙门的三角顶,捏出六层的高楼,人被一格一格圈在里面,阳光打不进去。左边的三姥爷家,前年也盖起了三层楼,遮去我家院子一少半阳光。里面几家租户,是为孩子读书来的乡下人,旧式衙门里的主人换了几茬,现在是一所区属重点初中。傍晚的巷子一阵热闹,身着蓝色校服的孩子们,嘴里嚼着麻辣串。新建的楼房看不到烟囱,也没有风。

  不知道什么时候巷挤进了很多人,像填满了蜜的蜂巢,密不透风。夜色微茫,我在异乡的梦中像一个丢了魂的过客,找不到回家的路。偶尔,像鬼一样潜入夜的巷,许多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亦不认得我。陌生的气流让人烦躁。我仔细辨识着当年的旧迹,期待着和他们的相遇。全保姥爷家和五毛姥姥家,晃得如同白昼的瓷砖中间还余下一段土墙,矮矮地歪着,屋顶的椽子伸出一截,已经腐朽,上面胡乱堆放着几捆玉米杆,被岁月淬成褐色。我闭上眼,伸出双手,感受着丝丝缕缕的气息怡然穿过我的体内,一如当年他们对我的亲抚。

  晨起有雾,出巷子,站在坛子口回望,满目灰色的钢筋水泥把人捆得紧紧。雾霁,有人家的屋檐下挑起一串岁头纸,孤孤零零。巷子里的人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这些。

  溯回,街前的磐石上,端坐着五毛姥姥,悠悠喊着,打呀,拿棍子打,打散了,走得快……白色的粉连纸条扬满巷子,我们把纸条沾在鼻子上,头上,披头散发做鬼状,呼啦啦和风赛跑。

  时间把过往做成标本,寄存在我体内,腐蚀着我的骨骼,让我在庞大的岁月面前毫无羞涩的衰老下去。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巷子,想象着像鬼魂一样的飞翔,我想和他们一样。可是没有了黑暗,他们在哪里存身呢?

  去年夏天,哥哥走了,他是这个巷子里为数不多年纪轻轻就走了的人。仄仄的巷子放不下装他的棺椁,我们只好寄存在离家不远的一处殡葬点,他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和巷子里的许多人家一样,沿袭了土葬。新置的墓地离巷不过几公里,想象着他能在某个有风的潜暗夜回到熟悉的地方。和我们说说话,在院里仅存的几米畦里侍弄瓜菜,或者也如他们在巷子里飞着,走走寻寻。


                                                                                                    四


  每次风吹来的时候,我都会被鬼魂拽着往巷子里跑,收割后的蓖麻地,茬子被一道道的风削得瘦骨嶙嶙,我像一个耍把式的艺人踩在刀尖上,每跨出一步,都像剜着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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