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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布拉格的寒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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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学爱好者兼业余作家卡夫卡先生终于决定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用他的话说是“普通频率”的职业,之前,他在一家私人机构供过职,做得很不开心。他有很多小说要写,工作却将他的时间绑得死死,所以他想跳槽。他在大学曾对工作和文学(理想)有过明显的界限划分,以为:任何以赚钱为目的的工作都是剥夺文学的尊严,“挣钱职业和写作艺术应该绝对分开”。这种观点在步入社会后很快就被证明是幼稚的表现,持此观点的人多半都是凭一己之力无法达到以文学维持生计目的的。所以涉世渐深的卡夫卡在现实面前最终取了个折中的办法:找一份不用全天坐班的工种,最好是下午两点就能下班,然后去写一些当时还不怎么成熟的小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经过无数次求职,递简历后,终于在1908年被他找到了一家半国立的单位,全名叫:“布拉格波希米亚王国工人事故保险公司。”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国有企业或事业单位。
  诸多迹象表明,卡夫卡在保险公司的表现不是浑水摸鱼的,他具有强烈的责任心,深得领导和同事的喜欢,具体负责:“预防事故和撰写关于将企业划入不同的不安全等级的上诉书”。这段经历让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底层人民的悲哀苦楚,他西装革履坐在柜台后,竖着招风大耳,将布拉格的工人阶级浓缩进了他那双无时无刻不处在惊慌状态中的大眼睛。他在日记里记录了一个名叫玛丽的姑娘“由于贫困和饥饿,解下一根她用作袜带的男人领带勒死了她九个月的孩子巴尔巴拉。”“人们像喝醉了似的从架子上摔下来,掉到机器里面……”这显然是个劳动安全没有保障的社会,工会形同虚设,一旦发生问题,这些倒霉的人就来找保险公司寻求帮助。卡夫卡看在眼里感到痛心,痛心之余还愤怒:“他们没有冲进保险公司,把一切砸得稀巴烂,却跑来请求!”他简直认为保险公司应对那些人的不幸负有主要责任。我们从中完全能感受到一位年轻的业余作家强烈的正义感,但他面对这些,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只是撰写一些辞藻华丽的文牍,所以最终他又对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产生了厌倦,将其形容为从他“躯体上活生生地夺去一块肉。”而在这时,另一件让他更苦恼的事发生了。
  他父亲让他去一家朋友厂里兼职,深入车间,熟悉工厂的操作流程。“我对这家工厂一无所知,今天早晨受命巡视过程中我感到自己毫无用处,如同遭受鞭挞一般。”他在日记里写道。有一次,车间负责人X有事离开,父亲让他去那里当十四天的负责人。这事本来可能也不会引起卡夫卡太大的反抗,毕竟多年来听爸爸的话听惯了,忤逆在他这种乖孩子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但那个时候他手头正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名叫《美国》。
  《美国》可以说是卡夫卡最好的长篇(个人观点),同年,他还创作了《变形记》和《判决》这两个最好的短篇(同样为个人观点)。所以这一年实在是他创作的巅峰期,他“恨不得写它个通宵和一天、一夜再一天”,现在他不得不与小说告别整十四天,这让他有理由对打乱他创作计划的父亲报以最深的恨意。这股恨意投射在小说中,《美国》一开头,主人公卡尔就被父亲驱出家门;《变形记》父亲对变成大甲虫的儿子之死无动于衷;《判决》的主人公更是被父亲判以“溺刑”自沉而亡。他在小说中发泄不满还不够,现实中,他也决定反抗,反抗的方式是:自杀。
  “我在窗边伫立许久,”卡夫卡在写给朋友布洛德的信中说,“贴着玻璃,很多次我有那么一阵冲动,用我的纵身一跳来叫桥上的关税征收员吓一跳。”这地方是一栋面对尼克拉路的楼房,最高一层最左边的一个窗子。从窗口望出去,是一个俄罗斯教堂上的巴洛克风格建筑,此刻卡夫卡已无心看风景,他所关心的只是从这个世界得到解脱。但他最后没这么做,他只是对布洛德说说,布洛德吓坏了,忙写信给卡夫卡母亲,让她密切关注她儿子的一举一动,他有可能寻短见。母亲更吓坏了,最终劝他父亲取消了这一决定。卡夫卡自然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恢复理性后权衡了一下得失,得出结论:觉得死了就不能写小说了,活着还能写,所以活着好。这次事件毕竟给他带来诸多不快,所以他把《美国》写成了一本青年人被工作所困的小说:卡尔做着最卑贱的活——电梯工,每天替顾客按电梯按钮,出了点小差错被解雇后,成为一个富翁遗孀的奴仆,最后参加一场集体招聘,貌似得到了一份称心的职业,但谁知道往后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小说的闪光点在于卡尔一天晚上看到隔壁阳台上有一个大学生,他白天当营业员,拿着最低的工资,晚上刻苦学习,困了就喝浓咖啡(扯直脖子将不加伴侣的纯咖啡往喉咙里灌)。“他面朝卡尔这个方向,小桌上摆满了书,他是从墙上摘下电灯泡夹在两本大书中间的,周身被刺目的灯光照得透亮。”这近乎有点殉教徒的味道,一个胸怀理想,不屈服于现实的圣人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卡夫卡的形象。为了写作,他可以与最惧怕的父亲叫板,可以放弃不去死——有时,让一个原本想死的人打消死的念头也是需要勇气的。

2

  卡夫卡暂时从保险公司解脱出来是在1917年,从这年起到1920年,他在创作上的收获是几个短篇小说。几年前,他还写了一本名叫《审判》的长篇,这个文本却因掺杂过多的法律学、诉讼学知识而显得拖沓,我认为叙述意义上的成就不高。但在1920年后,卡夫卡又有了一部重量级的作品:《城堡》,这部作品的灵感直接来源于去一个名叫“屈劳”的乡间生活的经历。那时,他刚被查出患了肺结核,已出现咳血的症状。
  屈劳位于捷克斯洛伐克境内,美丽的艾格河畔——“萨茨”城的郊区,卡夫卡的小妹妹奥特拉的丈夫在那里有注房产。卡夫卡去那里是为了养病,他放弃进大医院接受正规治疗而选择“自然疗法”,就是利用乡间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生活让身体自行康复,有点接近“老庄”的休养生息。
  屈劳的生活环境称得上得天独厚,风景宜人。那里不通电,交通隔绝,没有工厂、没有工人,更没有保险公司。卡夫卡早起早睡,徜徉在自然之风和温煦的阳光中,精神好,身体就好,他慢慢康复了起来。更为重要的是,他在那里接触了真正意义上的德国农民,这些人和整个农村后来就成了《城堡》的模板。
  关于这部小说,谈的人已不胜枚举,情节很简单:土地测量员K到了一个村子,却始终无法接近近在眼前的城堡。“城堡”这一意象,人们普遍认为它象征“官僚机构”,但我们知道,卡夫卡是最憎恨官僚机构的,他凭什么让主人公削尖了脑袋往那里挤呢?这于作者的心理喜好而言,不合常理。布洛德的观点一度引起我的兴趣,他认为城堡象征“上帝”,村子象征“大地母亲”,K在大地上兜兜转转,只为了能沐浴到上帝的恩泽光辉。但仔细一想也不合理,城堡里那些官员没一个好东西,这种乌烟瘴气之地怎么能代表“上帝”呢?所以,我的看法是:城堡象征“社会”,村子则是作者内心的“迷宫”。
  我们从各种史料得知,卡夫卡虽然内向、沉闷,却是个极力想要走进社会的人。他是个惧父的孩子,同时又崇拜父亲,正因为父亲是个社会活动家,他羡慕父亲的好胃口、好体格,羡慕父亲与人交谈时的大方得体。后来他在大学崇拜好友波拉克,也正因波拉克待人热情、有领导能力,且能发布精彩的演说。他自己做不到,心向往之。卡夫卡内心的迷宫和博尔赫斯是不同的,博的迷宫针对时间和空间,属于形而上学范畴;卡夫卡的迷宫却针对人群,这是一大堆荒诞意象的组合。所以《城堡》里的人物都非常生动:主人公K,他非但接近不了城堡,到后发现连对他的委任状都是错误造成的,村里根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面对如此荒诞的局面,K没有打道回府、没有灰心丧气,他一定要见到城堡里管事的人问个明白。在他身上体现出一股强悍的韧劲,这股韧劲使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有一个名叫阿玛丽亚的姑娘,她拒绝城堡一名官员索提尼的求爱,将求爱信撕毁。这一举动在村民看来大逆不道,因为所有姑娘都以得到城堡官员的青睐而自豪,阿玛丽亚却反抗了。还有那两个形如木偶的助手和几户村民家庭,都让人过目不忘。这些人可以看作隐藏在卡夫卡内心迷宫中的坐标,通过他们,卡夫卡想整理出一副人物图谱,以此来衡量入世的利益得失,找到迷宫的出口,从而跻身社会(城堡)的大圈子。但他失败了,社会不接纳他,他被关在了“法”的门外。就像《审判》中那个没有犯罪的卡尔,最终却被两个侩子手像对待一条狗一样捅死在刀下。
  卡夫卡在屈劳期间还做了一件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就是结束了和一位女孩长达五年的恋情。卡夫卡一生有过三位女友,跟这位在一起时间最长,她名叫菲莉斯。
  菲莉斯是一位现实的女孩,她意向中的丈夫应该是一位脚踏实地的男人,从事一份简单、正常的工作,养家糊口。她知道卡夫卡爱写作,却不知写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不是一份业余爱好那么简单,而是生活意义的唯一体现。卡夫卡在屈劳时,菲莉斯来看过他,她待的时间不长,当天来,当天就走了,来往车程超过三十小时。
  那天傍晚,屈劳的天空晚霞遍布,微风中有一股野花的香气。菲莉斯站在卡夫卡妹妹丈夫的房子前,穿着她喜欢的白色连衣裙。卡夫卡在屋里坐了许久,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有为菲莉斯的到来而开心,反倒成为一个负担,那时他们的关系已进入僵局。他没想过她会来,“我要坚决地阻挠她就好了……她忍受着极度的不幸,实质上是由于我的罪过。”他对这场爱情的本质是清楚的,自己的优柔寡断,致使两个不合适的人一拖再拖,给菲利斯带来不幸,他们需要一次彻底的决裂。所以他最后还是出去了,来到院子里,发现菲莉斯不在,他问妹妹菲莉斯在哪里,妹妹说在房前。他在房前找到了她,但他们只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默默站在台阶上,望着远方绚烂的晚霞——那天的夜幕迟迟不肯降临——这预告了这场爱情最终的结局,他们已无话可说。
  四个月后,卡夫卡与菲莉斯解除婚约,布罗德夫妇做的证人,然后,卡夫卡送她去火车站。在这期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情节,卡夫卡甚至没流露出丝毫悲伤,只是谈论了几句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大家进行了一下午的短途旅程。但把菲莉斯送上火车,他直接去了布罗德的办公室,在一张靠近写字台的沙发上坐下后,痛哭流涕。当时,办公室不止布罗德一人,其他同事都在,也就是说,卡夫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情绪失控。这对他的性格来说,是破天荒的。

3

  文学爱好者卡夫卡先生做了一辈子业余作家,做了一辈子光棍,终身未娶终身未育。但他是荒诞主义和表现主义文学的鼻祖,现代文学史绕开他是写不下去的。他的作品充满强烈的个人印记,要说说基本的几点特色,是:故事情节绝大部门来自他内心的意象,主题是荒诞的,但具体的细节又是绝对真实的,所以加缪说:“卡夫卡作品中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日常生活的世界,另一个则是充满极度不安的世界……(他)就这样以平凡表达悲情,以逻辑表达荒诞。”(《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我们普通读者翻开他的书,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都能看懂,全篇连起来却堕入了云里雾里。难怪当时一位父亲给卡夫卡写信,说卡夫卡先生,我给我女儿买了你的书,但她根本看不懂你在写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表达什么?卡夫卡不知怎么回答,我们也不知怎么回答。我只能说,给一个年轻的女儿看他的书是不合适的,那是一个个噩梦的连缀。看不懂的原因是你不做他那样的梦,你达不到他那种灵魂的高度,他写的东西要到几十年后,人们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无数次局部战役后,才被普遍接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写的是寓言,他是先知。

4

  卡夫卡生于1883年7月3日,出生的那天,天空下着太阳雨,雨后,天际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他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两个弟弟在幼年相继离世,后来又有三个妹妹出世。她们在童年结成了联盟的玩伴,将卡夫卡排除在外,他的童年是寂寞的。
  少年卡夫卡不喜欢照镜子,不喜欢出门,耽于幻想。经常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富翁,骑着四轮马车驶入犹太人聚居区,遇到一位受着鞭刑的女孩,仅凭他一句话,就救了她,载着她扬长而去。
  卡夫卡不喜欢穿父母给他做的新衣服,喜欢穿蹩脚的旧衣服,因为穿着旧衣服弯腰弓背走路,让他觉得舒适。有一次,他要参加一个不得不去的舞会,裁缝为他定制了一套新的燕尾服,当他得知燕尾服必须开领,里面还要穿挺括的白衬衫时,他拒绝了。他想要一件高领的晚服,一件保守的,甚至是封闭的衣服,将自己包裹起来。
  卡夫卡的名字,字面意思是“寒鸦”,这是一种类似乌鸦的鸟,类似他穿着高领、封闭的黑礼服的模样。
  这只寒鸦生前寂寂无闻、备受冷落,死后,飞出布拉格,誉满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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