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相遇，所以活着

我和一些人是对面相遇。因为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对生命的认知结论和人生期许沿着各自选定的方向前行，这样的相遇，彼此只好失之交臂了，但有动我心魄值得多看一眼的，也只好憾然回顾。虽然终于不见，日后也常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在某地，我与某人对面相错。这些人仿佛我人生篇章中一个个不可或缺的段落序号，为我的人生留下了或重或轻的一顿一挫，让我感动，让我频频抒发饱满的长气，让我时常回味那些难以磨灭的相遇情景与即时猜想，其间乐趣无以代替。

也有一些是与我同路相遇然后各自前行的。不是我走得太快就是别人走得太快，结果，在我看来，不是望其项背，就是频频回首，我的行走因此会显得有些劳累和忙碌。积习难改，又无法战胜自己的好奇心与贪图心，总之，屡屡屡屡心有旁骛，而无法专注于我所设定的人生要务，结果沦为名副其实的走马观花者——确乎是走马观花了，无论荣耀还是毁辱，显扬还是阒寂，成功还是失败，富足还是匮乏，在我确如过眼云烟。常常站在眼前并且日渐高大清晰的，还是那些相遇过的人和正在相处的人，唯有他们以鲜活灵动的方式证明我的存在。我真是这样认为的。

进入Internet时代，人际交往方式发生重大转变，凭此虚拟世界，生活中存在着许多不曾谋面的“相遇者”，人际交往完全排除了人本身具体形象、语气、语态、习惯、性格等因素的干扰，凭靠图文信息实现了人与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神交”，从而让人际交往进入到新的书信时代，确乎又是一种奇妙的境界。人们在此“相遇”，并对此环境与方式给予高度信任，足见纯粹精神性交往的价值和意义，而这种价值和意义的人性基础就是它能够很好地保护人的隐私权，让人的自我意识处在相对完整和相对完全的境地。然而，由于这种“相遇”因为不能对面而不够完美，故不在我所论之列。

人生相遇让我记住了一些活生生的人而非凡物，这个结果让我深感安慰。

是的，他们全是我活着的确凿证据。

也许如同我能够证明他们一样，他们一定证明过也证明着我；他们也极像一面面镜子，从他们身上映照出来的我应该基本真实。我很想知道人在临近生命旅途终点的时候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假如他们还有机会和可能控制和整理他们的意识，他们的意识里活动着的到底是什么？我很想知道。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无非两种，一是动用心理学和现代科技，通过统计学手段收集和整理数据，二，就是亲历。后者我暂且不需体验，而前者，数据繁多，过程和现象又极复杂，同类事件每天都在发生，仅凭此，欲知详情之难度便可略知了。

作为人，在告别这个世界、结束自己的生命历程之时，他们想到更多的应该还是人而非物吧。

除了垂垂老矣之人的溘然长逝，我也亲眼目睹过一些鲜活生命的突然告别，前者是像灯油枯竭而灯光逐渐熄灭那样渐渐归于幽冥的，而后者，则如一朵鲜花被暴风骤雨摧折，他们在万分的惊惧、痛苦与无奈中合上了眼睛，那种情景是容易让人想到离世者的灵魂离开躯体时顺手拉上了窗帘、掩上了房门。

比较而言，让我的心情感到沉重而悲壮的是那些老去的逝者。弥留之际，他们大都念叨着一些人的名字，比如先祖、尊亲的称谓，比如未赴身边的亲人的名字，还有同伴、友邻的名字。他们念叨的另一些名姓是令在场者相当陌生而惶惑不已的，而那些，应该是他们人生长路上重要的相遇者了。他们的念恋让在场的生者无不动容，也给所有相关的活者留下了永远不能破解的人生情感之谜！

让我深感惊惧与不安的是那些鲜活生命的突然离世。开始，他们的意识还是较为清醒的，但是，遭遇重大事故之后人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因而，他们的意识逐渐变得混乱、模糊。但它们对生命与人世的留恋之情依然是清晰可辨且可以长久驻留于脸上的。他们的眼里奔泻着惊惧与苦痛，他们两眼直勾勾地盯视着守候在身边那些更加惊惧更加悲痛的亲朋好友乃至素不相识的旁观者，他们的眼里射出的乞求的光芒足以烧毁人的理智世界。然而，他们的神志终于更加模糊了。最后的恐惧与留恋随着那张脸的扭曲完全保留下来。尤为甚者，那些与世永诀而未瞑目者，那两只眼睛，那两只那么灵光闪现的心灵之窗户，逐渐逐渐，由春天水光潋滟的深湖变成了两块赤贫且寂冷的沙漠——他们与活着的人越去越远了，那种离去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挽回的。无论生者痛哭得如何撕心裂肺，安静地躺着的那人已不再是能与生者和世界凭借语言与肢体动作来交流的生命存在。瞬间，他们就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了，他们与这个世界再无那么繁多的瓜葛。

我常暗自庆幸我还在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工作、娱乐，还在爱恨情仇中与许多人相互厮磨，总之，我的状态被称作“活着”。然而，当我们都在“正常活着”的时候，我们最容易忽略乃至最容易遗忘的就是作为感知主体的人自己了。我们关注身外的世界太多太多，而很少甚至没有用心审视过作为感知主体的人本体或者人自我。我们在为自己形形色色的相遇赋予过多想象性的价值观念、对自己物质生命的附丽过于奢靡的时候，当我们在无法制约的虚拟生活图景中咀嚼人生价值与意义的时候，我们总是忘了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在别人人生历程中正在起着相当巨大的作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程度影响、改变着别人，我们的作为对世界的改变永远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的改变。人之为人的最高价值在于这种相互改变从根本上提高了人的生命质量、延长了人的精神生命长度、充实了人的当下存在意义的内容。

是的，“一些人死了，他还活着”，因为他们和许多人的生命相遇过，人的自然相遇并不是你死我活的，之所以后来真有你死我活的，那也是少数野心家故意扭曲人性的结果。无论是情感型的相遇还是理智型的相遇，都有其客观意义和一定价值，至少，人际相遇的本来状态和自然意义并不不排斥人生命的正常期许。当然，正如“一些人死了，他还活着”，也有因为极端的丑恶而令人难以忘怀的，人们不忘的并不是丑恶本身，而是对丑恶后续发生可能性的提防和警示，也是对处于对面的美好的另一种再评价、再认识和新的期待，这与树影的长度和太阳的相对位置有关的道理是一样的：我们希望美好上升得更高、滋生得更充盈、发展得更快，而希望丑恶变得更加渺小更加稀少以至于无。

我有过很多的相遇者，我虽无法确定他们都记住了我，但我肯定我记住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并且我一直深深感激他们影响了我的人生。每一次相遇，要么和谐相容，要么分裂冲突，但最终的结果证明它们的出现都是合理的。教训与启悟，反观与自省，共同构成了我的成长阶梯。在这道阶梯上，我还在和许多人相遇着，有些与我相向而行然后擦身而过，有些是从远观再到远观，有些，则是同路而行，最终，要么是我，要么是别人，变成了眺望者或者回望者。有些相遇者，他们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但我相信他们只是暂时离开而不是死去，是从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奔赴的世界是和这个世界相邻的。还有一些，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初来乍到者，我感到他们是从另一个世界辗转来到这个世界的，不同的是，他们被这个世界接纳的同时也欣然接受了这个世界。如同离开的人不再关涉这个世界一样，新来的生命也不再关涉他们所来的那个世界——灵魂是不会久住于某处的，而我们的心量再大也无法容纳太多且在这个世界里毫无用处的东西，如果人的灵魂必然要在不同世界的链接上行走不止——我也一样——所以，我们的生命意识总是从零开始，最后再以归零的方式宣告结束。来自这个世界的，终将归还给这个世界，包括人的精神意识。我和别人的每一次相遇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唯一的，我不能不坦然地抛开浅薄的忧喜、偶然的成败、暂时的得失以及并非出于本心本愿的悲喜荣辱等等考量，而必然把我与别人的每一次相遇本身看做星座相遇一样灿烂和悲壮的事情。我因此感到无比快乐。因为我与每一个相遇者毕竟是在大气回流、阳光照耀的大地上相遇的，他们都美，都值得尊重，因为我也希望自己在别人的人生际遇中具有同样的意义和价值！

在人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比人生本身更大的事情了。相遇，人之为人所具有的最高价值就在于有力地证明了每一个生命个体——“我”——的存在，最大快乐表现为人与人的相互护持与嘉许。在这个理性高度，物质层面的价值考量最终荡然无存，而唯有精神层面的人本体就像恒星一样光华四射；人与人相遇事件的本质是心灵情感和精神、理智的深层交割——我们又何必放弃这种至高无上的自我觉醒与自然启悟而患得患失于其余呢！

我和许多人相遇过，现在依然和许多人相遇着。

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2015-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