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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来而往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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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去看梅岭,其实我是想在梅关古道等一些人,一些从古代陆陆续续走过来的人,他们中间有我多年的偶像,我只是想见见他们而已,或是打个照面我也心满意足,仅仅如此,也不枉我到了南雄。
梅关古道全长200多公里,我只截取梅岭这一段,这是他们的必经之地。我呀,先一脚明清,后一脚唐宋,晃晃悠悠地,如同在时光隧道里穿行。我的鞋子如船,在秦汉的某一块青石板停泊下来,面对那扑面而来的梅岭古风,便有了一点感慨:世上有多少沧海变成桑田;又有多少城堡沦为荒野;还有多少物种消踪灭迹,譬如恐龙。说是地球演绎也好,说是人类文明进化也好,我看归根结底,都带有浓厚的宿命意识。而这条梅关古道,却幸运地留下来了,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不然,我也找不出更好的诠释方法。
梅岭看似平常,实则大有来路。看看那孤傲的关卡,便能窥视一、二。仅凭那道厚厚的关楼拱门,就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关,古称梅关,又称秦关,始通于秦汉,是古时广西与广东的主要交通要道之一。因此,被誉为“岭南第一关”。历史上,来到梅关的人除了早年避秦乱的逃亡者,来的人大多是被贬谪的官吏,或是被流放的囚徒。他们的脖子上套着沉重的木枷锁,脚下还拖带着铁镣擦着绎道的青石,格外悲情,让人想起某部电影里的场景。
梅关古道,经过这么多年时光的打磨和浸染,已经是时光宝盒了,盛装了太多的风雨往事。好像那一粒粒鹅卵石,以及那些凹陷下去的缝隙,还藏着掖着不少陈年的干货,却缄言不语,才有了我等来梅岭探寻的兴致。古道被两旁的各种树木夹道一挤,便瘦得更加幽深,远远看上去,像上苍遗落下来的一根赶龙套的长鞭,还在岭上发出隐隐的响声。在梅岭,再好的秋阳也是可疑的,它们经过林中树木的筛子严密过漏,能留下来的所剩无几了,稀稀落落播洒在古道上,是否长出奇花异草,这倒是华佗扁鹊们最为心仪的事情,也是植物学家们最擅长的专业。至于斑影流光,那是摄影家或画家们乐见的。在我看来,阳光是语言的天使,不会无缘无故流落在梅岭,它们到底在为谁守护汉字里的典故?
梅花年年枝头浓,赏梅人知是谁?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浪迹于此,听闻古道附近的一户知府女儿因情而死的故事后,内心深感同情,就写下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的不朽之作《牡丹亭》。给予了后世文人墨客无尽的灵感。关于梅关的故事,或许,就是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续写着,传递岭南几千年的文化沉淀。我在时光的拐弯抹角处蹲下来,细细察看这些上千年之物,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多了按捺不住的好奇。
如果说:岭南是中国南方的一册线装书;
那么,梅关古道正是装订成册的那根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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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多年前,七雄逐鹿中原,进入冷兵器的刀光剑影中,岭南还是一块沉睡的蛮夷之地,处在混沌未开的原始状态,神秘而迷惘。这里的祟山峻岭是一道道天然屏障,既阻塞了中原文明的进入,也隔断了岭南通向外面的世界。
一个人的目光却落在这里。
此人是秦始皇。他刚刚平定六国,南方的土地灼热了他冷峻的目光,一抽身,就有了“北逐匈奴,南开五岭”的战略意图。在公元前213年,始皇帝20万的大军扬起一路尘烟而来,他们越过了梅岭,在一片打杀和呐喊声中,将毫无抵抗力的岭南收入嚢中,一统大中国的心愿就已经比较圆满了。从此,这梅岭成了岭南的一条重要过道,不仅在军事上久负盛名,也成了岭南人尽情吮吸中原文化营养的脐带。梅关成了进入广东的必经关口,也是后来历朝历代争夺的战场。待秦末陈胜、吴广起事,秦王朝已经日落西山,摇摇欲坠。一个叫赵陀的县令趁机封锁梅岭、阳山和连江口三关,南北通道就尽在他的掌控中,再次封闭了之前的盲道,进的进不来,出的出不去。到了公元206年,赵陀竟然在这里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南越王,偏安一隅,居然统治岭南数十年,不能不说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此人毕竟底气不足,整天害怕汉文帝发兵来剿,在一个恶梦的晚上惊醒,便连忙主动上书朝廷请罪称臣,求得汉文帝的宽恕。毕竟他还过了一把大王瘾,何况此举既保全了全家人的性命,避免了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自己还留下一个深名大义的美名,不可谓不是聪明之举。
梅关,从这时候起,又重新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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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初唐,另一个人的目光在这里聚焦。
此人叫张九龄。粤北土著人,也是岭南第一个进士入朝为官的初唐诗人,后来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且口啤极好,有贤相之称。他进京为官时,梅岭正是必经之地。可他官没做多久,便与当朝宰相合不来,曾一度厌倦了官场,打算辞官回家侍奉老母,这个理由多少显得有些勉强。也就是在唐开元四年(716年)秋天,他还终于把这件事办成了,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态,也夹着几分失落踏上了回乡的崎岖之路。一边行走,一边思虑这些年的人生得失,颇有感触。在过梅岭时,他稍一分神,差点摔下了悬崖,惊出一身冷汗。年少出关的时候,心情愉悦,根本没有觉得这条山路险峻,脚步如轻燕,意气风发。而回家的路坑坑洼洼,如此难行,差点还要了他的命。似乎是瞑瞑中的某种暗示,让他变得更加冷峻起来,细细地梳理心绪,就有了人生的顿悟,眼前的道路虽有秦汉多次修筑,然路基差,过往流量大,且破坏严重,运输车辆几乎难以通行,到了这一截山路还出现人力来缷运,极大地阻碍了岭南对外贸易,同官场之道如出一辙。于是,他逐生开辟梅岭新路的宏愿。回家后连夜上书朝廷,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其它什么原因,反正唐玄宗看完他的奏章后龙颜大悦,一道圣旨快马加鞭下来,张九龄接任令左拾遗内供奉,主持开凿梅岭新路,这让张九龄倍感欣慰,没想到不费周折赢得了皇帝的支持,这是他先前始料不及的。当年始皇帝修路,无疑是为征伐,出于政治目的;而此时他开凿新路,则是岭南人主动开放门户。当然,这当中也有他的政治抱负,一条利国利民利己的蓝图在心中临摹出来了。他不敢有半点懈怠,自己亲自勘察、测量,身先士卒。临近的村民纷纷前来投入筑路队伍,那场面,不由得人不热血沸腾。常与地方官吏一同到各地视察工地情况,慰问劳工,请教能工巧匠,和近身随从以及军士们一同劳动。并从北方劳工们那里获取了“火攻堰取”的方法,就是架起柴火在石板上燃烧,等烈火熄灭后,再用铁锤敲打石头,这时的巨石就很容易爆裂破碎,工程事半功倍,进度快多了。
据南雄有关史料记载:公元716年11月动土,他放弃原来的老路,重新开凿一条山口较低,宽五米多,长三十华里的大道,可容多辆马车并行,这就是今天保留比较完整的梅关古道,秦汉时期的那条逼仄的山道就已经改叫小梅岭。至到今天,小梅岭遗迹尚存,只是凹凸不平,且被丛生的杂草以及灌木霸满了路基,几乎与山岭融为一体了。
张九龄修建的梅关古道,终于让南北的交通情况得到极大的改善,这条跨越南北的大道让广州等地的货物可以由水上北运南雄,再经古道运往岭北;岭北南下的客商则将货物由陆路经古道运往南雄,再转水运往广州等地。古道两旁,客栈林立,茶坊酒肆沿途尽是,宾客商人络绎不绝,形成了南北经济文化枢纽,衍生了韶关、英德、南雄等粤北重镇。历史上,梅岭古道的重要性,使历朝历代地方官都把仿效张九龄来重视修路和植树,史载:曾有十多次大规模的修建与维护。这也是我们后来过的梅岭,能在古道两边看到历代留下的各种纪念物,有云封寺、六祖庙、来雁亭、夫人庙、衣钵亭、梅花诗碑林等等,每一处人文景观,都是梅岭历史的见证,令人遐想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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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梅岭,暑气尚存。况且,天气晴朗,我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见梅关古道泛着幽邃的光亮。这条由青石与卵石混凝而成的路,仍然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我想:若是遇上雨天,这些石子的光泽还会愈加亮相。这些都是过往步履打磨出来的,能照见岁月的影子。两千多年了,那些曾经的喧哗成了过往的烟云,不知所踪。承载太多的梅关的确累了,就真的叭了下来,再也没有醒来过,实际上成了一个文化意义上的标本,订在梅岭青山绿水的自然博物馆,让人追索到一段不同寻常的历史。
梅岭古道的兴衰,也是广东经济发展的晴雨表。
16世纪以来,中国沿海遭到倭寇和西方海盗商人的掠夺,为了维护封建统治秩序,明朝实行了严格的海禁政策。清朝把海禁发展成了闭关自守。1757年,清朝政府取消其它几个通商口岸,只许在广州一口通商,一直到1842年。于是,在这一段时期,梅关古道进入其最为繁荣时期。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被迫向外国侵略者开放了南京等多处港口,广州不再是唯一的外贸口岸。后来,随着上海的兴起,广州不再是全国对外贸易中心了。梅关古道联系珠江水系和长江水系,它的兴起主要是古代交通工具简陋,靠人扛车拉,内河是最为便利的。到了近代,随着轮船、汽车、火车等机械化交通工具的发明和运用,交通运输线路发生了巨大变化,依靠梅岭这条内陆水运来发展贸易是远远不够的,梅关古道的地位随之减弱。直到解放后,运输越来越发达,梅关古道终于失去了作用,而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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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越千年,一切早已时过境迁。
梅关古道以及道上其它遗址,已然成为文物,于风雨声中守候着历史的缓慢变更。它曾把中原的一批又一批南迁客迎进古道,把一批又一批贬官谪臣拥入岭南之怀,把一波又一波中原先进思想文化吸呐到南蛮远地。如今的梅关,它仍然静静守候,转换另一种身份,等待一拨又一拨游人穿越那道千年古门,寻访古时的遗迹。
我也是一个穿越之人。
行在古道上,步履变得轻了起来,生怕踩疼了哪根灵异的神经。我曾在一首诗中描写过类似的路:“一条被打死的蟒蛇,横陈下来/只见鳞片闪闪。”这鳞片就是泛光的青石,镜子一样照得见人的模样来。加之,两边树木茂盛,给我的感觉是条睡着的蟒蛇,随时可以醒来似的。我的神经系统变得异常敏感而警觉,生怕真的醒来咬我一口。连一片黄叶落在肩头,都会吓一跳,仿佛是有一个或多个鬼魅飘过。回过头来,什么也没看到,只有那贴着地面的风,赶着一地的落叶在跑……
从这种沉迷的感觉中出来,张九龄夫人戚氏以血祭山神不见了,但夫人庙中香火正旺,行人虔诚祭拜。佛教禅宗六祖惠能在衣钵石旁弘扬佛法的情形也不见了,却不时有身着僧衣道服的出家人,一身长衫,片刻便无踪影,让我等红尘中人莞尔。不见过往书生疾行而过,骚客树下吟诗作赋,商贾如云,货物堆山的繁荣景致,却有二、三闲坐的梅岭人,摇着大蒲扇,招呼过往行人尝尝自家做的梅子酒,豆腐花。不见与老翁相谈甚欢后,即兴挥毫大作《赠岭上梅》的苏轼,却见东坡树下声声念着“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的孩童声音由远而近,我身边的一个诗人还长长跪拜东坡树,祈祷神灵赐予奇异的才情与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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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而往之,这回,我想见的人有的隐隐约约出现了,还来不及照面,就一闪而过。还有的,在路上走没了,我找了许久也不见踪影。或许,是我没有认出来,就已经与我擦肩而过了。
然而,古道还在那里等候,成了南雄人文的关键词。
我可以在冬天再去,或者春天……反正,那些来不及谋面的人,他们永远走不出这条梅关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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