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离别

【壹】
      她一岁半的时候，我去千里之外的西安办点事情。刚坐上火车，想着未来的一周，我看不到她了，不能亲她抱她了，心里就一阵难受。她会不会想我？她一定疑惑不解，这个叫爸爸的人怎么不见了呢？什么时候回来呢？这一周，在成人的世界里弹指一挥，可对于一个孩子，一个正在成长中的生命，一定是神奇的。有许多的变化就在这一周内产生了。她对眼前的世界有了新的体验和认识，她也因此变得不一样了。而我缺席了，我缺席的这些时光，会不会在我和这个小生命之间撕裂什么，失去什么，以至于无法修复和挽回呢？一定有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觉察不到那些珍贵的细微，只能任它们悄然流逝而空悲切。
      带着这样的情绪，在远方的一周，我都是不安的。夜里躺在床上，黑夜带来铺天盖地的罪恶感，仿佛这是一场不该有的罪恶之旅。我又想，我是不是杞人忧天了？是不是太过感性了一点？我应该学学别的爸爸，潇洒一些，说走就走。可我只是我，不是别人的爸爸，只是她的爸爸，她需要我，就如同我需要她一样，我们的陪伴才刚刚开始，怎么忍心让它支离破碎。
      终于回到她身边了，看见她对我笑了，跑进我的怀里来了，我清楚地闻到了属于她的奶香味。我仔细地看着她，她还是那个让人心疼不已的小姑娘，只是又不一样，一些变化已然发生，她又长大一点点了，七天啊，时光之痕让我说不出话来。
      她大点了，我带她去外地，一去半个多月。每天，我都在想：女儿不在身边，她妈妈怎么办呢？拿什么填补那些原本热闹欢愉的日子呢？我能想到这种残忍，可我毕竟不是母亲，那是不一样的身份。回了家，见了女儿，她妈妈自然是欣喜的，我几乎都能看见眼底强忍住的泪水。可是，小家伙却认生了，对妈妈的亲热有些拒绝。这让人难受，让人无奈。
      她现在三岁了，马上要上幼儿园了，我仿佛听见离别如滚滚雷声，在不远处汹涌而来。

【贰】
      五年前，生活的轨道铺向塞北，这个以前遥不可及的地方，变得近在咫尺。这之前，她去辽宁培训一年，为未来的生活打草稿。
      我们说好要写信给对方，算是弥补彼此相识太晚的遗憾，也算是对这个电子时代的一种反抗。我甚至提前买好了漂亮的信纸，企图在深夜时分，在纸上给远方的爱人写一些关于思念或者忧伤的话。而事实上，整整一年，我一个字都没有写，我总是静不下来，夜的静无法安抚我，我被离别折磨，和城市一起陷入聒噪。我不能对别人说这些，我必须和别人一样，学会快速地变换自己的表情，让自己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看起来圆融而坚硬。
      第一次去学校，我送她去火车站。不卖站台票，我进不了站，无法送她上车。就那样看着她拖着沉重的箱子，跟着长长的队伍，检票，安检，直到看不见彼此。回来的时候坐在公共汽车上，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和不肯回家的人群，突然就觉得悲伤不已，就想着这辆车要是不停下该多好，一直一直开下去，千万别停，停下了，我一个人该去哪儿呢？也在想，幸亏不卖站台票，隔窗而望，火车呼啸而去，挥手多么苍白无力，表情和双手一样尴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后来几次，我就不去送她了，甚至楼也不下。我学着潇洒，学着像个真正的大人，替她收拾好行李，到了时间，甚至催着她赶紧出门，别误了火车。关上门，在门后听着她嗒嗒嗒下楼的声音，一直到听不见。然后站在窗前，看着她出了大门，过了马路，在街对面的站牌下等车。车来了，她费力地提着箱子上车，没有人帮她。然后她被车上拥挤的人群淹没。然后车开了，车被车海淹没。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继续忧伤还是松一口气？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她呢？她或许比我勇敢吧！别看她柔柔弱弱，看着她过马路我也忍不住提心吊胆。可我真得了解她吗？了解这个要和我过一辈子的人。或许她也和我一样，一直在克制，一直在掩饰，好让我们都不难过或尴尬。我究竟希望她是哪一种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好在，那一年已经远去。那一年被时光勒紧的印痕还在，算是一种提醒。

【叁】
      那年一直做梦要去远方，要去更发达更文明的世界。结果梦想成真，到了更远的远方，远到我想都没想过的地方——西非，却是另一个世界了。我笑着给人说：我要下乡了，我从乡下来，如今要回到另一个乡下去了。没去多想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太远了，太陌生了，想不出个具体来。于是，稀里糊涂地收拾行李，上了车，坐上飞机就那样走了。母亲和二姨送我上机场大巴，也没说几句叮嘱的话。车开了，母亲越来越远。我知道母亲是少不了担心的。且不说我倔强执拗的性格，就是目的地在国内新闻上的呈现也足以让她失眠，前几天刚掉下来两架飞机，隔三差五地绑架外国人，缺医少药的环境，动荡不安的社会，当然还隔着几万里之遥，那对她是不可想象的另一个世界。坐在飞机上，打开包，翻开里面放的一个薄薄的笔记本，最后一页下角下着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话：娘的zhu托，儿带着票洋过海！母亲写错字了，她是在什么时候写下的呢？又是在什么时候放在包里的呢？
      飞机飞过云贵高原，飞过中东，飞过撒哈拉，飞过大片大片的草原和棕榈树，然后降落，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这座城市，就又被一架小飞机拉走。还不如县城汽车站大的飞机场外，朝着写着我名字的牌子走去，车在热带雨林里一直开着，一会晴一会儿雨，感觉那么不真实。这一天都像是恍惚间的梦，就像身边坐着的黑人保镖手里的AK47，就像时不时路障两旁架起的冲锋枪，就像……眼前的一切。整整一天，我一直在飞，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坐飞机回飞这么远，远得像是在世界之外。
      PNT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我们像一群被优待的犯人一样，巴掌大的厂区就是我们几个中国人的全部生活范围，偶尔出去超市买点日用品，或者本地的小店里淘点纪念品，再远就不方便，需要审批，需要带枪的保镖，需要承担风险。于是，大部分时间，在工作之余，我们要么看黑人在小草坪上踢足球，要么看看后院里蔬菜的长势，要么围着厂区漫无目的的转圈，要么在楼上看央视国际频道或者在房间里上游丝般若有若无的网。在异国他乡，大家像是亲人，又像是陌生人，每个人的若常的表情下都藏着深不可测的心事。更别提那些黑人，那些表象上的单纯和善良，是多么的难以分辨，他们用语言、肤色、收拾等等掩盖着自己，使我们也本能地包裹住自己。想到这些，突然觉得人类其实是最悲哀且脆弱的动物！
      许多个傍晚，阵雨刚停，西天霞彩尚且绚烂，我从空调房里出来，走入热带闷湿的空气里，看着院子里高大的芒果树，看着树下忙来忙去的小蜥蜴，不远处，有几丛深黄色的天堂鸟优雅地开着，像是要随时飞去远方。有时，看厌了这些闭眼可数的风景，我就转到后面，爬上高高的瞭望塔，那对于恐高的我来说需要一些勇气。诱惑大于恐惧时，我就能鼓励自己爬上去。站在高塔上，看着不远处的甘蔗地，成片的香蕉树，一艘锈迹斑斑的船停在河岸。这条河就是著名的尼日尔河，朝南几公里，它就流入大海，流入几内亚湾，流入大西洋。我想有那么一部分，会一直流，流到太平洋，流到东海，化成水汽，被风吹往秦岭，停在生养我的那个小地方，化作一阵雨，滋润了成片成片的庄稼。这场盼了好久的雨，也让母亲笑了，让她感到温暖和踏实。许多次，我就这么想着，想着自己要是那一场雨多好，即使是一场雨里的几滴雨也好。我这样想着，觉得家也不远了，日子也好过一些了！

【肆】
      大学是什么呢？一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这个所谓的三流大学，三年的时光，似乎就这样哄哄闹闹的过去了，怎么开始的，怎样结束的，我都不知道。
      当我任务似挤进火车站，送别了一个女同学，看着火车离去后的铁轨，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我好像迷路了似的，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这是在送别谁呢？我回答不了自己，突然头痛欲裂，有点不认识自己。
      回到学校，处处也陌生着，强迫着我重新认识这个地方。许多人说说笑笑，许多人拖着箱子不知道走向何方，楼道里到处扔着撕碎的书以及被遗弃的垃圾，宿舍里也是。那些扔得到处都是的，仿佛不是垃圾，是突然茂盛起来的野草，野草深处埋藏的是我们来不及收拾的真相，或者秘密。而我们，我，就是在这样一片荒芜当中，焚烧了属于自己的三年时光，直至烧光了可以所有遮拦的东西，才在措不及防中看到了现实原来就藏在不远处，诡异地看着笑着我们。
      那些把恋爱当做氧气的日子，那些夜里不肯入睡彻夜闲聊的日子，那些睡的不知年月的日子，那些特别容易悲伤和高兴的日子……那些所有的日子，画面虚幻，仿佛是别人的日子，梦也没有那样虚幻，谁也没法为那样的日子做一个解释，我们只管往前走，只管消费着今时今日，对过去未来都闭口不提。
      我想起那封信，那封所谓的匿名信，以一个观察者的语气痛陈我的种种劣迹，在告别之际，又一次把我刺痛，让我不得不回头看看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会是谁呢？会是S吗？那是一种痛惜的语气，一种深深的失望。回头再看自己，更陌生了。干了些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呢？可惜已经没有了答案， 没人想要答案。一切都在告别中被撕裂扯碎，谁也来不及安慰谁。
      尽管后来，生活使我和一些人延长了这场告别，可最终一切还是要落幕，不管我明不明白，准没准备好。我没来得及仔细想过的，都跑进了我的生活中，宣示着新的一页就此到来。

【伍】
      我一直想要离开家，离开这个我住了十几年的院子，像那只井底蛙一样，一心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在这院子里做梦，看书，胡思乱想，伤心或者绝望，这个院子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可我厌倦了，厌倦了这些年年开花结果的桃树杏树，厌倦了墙角年年拔不尽的草，甚至厌倦了这座土砖混成的老房子。那棵葡萄树是最早厌倦的吧，几年前，它就在冬天里睡着了再也没醒来。
      直到上了高中，我终于离开了，到了县城，看到了更大点的世界，认识了更多的人。县城虽然不大，但比起我成长的小乡村，我的那个小院子，自然广阔的多了。我跟着众人喧哗着热闹着，体验着从未有过的新鲜。我以为自己完全长大了，不再把大人放在眼里。我和许多同伴一样，认为不被理解，于是讨厌并拆解着一切。我们怀疑那些僵硬的书本，那些趣味全无的课堂和老师。我们觉得自己被忧伤和孤独包裹，于是肆无忌惮地彻夜狂欢。我们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去爱，并假装潇洒，写些虚无缥缈的情书或诗行，我们勇敢到可以去牵喜欢的女孩的手，甚至去索取拥抱或亲吻，以为这就是长大。
      我就那样跟着众人一起，一起模仿着成人的世界。我只想向前，迅速的向前，很少想过回去。回去干吗呢？好不容易跳出井来，回去是让人害怕的。我强迫自己忘掉那个院子，忘掉那些树，忘掉院子里的那些时光。至于现在我要到哪里去，我没有想过，那样的问题容易引起偏头疼。我像歌里唱的那样：只想过好每一天。
      直到我某一天回去，回到那个成长的院子里去，发现院子已然荒草丛生，砖瓦破落，树木枯病，一切仿若乐府诗里那个汉朝老兵还家时看到的场景。我在想，这个家，这里的一切，是不是对我失望了。于是，不再风雨里坚持了，曾经努力支撑的一切就那么土崩瓦解了，荒芜就那样汹涌而来了。一定是这样的！可又能怎样呢？我还得走，还得离开，越走越远，离开的越来越久，一切都无法阻止。

【陆】
      七岁，“父亲”这个词从我的生命里被突然抹去，于是，生活里的寒意悄然而至，一个家飘摇不止。事实上，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我对眼前的世界依然懵懂，还不能洞察命运里铺设的剧情。那些扯不断的哭天喊地，那些满眼的白色人群，那些翻飞的纸片和悠长的唢呐声……这是一场聚会吗？我不知道，我满脑子在好奇，可惜没人顾得上给我解答什么。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也让我困惑。他们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只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的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呢？我自然不会多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就继续在人群里追闹去了。
      喧嚣过去，母亲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家里也越来越安静，除了偶尔母亲让人害怕的哭声。父亲被装进了相框挂在了墙上。我知道父亲死了，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埋进了坟里。我只知道这么多，并不知道这背后的秘密。
      有一天，母亲说她要出门了，要送哥哥去县上的三姨家。母亲对我说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收拾东西，看着长我三岁的哥哥在院子里沉默着走来走去。
      我跟着母亲和哥哥出了门，一直穿过镇上的街道，来到等车的地方，又一次，母亲对我说了叮嘱的话，说她两三天就回来了，让我乖。我依然没说话，只是点头。母亲和哥哥上了车，我站在车外看着他们，母亲让我回去，我不回，也不说话。车门关了，车要走了，已经开出去了。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说不出来的害怕，我怕他们骗我，不要我了。想到这里，我心一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撒腿就追着汽车跑，边跑边哭喊着“停下！停下！”可车越开越快，离越来越远。我看见母亲一个劲儿在挥手，我好像看见母亲也哭了。可是车始终没有停下，任我歇斯底里的哭声响彻了整个街道，它还是上了坡。我没有停下追赶，我想着一定得追上车，千万别扔下我一个人，害怕和绝望快要让我窒息。我追上了坡，跑到快到赵家塬时，终于跑不动了，感到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光了，实在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了。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腿摔出了血，我瘫在地上，看着汽车下了沟，朝着县城的方向走了，我也哭不出来了，我失了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母亲走后，我天天去坐车的地方等，一个人时，就没完没了的淌眼泪。等到第三天，母亲还是没回来。我不信母亲能骗我，不信她们不回来管我了，我依然天天去车站等，等了一周，等了半个月，等了一个月，母亲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不再等了，也不再哭了，我习惯了，学会自己和自己对话了！
      三个月后，母亲回来了，依然抱我亲我，可我觉得母亲变了，我也变了，一切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的一部分丢失了，直到如今也没能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