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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原创] 新洲是个岛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新洲是个岛
文/叶城



      一

      我在岛上居住的房子位于新洲村的入口 —— 沿着进村的马路朝里走,在第一个路口右拐,直行两百米。

      在这样简单的指引下就能抵达,跟方向无关,也没有详尽的门牌号码。我从一名机械修理工的身份里摆脱出来,从中午一直到深夜,从响亮的广州城区一直到清凉的江边,转了三趟公共巴士,坐了两辆不同程度破旧的摩的,风尘而至。那一天,奔走了多远的路,至今依旧浑然不清。只是觉得遥远。像是赶去遥远的另一座城市。而事实上,这一整天的时间我都从未离开过广州。坐在公共巴士上一路昏睡,有种被解禁后前所未有的痛快和轻松感。啊,我结束了卑微的机修工生涯,告别了那些让人作呕的油污以及私人企业那种惯有的微妙关系 —— 一不小心我就有可能面临流离失所的困境,甚至会引来无故的灭顶之灾。我告别了这一切,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干净、干脆,有新生般的明亮。它同时也让我放弃了抵御和反抗,失去对外部环境判断与防范的能力。我的行李果断地不见了。它被人偷走了。而我根本不知道它是怎么消失的,在哪个站被什么人拎走了。挤上公交车后,它原本塞在我的座椅下面。从昏睡中睁开眼睛,它就不翼而飞。只有满车的人,满车的怪味和满车混杂的声音。打电话、聊天、发呆、吃简便的早餐、发手机短信……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很自然也很忙碌。

      他们用各种擅长的方式来打发那段漫长而摇摇晃晃的时间。在那辆破旧又拥挤的公交车上,没有人会关心一个陌生人的遭遇,也不会有人关心我那件行李的去向。他们时刻关注扩音器里报出的每一个站名,算好下车的时间,然后猛烈钻出车门。我想给亲人和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行李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被人偷了。我想求助,让他们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很快,这种意图就荡失无存。我把手伸进右边的裤袋,多么惊喜和幸运,我的手机和钱竟然还在身上。我牢牢抓住那部黑色的手机,它是我唯一与外界联络的工具,远比那件行李值钱。还有那几张皱巴的钞票,它要养活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别人看见它们。在那个混乱、拥挤的公交车上,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像贼。他们都在伺机而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偷走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也就在那一刻,我深信,我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清醒。我观察了他们每一个人,表情、动作、性别、身高以及随身所带物品并猜测他们的身份。这样的观察越仔细,揣测越多就越发加深了藏在我心里那个邪恶的念头 —— 我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目标,用相同的手段来弥补自己的损失。

      多么大胆而又光明的想法,它让一个正直的人有了做贼的动机并为此心安理得。我准备了详细的方案和出逃线路,并一次次更换下手的对象。站在靠近后门位置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右手紧紧抓着椅背,左手正举着电话与对方谈论某种商品的价格。我盯着夹在他左边腋下那个时尚的咖啡色手包看了很久。在车子停靠在下一站时,司机踩下刹车,他的身体便会失去平衡。我可以在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和紧张时,趁乱拿走他腋下那个手包,然后下车。他靠近门边,从得手到下车的整个过程只需要十秒钟。在他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下车。运气好的话,车门已经关上开走了。可是在他移动身体时,我发现他的身材壮硕,整个下巴和腮部都冒出浅浅的浓密的胡茬。即便是在早晨精心地刮过,也褪不掉他满脸的霸气。站在他旁边的年轻女人警惕性很高,她的眼睛从未朝同一个方向注视超过一分钟。挂着毛绒娃娃的双肩包背在胸前,紧贴着胸口。再远一些就是车的尾部,堆满了人,连伸只手进去的空间都没有。坐在我身边靠窗位置的是刚买菜回来的大妈。离我最近的另一个男人,空手站着,样子看上去比我更寒酸。而站在我身边紧挨着的是一个优雅的女人,穿着浅色的职业装。尽管画了淡妆,也无法掩盖脸上疲倦的神态。她一手扶着我的椅背,另一只手抓着头顶的扶手,柔软的小腹紧紧抵着我的左肩。她的单肩包几乎就垂在我的胸前。

      这个大方的女人,从她优雅的装扮上完全可以断定她是这辆公交车上身份最优越的一个。我觉得她随身的任何一件物品都比我那个被人偷走的行李值钱。她紧贴着我,或许她亲眼看着那个小偷拎走我的行李,并且还为他誊出足够的空间。我狠狠盯着她的高跟鞋,又狠狠盯着她垂在我胸前的单肩包。也就在那一刻,我反复告诉自己:把手伸进去,趁所有人不注意时,偷偷把手伸进去。她作为我失窃行李的见证者,却并没有阻止或者提醒,她需要为此负责。我应该从她身上获得相应的补偿。可是,最后的事实证明,我是怯懦的。尽管这样的动机里面塞满了愤怒、不公以及痛恨,但它还不足够怂恿我的胆量。我总觉得在我准备抬手时,就已经将动机暴露无余,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狠盯着我。我缺乏某种训练有素的技能,缺乏老道的作案经验。手机和钱仍在,我还没有被逼上绝路。

      后面的时间,我一直在回忆那件行李中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它会不会对我接下来的生活造成重要的影响。可这种回忆却是那么地让人忧伤。一些破旧的衣物、内裤、袜子、拖鞋、一条褪色的毛巾和半管牙膏。

      我两手空空,像个赶路人一样来到岛上。然后,给不同的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换了新的工作,新的地方,行李被人偷走了,以后要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岛上。我的那些朋友们,情绪立刻高涨:啊?你是说你要住在岛上吗?为什么?在一个破岛上能干什么,你是不是在广州混不下去了……我陷入一次又一次相同的质问当中。它像个漩涡一样让我不可遏止地下沉。但这样的盘问越来越多,逐渐就变了味道。我不断重复地解释也只是为了向他们证明,我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岛上是为了光明的前程,有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也比机修工的身份要光彩。我同时急需他们对我失窃的不幸抱以同情,为我愤愤不平。然而这些统统都没有,统统都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事情。直到手机没电,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芜感瞬便即涌现出来——被人偷走的行李,修机子的工具箱,与我保持暧昧关系的女工,分别的前夜她从背后紧紧搂着我的场景,教我修机子的师父以及那间被许多人觊觎的单人宿舍…… 当这些片段从我脑子里纷纷闪过时才猛然意识到 —— 我之前的生活已经死了。我闻到黑夜里飘起一种久违的潮湿的陌生气息。

      这气息透着荒芜和破败。它不断扩散,不断翻滚,像座崩塌的山一样朝我袭来。


      二

      不可否认,我告别了机修工的称呼,也就远离了广州城迷人的繁华。这似乎是我在与现实抵抗的同时,它也在与我进行反抗。最后,我们都以为自己获得胜利。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岛上的生活,而在更长的时间里我觉得这种努力是惘然的,总是与它格格不入,很难进入踏实的生活状态 —— 当打开一种新的生活,你总会下意识与之前的生活做着各种比对 —— 如果它不足够优越于之前的生活,那么你就会消减对它的热情并试图再次改变。这是我在南方漫长又动荡的生活中,频繁更换工作最原始的动机,也是导致我不断搬家的罪魁祸首。在后来,它竟逐渐成为我应对生活的一种本能手段。

      岛上的一切都与我想像中的样子脱节。它闭塞,偏远,丝毫感觉不到南方的现代气息,也没有传说中那种浪漫景象。它只是一个村子,一个被浑浊江水环绕的村子。一个岛就是一整个村,让人看不见出路。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岛的样子,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绝对不是我记忆中有关村子的样貌。它给我的反复感觉就像是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法国女人生出的孩子。集中了亚洲人和欧洲人最明显的特征,却又谁都不像,怪异极了。

      我所住的房子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地标型建筑,庞大又空荡。其实,它并不是用来供人居住的地方 —— 一栋两千平米的白色简易厂房 —— 火柴盒式的结构。除了四周的墙壁是用砖和水泥砌成的,剩下的部份全是钢和铁。没有房梁,没有窗户,连瓦都没有,像个封闭的铁笼子,像监狱。电焊烧好的铁架子搭在屋顶,上面铺一层巨大的带有凹槽的铁皮,整个空间阴暗、压抑、闷热。我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它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塌下来,将我活埋,就像我总认为这个岛会在某一天剧烈地下沉。在铁皮覆盖的屋顶上偶尔会发现一些小孔,不注意的时候阳光就从那里钻进来,让人觉得倍感明亮和痛快。可是,在每一个下雨天,我又会为它们感到焦虑,总是害怕屋顶会漏水 —— 那些小孔哪怕是只有少数几个也会让人心神不定。它们并不集中,分散在不同的位置,一旦漏水我将不知如何应付。然而,神奇的是我却从未见过它们漏水的样子。它明明是破了许多窟窿的,阳光也明明是从那些窟窿里照进来的。可是所有的雨水都像是会转弯一样将它们统统避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像个精神事件一样让我感到困惑。时间久了便兴趣全失,不再管它。

      这栋房子占据着岛上最有利和便利的位置,在四周的民宅里绝对醒目、庞大、气派、别具特色。它在村子的入口,也是公路的尽头。所有进村的车子都必须在它门前停下。大概是因为闲置得太久,它像个老处男一样露出发霉的脸。透着漫长的无奈和寂寞。还有那扇响声震天的铁皮卷闸门,干瘪又阴沉。上面写了几串办理各种假证和刻章的电话号码,贴了整整五十九张清理下水道的小广告,有些地方已经撞变形了。后来岛上的村民告诉我,我们是这栋房子的第一任租客。它在竣工后的两年时间里一直空着。我想大概是有远见的人不会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岛上兴办工厂的缘故。即便它的租金足够廉价也不能吸引真正投资者的眼光。

      房子对面是一个啤酒仓库的围墙,里面摆满了从各地回收上来的空酒瓶。它们不值钱,所以围墙就砌得既薄又矮,像一种摆设。可以透过它看到不远处几大块浓绿的菜地和成片香蕉林。左侧是一条小路,通往菜地,香蕉林,菜市场,集市和码头。一年四季的清晨,岛上的女人会从菜地里摘回各种蔬菜。她们路过公共厕所从这条路上再经过我住的厂房时,那些菜叶子上还滚动着一些晶莹的露珠。而在傍晚,她们一定会誊出时间在菜地里修缮自家的菜园子。弓着身子浇水,锄草,给黄瓜和豆角搭竹篱笆架子。从公共厕所的粪池子往塑料桶里装入那些黏稠的、混浊的粪便,再浇到菜地。散发出强烈刺鼻的恶臭。那个粪池子只要瞥上一眼就让人想把一天吃的食物都吐出来。有风的时候,那些恶臭的味道就会飘到厂房里面,整个房子都弥漫一股臭味,整个岛上也是臭烘烘的。我所经历的这个时代,正在发生一场号称现代工业文明的革新,它炙热、响亮,像个庞大的机器一样高速运转。所有的变化都快速而又精准,所有的事物也都让人倍感新鲜和陌生。曾经与我生活紧密相关的那些熟知的事物,在这场革新之中已被彻底铲除。包括那些旧的生活习惯、旧的衣着风格、旧的饮食口味、旧的称谓、旧的品格和道德、旧的风俗礼仪、以及旧的两性和婚姻观念,它们全都不见了,全都变样走形了。我无法想像会在广州的某个地方看到这种让人怀念的劳作方式。它古老而又传统的影子透着自由的天然的绿色基因,纯朴、健康。曾经与我是那么相近。

      厂房里的电闸控制着两条自动化生产流水线。标准的现代化工业设计,电气阀门,微型马达,匀速传送带,自动注液泵以及电子显示屏。冰冷、僵硬又毫无生机。但每当它们运转起来又总是那么协调自如,配合紧密,快速旋转和巨大的轰鸣声让整个场景顿时就变得忙碌与紧张。在那个并不协调的小岛上,只要按下启动它的电闸,一下子就拉动了两个大词 —— 农业和工业。它们一个在厂房里面,一个在大门外边,咫尺之间,却让人感到异常遥远。它们都以具体的形式存在并呈现出来,都贴近生活的实质,照映出两种不同人的境遇和状态。我经常会产生一种错觉 —— 我生活在两个重叠的时空当中—— 落后的手工农业社会以及现代化的工业时代 —— 两个极端。

      岛上的民宅是我见过最混乱的建筑群。风格迥异,高矮新旧差别巨大,几乎涵盖了从清朝中期开始不同年代的建筑样式。它们当中的许多远远长于人的寿命。行走其间可以略微的感受到不同时代所赋予建筑的特色和文化,以及建筑与生命的关联意义 —— 一个坚硬,一个脆弱。它们的主人或者建造者倾注精力让它们矗立在这块土地之上,最后留下它们独自体验着由风霜演变的漫长孤独。我丝毫感受不到它们以及那些建造者曾经盛极一时的欢乐场景。这些都被阳光和雨水稀释得毫无踪迹。

      所有的建筑没有任何规律,见缝插针,拥挤又凌乱。它们的朝向几乎都不一样。显然在盖房子时对朝向并不讲究,唯一考虑的是怎样将房子搭建起来。在这样一个四面环水的锥形小岛上,土地就显得极其珍贵。除了那几块菜地和香蕉林能让人感到心胸开阔,整个村子都让人觉得拥挤和闭塞。那些弯曲的巷子,狭窄,阴暗又潮湿,众多地方只能一人穿行。长年不见阳光,但是雨水却总是很充沛。许多的墙壁上零碎地长出一块块新鲜的绿色青苔。毛茸茸的浅浅一层,用手摸上去冰滑又柔软。路面也大多不平整,隔一段就是用青石板和石头拼搭的台阶。它们被磨得干净、圆润,还泛着光。我总是喜欢在这样的台阶上坐一会儿,仿佛只有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才能感受到自身的饱满和厚实。

      在那些风格不同的楼里,几乎所有阳台上都会种一些植物,生长在陶瓷花盆或者塑胶桶里面。这是我唯一能找到所有房子的共同之处。而在这些所有的植物里面,我能辨认出的只有杜鹃和茉莉。杜鹃花开的时候,红得像新鲜的血一样浓烈。茉莉花开的季节,村子里就会飘着一股幽雅高贵的香味。刮南风的日子,便和菜地里那些粪臭交织在一起。


      三

      我们的厂房拥有两千平米的土地,与村子里所有民宅和巷子相比,它的空间显得无比奢华。整个房子没有一根立柱,没有隔间,就那么敞敞荡荡的一片。那些笨重的生产设备安装之前,在里面说话时声音会四处乱飞。像是长着一对年老的翅膀慢悠悠就飘向远处,撞上四周的墙壁又缓缓折回来形成很特别的回声。我经常会故意咳嗽几下,然后就听到不同方向都响起许多咳嗽的声音,很热闹也很有趣。而这种声音出现在夜里则会透着冷冷的悚人的气息。即便知道是自己发出来的,身上的汗毛和鸡皮疙瘩也会照样竖起。我是个在夜里就极为胆小的人。

      因为偏远,夜晚就异常安静。我睡在厂房最里端的角落。后来被改造成为仓库,我依然住在里面。睡在其中最主要的目的,是负责看守厂房和仓库里的货品。印象中这种看大门和仓库的事情应该是退休或者无所事事的老人做的,且需要绝对的信任。而我之所以需要肩负这份职责的原因归咎于我是这家公司正式聘请的第一位员工,我的哥哥还是公司合伙人之一。铁架子床是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买好的。崭新的涂着银色的油漆,上下双铺,铺了两层崭新的床板。我睡在下铺,上铺用于摆放私人物品和行李。其实这些东西在我赶来这个岛上的途中就丢失了,很长时间上面那层就一直空着。其实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整个厂房内也空无一物。这张铁架子床摆放在角落里显得不伦不类,一看见它就更加觉得空荡和冷清。

      夜里躺在床上,喘息的声音就像是挂在屋顶,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安静中显得粗糙又响亮。我经常是在深夜睡得最恬静时被自己喘息的鼾声惊醒。然后立刻就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老人们说过的那些鬼故事,蜷成一团,不能入睡也不敢动。

      很长的日子里我都渴望身边有个人,就算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都会让我的胆量倍增,消除这种浸润着恐惧的夜晚。

      整个村子里没有一盏路灯,一到夜里就露出乡村黑暗和安静的本质。每晚八点我会准时拉下卷闸门,把自己反锁在厂房里面。那时天已黑透,路上也鲜有行人。而厂房里控制照明的线路是我认为最糟糕的设计。吊在屋顶的十八盏金卤灯只有一个控制开关,装在正门边的墙壁上。按下开关十八盏大灯顿时全亮,把整个厂房照得比白天还要明亮、彻底。再按一下又顿时全灭,漆黑一片。既不节电,也不便利。开关的位置与我的床铺相隔五十米的距离。每当夜里惊醒感到害怕时,我始终没有勇气穿过这五十米的黑暗把灯打开。

      晚饭过后,我便控制饮水的量和频率以减少夜晚上厕所的次数。村里唯一的公共厕所在菜地的边上,没有灯也没有自来水,长年黑臭。夜里上厕所就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充满挑战。天色尚早的时候,我通常都是在附近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大便也这样干。每次都害怕被人看见,心跳的感觉像是作贼。而在深夜,我从来不敢拉开那两扇卷闸门,碰都不敢碰。只要一碰,那巨大的刺耳的呼啦声像是要把整个人间都拖进地狱。外面也实在太黑暗了,那种黑暗因为陌生和安静让人怕到骨子里。我时常会在夜里联想这个厂房里面以前是不是死过人,它以前会不会是个坟场,地下会不会还埋着累累白骨。拉开门,外面是不是有个人就站在门口等着我,或者会不会有个黑影瞬间闪过,披散长长的头发和悬在空中轻飘飘的身子。想到这些我就死死憋着,直到腹胀难以忍受就尿在房子里的水泥地上。为了加快蒸发的速度而不留下痕迹,通常都会一边走着一边尿,像个调皮的孩子。大便则在地上铺个塑料袋,包好,第二天乘人不备丢得远远的。

      不可否认,在黑暗中完成这两件事情都是技术活。

      很长的日子里,这样的夜晚逐渐成为我生活的表情。它具有绝对的私密性并羞于启齿。我从内心深处抵触这样的夜晚而又无处逃遁。每当天边最后一点光亮在远处的江面上消失之后,夜幕压下来,我便无法自已地变得烦躁不安 —— 啊,又一个黑夜来了。恐惧就像是黑夜的手,总是在天黑之后将我死死抓住。它让一个在光明之中自认为勇敢果断的男人,无数次看清自己内心的怯懦和最为污浊的一面。

      我曾向作为公司股东之一的哥哥及另外一位股东正式提出,要在附近的民宅中租一间房子。而得到的答复却是惊人的一致:这么大的厂房还不够你睡?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看住这间厂房。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用一个看字。这么空空荡荡的一栋大铁皮房子,除了角落里那张铁架子床和我廉价的生活用具之外,再无它物。它有什么可看守的?它可能还没有我那件失窃的行李诱人。

      是的,我逐渐开始怀念起那件被人偷走的行李,怀念那段让我极度厌恶的机修工生活,怀念那些热闹又充满阳光的日子。它们让我感到无比熟悉、亲切与温暖,让我曾经的每一个夜晚都倍觉安稳。然而这一切都没人知道。他们正在关注自己,关注自己的粮食和水,关注即将到来的财富,关注那些指日可待的灿烂生活。在一个叫新洲的地方,他们所有人都看不出我的孤独,看不出我的一无所有,也看不出我与那个小岛有多么多么地格格不入。

      我逐渐觉得自己闯进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环境之中。所有熟悉的景物都在我眼前倾斜,所有陌生的事物都在朝我奔来。我正在经历并且接受这一切。我们所有的人也都在经历并且接受这一切。在那个有些变形的小岛之上,我们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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