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疑问

石 头 的 疑 问

石头在一座山的洼地里，睡着了。像被施了魔法。
       石头身边的树倒下，长出草苗，草苗长成大树，大树变成老树………山林浩大，林木葱郁，泉水叮咚。石头无知无觉。它在时间的深渊里沉潜，酣睡。
      有一天，风吹乱了石头身边一树新生的叶子。石头从梦中醒来。
      “它可真像一个大蚕茧！”一个小孩捧着一只小盒子，像捧着一件脆弱的宝物，走进这片草和花自由生长的地方。小孩爬到石头身上，慢慢站起来，踮起脚尖，伸出小手摘枝梢的叶子，一片，两片……一线阳光透入，照在石头背上纸折的小盒子,六条小蚕昂着头静静蠕动着。小孩手中的叶子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植物的味道。
      蚕吃桑叶，小孩吃面包。一只鹊儿从高空看见了，为石头身上洒落的面包碎屑而欣喜，它鸣叫着飞来，在石头身上激起很轻的欢乐。
      小孩手捧小盒子来了又去，鹊儿停一停，飞走了。石头望了望头顶的桑树，闪耀着许多细小的淡绿呢。
      石头有许多疑问想问小孩，问小鸟，可它总是忘记。

月光穿过丝柏和香桑的时候，石头就像一个自由的水泡，从山林的梦海深处升起。
       “它可真像一座小岛屿！”一对恋人看见了它。他们手牵手攀爬上来，坐在石头身上。此时，星空璀璨，银河就在不远处悬垂着。他们把话儿轻声诉说。
      他们的约定秘而不宣。男人和女人一次次被月光簇拥，轻轻爬上石头，在晚风中低语。像是在逍遥的网兜里，兜一兜，以消永夏。
      一道明亮的水线从崖上滴滴落下，将这一对恋人的故事缓缓吐出。山泉顺着石头的舌尖深入身体，在石头心里散开。石头不知道为什么，润湿湿的，它有点甜蜜有点忧伤。
      石头有许多疑问想问这一对恋人，问山泉，可它总是忘记。

一个看似衰弱的中年人，在山道上缓行，不时为山上的碎石和草根所牵绊。他环顾四周，在植物扭曲纠结的姿态后，层层叠叠堆积着山岩。石块互相挤压，靠拢，分离。许多石块被挤压成了薄饼，眼前的这一块，却如一朵坠入尘世的云。
      中年人是一位画家。他盘坐在水边，揉搓自己的手关节，慢慢展开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久久凝望着霞光中的石头。画家什么都没说，只是对自己轻叹，他本应该住在这里。
      石头看见一些色彩明丽的想法围绕着这个看似衰弱的人，他手中的画笔焕发各色的光芒。它也看见山林无边的景致快速飞旋，在他笔下形成炫目交错的线条……
      终于，画家神色庄重，慢慢收起画卷，一步一步消失在来时的山道上。石头觉得有一种轻盈的东西似乎从它庞大的身体里游离出去，安静地躺卧在画家的手心，带着珍贵的颜色，份量。画家把它叫做：精灵。
      石头有许多疑问想问画家，可它总是忘记。

石头总是会有一种美妙的感觉，石头所不解的是这种美妙的感觉为何如此牵动它的视觉，听觉。以致看着出现在它视觉里的人和景物，听着他们的声息，常常忘了时间和自己。
       一天，一天过去了。山城更多的人们发现了它。
       这是哪儿来的一块石头？
      它的块头可真够大的！可以造小半面墙……
      用来造伟人雕塑更合适吧？
      先让它呆着，说不定会有更好的用处呢。
      …….
       人们站在它庞大的身躯面前，议论纷纷。石头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就有些难为情，也隐隐有了不安。它还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关注，它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它也不知道这些吵吵嚷嚷的人会对它做什么。不过。人们很快就忘了它，山城还在建设中，有多少的事情要做。谁会去在意洼地里的一块石头呢。
      一阵风来过，又去了。石头在山林里坐着，它惊奇地看着，听着周边的一切。只有在孤独的时候，它才会强烈的意识到时间和自己。
       石头不知道，有一位科学家正在这座山林里。科学家从很远的一个地方出发，折断一根树枝做拐杖，硕大的背包里有水，面包，还有一些奇妙的仪器。他在这座山里谨慎小心而又艰难地行走，寻找什么。
      科学家与石头相见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没人会知道，一个人，一块石头，将会发生什么。
      石破天惊。几年后，科学家用足够的论据证明了这块石头，并向全世界宣布：这是某一个久远的特殊时期在这座山体留下的极为珍贵的痕迹。
      啊，石头——它是大地从前生育的孩子，从前的一声浩叹，一次冲动。它的母亲，一位强大可怕的白衣女人，她魔力无边，冷酷无情，却给自己心爱的孩子底座安了滑动的轮子，砾石驼着它缓慢前进，石头棱角丝毫未损，安然酣睡如婴儿。石头似乎看见它遥远的白衣母亲在为它施魔法，看着它睡着之后，转身离开，踉踉跄跄走在水晶般冰尖上的身影……

没有人会相信一块石头的忧伤和思念。人们觉得这样一件自然的大作，应该作为山城的一道风景，必须重新审视它，不能随随便便放在野花杂木丛中，放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洼地里看。人们想象这块巨石需要配置的环境，想象容纳石头的周围建筑，园林，以及通往这块石头的路……这样，才能获得一个完整的观石效果。
       一切都符合人们审美的节律：铲除石头身边无名的野花杂树，挖去石头身边的泥土，铺上一些整齐光滑的鹅卵石,摆上可以在人们选择的时间，以指定方式开花的花卉盆景……全景式的构图让视觉畅通，没有任何阻碍和缓滞，空间移步转换，园林般的构造与灵秀。石头坐在花坛中央，边沿筑起了一道围栏。为了不使这片风景陷入荒芜与寂寞，人们特意开辟了一条由这里通往黄金景区的柏油马路。最后人们为石头取了名字：第Ｘ纪冰川遗址——大飞石。立碑在石头前方。
      现在，它抽象，珍稀，遥远，却可以观望，可以细细打量，也便于人们拍照留影。
      许多的人抱了很大的兴趣，走很远的路，与石头相见。他们赞叹，留影，也有人献诗写文。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的崇拜并没有给石头带来快乐。它感到忧伤。
      石头有许多的疑问，可是，它不知道问谁。

石头坐着。这片土地，它坐了多少年了？人们把这片洼地变成花坛以后，它也坐了多年。它过于庞大肥胖的身体，总是呆呆地矗立在一片永远不会长高的姹紫嫣红之中。有时石头会想起在这座山林里，它像个婴孩般醒来第一眼看到的绿叶，那个孩子，还有那对恋人，中年画家，沉默诚实的科学家……石头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的离不开这里，鸟儿鸣唱的曲子，土地和树叶的味道，是如此熟悉……
       一位白发老人牵着小孙孙走过石头的时候，新一期改造工程正在进行。孩子手中捧着一只纸盒子，六条小蚕静静蠕动。
      “爷爷，它可真像一个大蚕茧。”
       “宝宝，它是一个大水泡，从山林的梦海中升起……”
       石头没有疑问了。它又一次睡着，像被施了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