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器,在时光里慢慢变老(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文/李新文
条凳
溪水边上的彭家畈是个大屋场。乍一看,水汽充盈得有些浪漫。村舍映入溪湾,风一吹,一晃一晃化在水里了。可往深处一走,才发现它的“大”并不是形体上的莽阔,而是气场上的夸张——一栋栋瓦屋排列着,像一幅极规则的图案——灰黑色的瓦顶将人间的气息牢牢抓在手里,一刻也不放松,生怕溜走了似的。两边的树木也铆足了劲儿向上窜,似乎隐含着不可知的情绪。
树木一多,便出木匠,我爹恰恰是这行当里最牛的一个。平日里,逮根木头,眼一眯,斧子一抡,便有了行走的方向。打条凳、八仙桌什么的,不在话下。满眼的树木,好象成了他的世界。
我出生的那个早上,他正在堂屋里打条凳。这条凳笨重、墩实、中规中矩,东南西北不多不少四条。这个数字,有了天地乾坤的味道。那天早上我从母腹里拱出个头来,耳朵一张,听见斧子在响,接着是锯子发出的声音,还夹杂着三四点狗叫。这些声音混和一起,纠缠荡漾,一下子把堂屋挤了个爆满。但,终于没挡住我“哇”的一声啼哭。睁开眼,看见爹顺着我的哭声从堂屋里奔过来,一溜烟跃入我的眼帘。那一瞬,爹与我家的小黑狗站在一起,眯着眼儿在笑,俨然一对父子。
这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开篇。我的哭声响亮、干脆、尖厉、一点也不含糊。不知冥冥中与爹有何冲突?
从落地的那一刻起,我像树木一样在阳光里疯长,然后一步步迈开双脚,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周边的事物。比如爹干活时,为何把牙齿咬得紧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有木头总顺着他的视线躺到木马上,静静等待斧头的来临……这些事儿如一个个可疑的问号,毫不客气钻进我的脑海,让我理不清头绪。那会儿,我老觉得木头与爹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好象山上的树木就是冲着他这样的人来到世上的。他不光手艺好,还读了点“子曰诗云”。干活时,总有意无意地卖弄几句,嚼牛皮糖似的拉得很长。这一拉,不只我提不起精神,即便站大门口的小黑狗听了也忍不住汪几声,以示抗议。起初,爹看我的眼神挺热烈,热烈中夹杂了一丝关爱。无疑,这在告诉我,希望我长大后也成为他一样的木匠。还真没猜错,那天上午他果真在家神位前将那把吐着寒光的斧头朝我手里一塞,要我拿着。可我见了锋利的光,立刻感到白亮的斧口在身上割,不由一阵颤抖,哐当,掉在地下,差点将爹的脚趾砸破。我风一般逃走了,把爹剩在无尽的失望里干熬着。
我对木活没丁点儿兴趣,好像从娘肚子里就开始了。我成天无所事事在村子里闲逛,有时兴趣来了,拿一根竹棍屋前屋后挖蚯蚓,然后系在棍子的细线上去溪边钓虾米,往往钓了几只,又莫名其妙放回水里,一眨眼无影无踪。爹见了,冷冷地骂,真是个傻子,傻子啊!冷冷的骂声子弹一样穿过我的皮肤,进入胸膛,袭击得我体无完肤、血汁翻涌。巨大的羞辱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无法突围。不料,第二天早上他正摆弄着木头,我的目光突然与他相撞,砰,炸开了花。浓浓的火药味里,可能他看出了我的不满与执拗,干脆又抛来一句——木头比该死的人强啊!声音不大,吐词却清晰,无非是说树木比我有出息。这话硬硬的,砸得我的耳朵生痛,额头冒汗。我在紧张的气氛里把鼻子挨到打好的木凳上细细一闻,还别说,一股浓烈的泥土味、人的汗水味,还有青涩的生长气息,哗啦一下钻进了我的鼻孔,这气味果然比我奇特,不能复制,更无法移植。便想,从树木到条凳,不但生命轨迹发生了变化,而且融入了人的情绪和心魂。这一融一入,便有了某种精神指向。
我的年龄与凳儿相仿。平日里,条凳在瓦屋里静静待着,与八仙桌一道站成一种严肃的状态。我不知在这严肃里站着是不是太憋闷或很寂寞?但直觉告诉我它的自由空间很狭小,小得只有窄窄的一溜儿,连最普通的椅子也比不上。掏心窝子说,椅子倒经常与我一道玩耍。它很单纯,单纯得像一汪溪水,一眼能看见清澈的内心。有时我们一同坐在地坪里,望着天上白云移动的样子或夜空里星星眨着眼晴的神情,不知不觉彼此的心情便开朗了;有时它被我拖着,摇摇晃晃,甘愿做一件开心的玩具。可在爹眼里,椅子压根儿不能与条凳相提并论。用他的话说:呸,简直牛屎比麝香。这话装满了讥讽与篾视。说穿了,是对我的所作所为很失望,而且反感。我只当他胡说,身一扭走了。不料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与隔壁的歪脑壳冬生伢将一条木凳放倒在地当船划,弄出不少动静。可划着划着,咚,后脑勺被突如其来的爹狠狠敲了一下,痛得我的牙齿嗑嗑作响。打我一顿也算了,可连那只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小黑狗也不放过,被他猛地一脚踢得哇哇大叫。我一脸愤怒与疑惑,觉得他在对我发泄,更多的是在积蓄一个家长的力量。
后来终于明白爹所说的“麝香”,只不过守礼法、尊孔孟的酸玩意儿。这股酸劲如同四张条凳往桌旁一摆,成了个极规则的口字,显得过于庄重,还把人世间的秩序界定得很分明——东边为大,北边次之,南方又次之,西方最小。这种做法有必要吗?在我看来,显然无聊透顶,脱掉裤子放屁。爹却异常坚执,不单刷得朱红闪亮,还在木凳的反背写上东南西北以及他的名字,似乎酸到了骨头缝里。
木凳平时不用,摆在八仙桌旁,空着。空着,也成了庄重的摆设。只有逢年过节才派上用场,把家的函义尽情释放出来。一到年关的早晨,爹准会把站了很久的凳儿、桌儿,依次搬到溪边放稳,放成大大小小的一排。我看见他躬着腰用木桶舀了水,哗啦哗啦泼在木凳上,积了一层的时光被水稀释开来,一抹一抹地漾。水,在木器上一走,湿漉漉的气味悠悠弥漫。爹抿着嘴,不停地洗,不停地抹,似乎他的魂长在了条凳上。抹布儿,迎合着木器的感觉来来回回的动,细细脆脆的声响,很有质感。
据说水是能抵达一切的玄妙之物。而我觉得最难洗去的不是灰尘,而是化入骨血的礼俗与制度。
天地间,只有阳光是公平的,把挪到地坪上翻晒的木器一一照亮,便有了年关的质量。此刻,麻雀儿受不了诱惑,倏然扑向条凳,想感受一下做人的滋味。可那只小家伙还没来得及蹲上去,便被爹大吼一声震得颤颤发抖,还骂它祭菩萨的,弄得一脸委屈。我听了很不平,假若天上真有什么菩萨或神的眼睛看着,到底打谁的板子还真说不准。要说,鸟儿哪知人间的木器不可侵犯呢,就算我这样的娃儿,也免不了要挨爹的骂或一丁弓。看来,人间的事情真想不明白。爹坐在墙角,点燃一竿旱烟,悠悠地吸。他把目光落在通红的桌凳上,出奇地兴奋,却不料被木器反射过来的红光击得支离破碎。爹的眼睛裂开一条缝,看得很入神,似乎把全身的力气涌向了瞳孔。其实不用看,也清楚自己坐在哪个方位。不久,娘从屋里走出来,不需吩咐,赶紧把家伙什依次移进屋里,摆得气象浑穆。
木凳蹲在家神位前吐着气儿,一副激情勃发的样子。也把阳光的味道传给堂屋,堂屋这才明白年关的气味一点也不水货。凳儿站了一会,竖起耳朵,一刹那听见灶洞里柴火的哔剥声,女人侍弄饭菜的叮嘣声和被烟熏出的咳嗽声,还有火塘里鼎锅煮肉的咕嘟声以及我老爷嗒吧嗒吧的抽旱烟声。这些声音极有色彩,隐含着数不清的欢喜。
年午饭在爹心里份量极重。不光是他,整个彭家畈的汉子都很上心。顷刻,我家的堂屋里摆开了一年中最热闹的阵势——上下两个堂屋里张罗着大小不一两张桌子。一张红的,一张暗黑的。红的是八仙桌,放在上堂屋的家神位前,与条凳紧密协作营造肃穆的气氛。暗黑的呢,是小桌,搁在下堂屋的正中,围了一圈木椅。此刻,一屋人的身份也分得格外清楚——成年的汉子坐上堂屋的八仙桌和条凳,剩下的小男人尤其女人坐下堂屋的小桌木椅。这一点,谁都心里有数。木器摆好后,我娘,还有小脚奶奶和几个婶婶在厨房与堂屋之间牵线似的跑,摆筷碗、端鱼肉和七七八八。爹干啥呢?放鞭炮。他蹲在地下,用烧得红火闪亮的香去点灰白的爆引。轰、轰、轰,震耳的大响肆无忌惮地吼,刹那间腾起呛人的烟雾。缭绕的烟雾中,祖父箭一般冲向下堂屋,赶紧把大门关上,怕耽误了时辰不吉利,也把与年无关的空气和事物挡在外面——防止叫花子和邪气撞进来。否则,万万不行的。关门后,大大小小的男人走到家神位前,从小到大站好,依次上香磕拜。然后盛了饭菜,敬祖宗。祖宗是谁?当然是蹾在家神位上的灵牌。茫然中,我隐约听见灵牌吁了口气,卷起一个老舌头,想必也胃口大开了吧。其实我对这些礼仪一点也不感冒,不等拜完便去捡鞭炮,却不料后脑勺又挨了爹的一记丁弓,以至于我对那个满脸皱纹的牌位有了莫名的愤懑。
开饭了,终于开饭了。满屋的人在肃穆的空气里依次落座。祖父自然坐在靠家神位的东方,东方为大。爹坐的是北方,接下来按辈分年龄秩序排列,丝毫不乱套。
祖母、娘、姑姑婶婶以及我们几个娃儿自然坐在小桌上,筷子一捏,闷闷的吃。坐有坐相,吃有吃相。爹经常说的那句话在这时得到完全落实。瞟一眼满头白发的祖母,她兔子吃草似的一口一口慢慢地嚼,嚼得很安静,很细致,也心平气和。还不时盯我几眼,生怕我弄出什么动静。此刻,那条小黑狗蹲在我的身后痴痴望着满屋吃喝的人直流口水,却又不敢造次,大概是怕我爹或祖母的一声大吼。对于祖母,我的印象很深。她一脚踏进我们彭家后,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却从没上过“正席”(我们那儿坐条凳上八仙桌为正席),要不坐矮桌小椅,要不端了碗饭蹲在灶旁的柴湾里。老太婆对我祖父一贯逆来顺受、随方就圆,好像爷爷的另一个影子。显然,男人把头颅拔得那么高,一半以上是女人惯坏的。祖母——这个兢兢业业的老太婆不光把自己打造成男人的附庸,还一再叮嘱我姑姑出嫁从夫的道理,说得丝丝入扣,有条不紊。忽然觉得,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藤一样深入了人心。
我在沉闷的空气里嚼着年午饭,满屋子的家人也在慢慢地嚼,彼此用眼睛说话,用空气传递,真正把“食不言,睡不语”的经典名言推向了极至。不料,那些标了方位字号的条凳们却在桌底下热闹起来,挤眉弄眼,仿佛坐在上面吃喝的人的身份成了它们的身份。那条蹲在家神位前向着东方的长凳傲然挺立,显示出一副家长的气派。其余的凳儿吵吵嚷嚷,争了一会长短。忽而叹了口气,又安静了,一如条凳上闷闷吃喝的人的安静。年午饭——一年中最开心的中饭,终于在肃穆的氛围里宣告结束。爹抹了一下嘴巴,把最后的几粒饭菜咽了下去,打着一溜饱嗝,昂首阔步去放鞭开门。女人赶紧收拾筷碗,然后烧水、泡糖茶,服侍一群大老爷们。
条凳又被我娘抹了一遍,立刻容光焕发,倒是散发着一股热气。对,是男人的热气。女人的气味是万万不能有的,据说很晦气。这说法,直到现在我仍没弄懂。
不久,祖父祖母在条凳的目光里走出了家门,作别了这方沉闷的天地,姑姑也嫁到三里开外的张家冲。她果真得了奶奶的真传,不但农活做得风生水起,吃饭时还真不上桌,哪怕望一眼规整的条凳儿也悄悄避开。日子一久,公爹公婆倍加称赞,甚至成了张家冲的榜样。对我爹来说,无疑成了一个家族的巨大荣耀。人上一百,五艺俱全。自然,也有不成器的,咋办?送回娘家接受再教育。那年秋天,一片锣鼓声中我终于娶回一房媳妇。媳妇儿模样周正,人也勤快,只是不懂礼俗。那天傍晚,正是中秋团圆,这婆娘不知怎么一屁股赖上了条凳。已当上家长坐在正东方的爹马上脸一黑,抓起饭碗往地上一砸,咣当,破了。骂,没家教的,没家教的。第二天果真被遣回娘家。没想女人的爹思想新,拒绝再教育,说,同桌吃饭与同在一个屋里呼吸有啥两样?!后来一场官司打到县里,双方唾沫星飞,面红耳赤。县太爷没法,教他们散了。可老顽固的爹把手一挥,也说,散了。于是,一房刚娶回的媳妇也飞了。那一刻,我感到我的生命走向了荒漠,有如黑夜来临前的无限悲壮。
深深的惆怅和自责里,我看清了自己的怯懦和无能。
好在村子里的娃儿不吃这一套,把礼法纲常全抛到九霄云外。
下雪了。雪花,将村前屋后铺成白花花的世界。没几天,从后山到池塘间的高坡冻熟了,结了厚厚的冰。踩上去,哧溜,滑出数丈。池塘也冻紧了,能在上面行走。这时候,我看见不少小屁孩将家神位前的条凳偷出来,一个接一个沿着坡向上爬。爬到高处,把凳儿放下,又一个挨一个坐好。然后手臂一张大呼小叫滑下来,接二连三滑下来。哧哧啦啦的声音,很好听。而鲜红的木凳与雪白的大地辉映着,成了天地间最诱人的亮色。此刻,条凳离开了家神位和老人的目光,一律平等了,在高坡上大呻大唤,流淌出无限的快乐。这快乐,流水一样传入我的心里,倏然把郁积于心的惆怅淡化开来,得了前所未有的慰藉。娃儿们乐不可支,一个个屁颠屁颠地喊,冲啊,冲啊——!他们手搭着手肩并着肩,在木凳的呼啸声中铆足了劲儿向下冲。要么一溜烟冲进塘里,跌得人仰凳翻;要么翻入积雪很深的墈下,一片狼藉。料想,此时的凳儿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乐得屁颠屁颠吧。一个下午,凳上的红漆儿渐次剥落,露出一片片木质。直到这时,凳儿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不过土地上的一棵树,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只有此刻,木凳和娃儿们才忘记村人的严肃和堂屋的庄严,与土地融为生气勃勃的整体。这情景,映入我家的黑狗眼里,也充满了快乐。
夜很快来了,兴奋了老半天的孩子们进入梦乡。一张张条凳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却听见村庄里的老人在一声声怨骂和叹息。幽暗的夜里,它们相视一笑,仍在回味白天的场景。第二天早起,我看见爹坐在条凳上闷闷地抽着烟,不时用手抚摸着受伤的木凳,一如抚摸自己残破的灵魂。烟圈儿却把他变形的脸罩得像幅僵硬刻板的图案,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八 仙 桌
我注定成不了木匠,只能沿着岁月的路径在土地上慢慢行走。我的目光投向那架残破的八仙桌时,黄昏已降临了。落日的余晖,洒在溪水边的桌上,一片苍黄。我知道,一天的时光已走到了尽头,剩下的只有黑夜。这八仙桌儿在黄昏里残喘着,想必离黑夜也不远了。
八仙桌从一棵樟树出发,走向烟火人间,到头来落了个丢在水边被人遗忘的结局。
它的一生都在酝酿。从长成钵儿粗那一刻,就开始酝酿。似乎在说,咱是山中的名木呢,不能像苦楝树那样丑,被人剁了当柴烧。也不能像杉树那样长大长壮了作屋檩,肩负着瓦片的重压。花梨木呢,好是好,被人盯上了,弄成一张犁,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太累太脏了。是的,一点儿没错,樟树长大了,锯下来,能雕能刻——雕床梁,雕窗棂,雕佛意浓郁的菩萨。即便打板凳桌椅,也是上好的料。樟树在树木的世界里地位高贵,乡人自然不能轻薄,将那棵长在后山上酝酿了好久的樟树请出来,做成一架溜光锃亮的桌儿,刷上红漆,就精神焕发了。然后,在一阵紫烟缭绕的鞭炮声中,无限庄重地摆在家神位前,称之为八仙桌,与条凳、家神位一起融为浓烈的乡村生命体系。
无须考量质地的高下,单是八仙的名号就不俗了。八仙该是那腾云驾雾御风而行的醉八仙吧。铁拐李为大,汉钟离次之,张果老再次之,然后依次排列。哦,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有了坐次,何况吃五谷杂粮欲念丛生的凡夫俗子呢?所以,八仙桌的每个方位尊卑有别是极有道理的。或许,正合了孔孟之道。饭时,乡中年长份尊的老头儿在家神位前的条凳上一坐,一桌的人统统鸦雀无声。这是一个方位的力量,也是一架桌儿的神圣。你想,一张桌子就那么八个位置,能给你一席之位很不错了,叽叽咕咕说长道短怎么行呢?于是,桌儿往堂屋一摆,谁也别想乱坐,乱了套,犯了规矩,彼此的脸色都不好看。想来,一棵樟树从土地上出发,摇身一变,变成一架法度森严的八仙桌,无疑是一种身份的转换,更是一种质的飞跃,焕发着人性和道德的光辉。这种待遇,是许多树木终其一生难以抵达的最高境界。
桌儿给神仙排了坐次,更为凡夫俗子界定了方位和级次。早年,乡下女人是不能上八仙桌的。进一万步来讲,只有娶亲生子办丧事的大场面,才战战兢兢坐条凳吃席面,但一律坐西方的下位,算是法外开恩了。彭家畈是个大屋场,一家有事,所有的汉子婆娘都来帮衬,且由一个精明能干的汉子当都官。这都官不是官,是都管。泡茶递烟安排桌席唢呐鼓乐迎进送出等事儿都由这人统一指挥。都官很荣耀,也不那么好当。仅安排桌席一项就十分细致,稍有疏忽,会得罪来客,弄不好有人冲席。那年春上,我堂叔彭有才收儿媳妇,场面真叫一个大——红彤彤的对子灯笼映红了半天云彩不说,单是桌席就摆了四十来桌,整整齐齐的八仙桌儿,从堂屋一直摆到了溪边。那阵势,百年难遇。
开席时,女人见缝插针端碗就吃,吃得满脸欢喜。细心安排的是那些货真价实的长辈。可场面一大,弄得我这个都管手忙脚乱。不好,终于忽视了那个坐在头桌下方的老头儿。他好像是故意的,看有没有人理会。坐了一阵,没人。又坐一阵,还是没人。心里的火上来了,乱蹿。蹿得满脸通红血液翻涌,一个劲地吹胡子瞪眼。唢呐一吹,开席了,老头儿气不打一处出,眼睛鼻子甚至每个毛细孔都在冒火。老子是谁,还要不要天理?!老家伙在心里一遍遍大骂,终于身一挺,脚一跺,抓了酒盅往桌上一砸。砰!碎了,胀红着脸拂袖而去。劈面一见,傻了眼,是舅爷。娘亲舅大,得罪了天牌,这还了得?!我赶紧风一般奔过去打拱作揖说尽好话,只差下跪了,但终于没能拦住。弄得我火烧火辣,刹地成了一只腌鸡。
年关一过,会唱大戏舞狮子,何况彭有才收了儿媳。他不光殷实,还深谙经史。于是,他手一挥,搭台。村中的汉子果然将八仙桌儿抬到地坪,合成一处,戏台便牢实了。大红对子也一挥而就,台两端一挂,吸引了不少目光。“帝王将相戏非儿戏,妖狐鬼怪情是真情。”这气魄不小,洞穿了一番人间的真义。那些看不懂白云深处有大境的人都在鼓掌,一顿瞎鼓。他不解释,只是淡然一笑。那种淡然仿佛脱离了时代。去年春上,我给他捅了那么大的娄子,没发脾气,也是这样的淡然一笑,好像与他无关。
堂叔长年在外张罗生意,上长沙,下武汉,游京华,涉新疆,见的人多了,世面也宽了。照实说,最让他打心眼里佩服的不是孔夫子,而是浏阳那个文武双全的谭嗣同。他去过长沙强学会谭嗣同下榻的那间屋子,进门就能看见一架堆满线装书的八仙桌,那桌儿也是红的,但不是咱彭家畈的朱红,是枣红,吐着一种仁者的亲和与宁静。谭嗣同果然器宇轩昂。在浓浓的茶香里,快意人生,臧否国事,一腔热血直冲霄汉。他彭有才怎么也没想到那回肠荡气的《仁学》,竟是在这宁静的散发着一室木香的八仙桌上写出来的。对于《仁学》,他不知读了多少遍。每读一回,胸腔里满是热血沸腾的感觉。眼一闭,那个倚桌而坐、提笔疾书的身影便在脑中浮现,那个年轻汉子把一枝毛笔握得很轻松,眼睛和笔锋却有一股狠劲,仿佛把一生的智慧和对家国的一腔忧思全注入笔底,沿着一张八仙桌汩汩流向天地宇宙,滋润世人的心魂。
这是一个仁者的姿势,也是一架八仙桌焕发出来的光辉。
谭嗣同等六君子以生命为代价救民于水火,革新于危难。然而最终血溅了京华菜市口,换来的却是漫天的菜叶和无数麻木的挤眉弄眼的哂笑。显然,这是一个血性者命定的悲哀。有人说,麻木是国人致命的病灶,看来不无道理。至此,我终于明白八大山人为何在他的《荷塘水鸟图》里把那只水鸟的眼睛画得白多黑少那么冷了,也明白为何“八大”这两个字又叫“哭之笑之”了。
得到这个消息,彭有才震惊得头昏目眩,天旋地转。那天傍晚,夕阳刀子一样射在客栈里,溅起无数的寒光,寒光夹着冰冷的人心照得他直打哆嗦。“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个句子把天下的血性写尽了,也把孔夫子的中庸之道砸了个粉碎。那天傍晚,他一次次吟唱着这个句子,唱得愁肠百结,一脸的泪水在流。那种揪心的痛,无法排解,只能用手一下一下地揪扯随风飘动的乱发。“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是怎样的内心孤绝呢?那夜,他喝了很多酒,恍恍惚惚来到仁者生前住过的那间屋子,用手反反复复抚摸着空荡寂寞的八仙桌,似乎在抚摸着一个家国破碎的灵魂。那夜,他醉了,醉倒在湘江河畔,泪水滂沱。他心中那团光明之火熄灭了。熄灭了的还有自己。
打省城回来便很少出门。但没有人理解他那淡然的一笑,更没人理解他心中的梦想,从枣红色八仙桌出发的梦想。在这里,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得很深。藏了起来的心当然无法让人看清,就像道行极深的老子的心,你能看得清读得懂吗?还是老子说得好,大道废,有仁义。一个心中没有仁义的人,没有赤子之心的人,光靠孔子那所谓的礼法纲常维持一个村庄的秩序,又有什么用呢?故而,收了儿媳的第二天,他宣布了一条让村人大惊失色的家法,就是没有家法,人人平等,人人都可坐条凳上八仙桌吃饭。可惜婆婆媳妇不听他的,仍蹲在小木桌或柴湾里闷声不响地吃,这家法也便无法贯彻了。
戏,终于开场了。是桃林畈里的班子,唱的是《杨四郎探母》。水袖儿一晃一晃,曲调儿咿咿哎哎,身子忽左忽右,摇得一片风流生动。唱到高潮时,地坪里爆发出如潮的喊声,嗬嗬嗬,热闹极了。我堂叔本来被安排在戏台最前的太师椅上落座,东家为大。然后严格按辈分高低一排一排坐定,绝不乱套,这是看戏的规矩。乱了套,轻则骂娘,重则摔椅子,打人。村人什么都讲个规矩,讲个尊卑。似乎无规无矩便成不了方圆。但,彭有才没坐那太师椅,让给辈分不高年龄却长的老头儿坐了。那须发皆白的老头一入座,头一仰,胸一挺,仿佛成了个太师。彭有才没坐,为啥?对这戏没兴趣。北京上海长沙大戏院的名角儿看了不少,乡下土戏班还有啥好看的呢?想看的是八仙桌上玩狮子,那才叫真本事。先前,他在京城的湖南会馆前,看过谭嗣同在十五张八仙桌架起数丈高的台上左右跳跃腾挪耍狮子的情形,让大刀王五那样的好汉也不停的喝彩。那一回,真正开了眼界,大开了眼界。不久,狮子终于活蹦乱跳的上场了。台搭得也高,十多张朱红闪亮的八仙桌儿一架,蹿入半空,似乎手可摘星辰。星辰没有,舞狮人却一跃一跃的来了,几个腾挪跳跃攀上了高台,扭一下头,摆一下尾,耍几个惊险动作,然后使劲地摇,在等待什么。果然一头火红的狮子从那边上来了。采青绑在竹篙上,悬着。于是,两只狮儿舞起来,舞成恍恍惚惚的一团雾。呯呯的目光里,红狮奋力一跃,将绿影似的采青衔进了嘴里,台下即刻响起波澜壮阔的掌声。村人只有此刻才显得一律平等,没了心里的障碍,充满欢乐。人丛里,彭有才叫了声好,仍淡然一笑。
四下里,不笑的是那傲立着的八仙桌,似乎很不平,愤怒的目光瞪着那些只配蹲在灶湾里烧火煮饭的女人。仿佛在说,谁要你们笑的?要笑,也只能男人笑,哪轮得上你们这群贱婆娘?!还有那个一口暴牙的臭女子,笑得那么丑,没一点家教,连笑不露齿的基本常识都不懂,还是个人么?等拖到家神位下打一顿板子嗷嗷大叫血流如注,看你还笑得出来?下世最好让你们全变成苦楝树,又老又丑,让男人剁了,当柴烧。
桌儿这么想着,兀自散发出肃穆的气息。
没多久,天空下又架起高高的八仙桌儿,俯瞰着一群白衣麻布的村人。
桌儿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要绝尘而去,在干啥呢?超度亡魂。乡下老了人是要坐夜的。男人老了,坐打灯夜。女人呢?坐破河夜。用十五张朱红的桌儿搭起高台,桌底下放个装了水放了鱼的澡盆。做佛事的假和尚慢慢爬上顶端,盘腿坐定——摇铃念经,让魂儿缓缓飘向天国。如此摆弄一番后一步步下来,打着赤脚带着孝子孝孙从澡盆里踩过,绕着圈儿跑,并将那鱼捉了才算数。这仪式,谓之破河。那年刚唱完戏,彭有才的婆娘说走就走了。老了人,好啊。八仙桌儿又能在地坪上风光一番了,又能看见麻布白衣的子孙们在桌前跪地磕拜了。嗨,不容易,在人世间混出点名堂真不容易。这是苦楝树杉树以及花梨木们想也甭想的事。想到这些,桌儿忍不住嘿嘿嘿的窃笑几声。
台搭起时,黄昏降临了。手捏铜铃的假和尚又爬上顶端,莲花般坐定,把那铃当摇得一片呜咽。嘴巴一张一歙,咿咿呀呀念个不停。摇了念了一阵,突然铃声一断,高喊:孝子——跪——!一脸哀伤的子孙赶紧跪下。袈裟又喊,起。白白的一片全都站起。如此起起落落了老半天,搞得人迷迷糊糊晕头转向了。这佛事让人哭笑不得,仿佛不是在超度亡魂,而是要整垮活人。这情景,映入桌儿的眼内,忍不住又一阵窃笑——乖乖,老老实实向咱磕头。嘿,有种你就不跪,给你个大逆不道之罪,拖到家神位前打得你皮开肉绽好看!浩大的哀伤里,桌儿傲然挺立着,浑身的骨头在响,仿佛得了极大的快慰。
对于婆娘的死,彭有才没表现出太大的悲伤,倒显出一种落日余晖般的宁静。自谭嗣同血溅菜市口后,人世间的生死荣辱一股脑儿全看淡了,顿悟了。他只是对那些乡下女人生前不能轻易靠近条凳和八仙桌儿,死后却又在桌儿通红的颜色里,让灵魂得以超度的命运而备感叹息。
通红透亮的八仙桌儿执拗地在土地上走动,融入了乡人太多的郁抑和苦痛,抑或渗入不少带泪的欢笑与愉悦。它如一座滞重的牌坊,高高耸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忽然一日,一阵“破四旧”的风刮来,一夜之间,那些红彤彤的八仙桌儿被火光吞没,发出轰轰烈烈的啸叫,像在痛苦的哀嚎。熊熊的火堆旁,人们又看见了彭有才的脸上溢出淡然的微笑。
沿着一条溪水往深处走,能发现许多生命的秘密。或许,红尘之外有一双眼睛在打量着芸芸众生。这样想着,夜的黑色悄悄来临。一眨眼,将残破的八仙桌覆盖了,我也淡然一笑。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