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厕之事非等闲

不知这种文字算个什么，请各位指点。

如厕之事非等闲
——跟朋友的一次聊天记录
                        

说说厕所的事。农村的厕所。
前不久，我到南江几个村子看了看，回来之后就在想这个厕所的问题。你可能觉得，这个有点俗，不该拿到这里来说。话可以这么讲，但是呢，吃喝拉撒，这“拉撒”也是人生要事之一，圣贤也免不了这个俗吧，说说也无妨。我还想说，如果你的如厕问题已经很好地解决了，那么你可以不听不提不讨论，如果还没有较好地解决，建议你还是听一听想一想，不要那样清高，不要嗤之以鼻——如厕问题，不是羞丑之事，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像我这种出身农村、饱受如厕之苦的人，决不认为厕所和解便是羞于出口的事，我在这里公开讨论，我不觉得应该脸红。
过去，我们的确不愿也极少提及厕所的事。原因，我以为不外乎如下两点，一是，温饱尚未解决，惶论其他？二是，认为厕所不重要，不值一提。事实上，从前农村人修房造屋，没有单独修建厕所的，都把猪圈下边那个积粪的茅坑当厕所。人们解便，都蹲在这坑边上。如果在野外，就随地大小便。总之，没人把厕所当回事，没人把解便当回事，随便哪里都可以解决。
农村人的如厕之苦，非城里人所能感知。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普遍很穷，吃穿都难，我们村里，没一家有厕所，男人解便一律蹲茅坑。有的茅坑隐蔽一点，有树木或墙壁遮挡一下，你蹲在那里没事，有的则三面敞开，一点遮挡也没有，你蹲在那里，过路的人老远就能看到。但是没人感到害臊，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都觉得自然。因为大家在那么个小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一直都这样，无所谓了，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也不觉得羞耻了。麻烦在哪呢，屁股下面是一潭肮脏的粪水，里面爬满了蛆虫，肥滚滚的，看一眼就浑身痉挛。还有那么多的苍蝇和蚊子，一有风吹草动，它们一齐出动，绕着你嗡嗡乱叫乱撞，在你身上乱爬，什么脏东西都粘上了。最恼火的是，你排出的废物，像一块石头掉进粪坑，扑嗵一声，粪水跳将起来，或者冲天而起，正好射在你雪白的屁股蛋子上——咳，糟糕得很。所以，蹲茅坑的都得有这样一手技术：估计脏水要扑上来了，赶紧把屁股往上抬一抬。这里的关键在于，时机要把握准，不早不晚，恰到好处，让它扑一个空。否则，有你好受的。
女人呢，她们讲究一点，一般不蹲茅坑，去猪圈里方便。猪圈是木柱、木棒、木板造的，有栏板和瓦片遮掩，可在一定程度上保护稳私，相对安全。但是，一则，四周虽有栏板挡着，但一片一片的木板之间有很多缝隙，你蹲在那里，露着肥白的屁股，人家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女人脸薄，害羞，却无可如何，只有埋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二则，为方便便溺流通，修圈之时，就在屁股下面的圈板上凿了一个椭圆的洞穴，便溺排下去，那一潭肮脏的粪水……不用说，女人们也需有此一技：瞅准时机抬屁股；第三，小心有人从这里路过，或者跑来给猪喂食，那可不妙。处理这种尴尬的办法是，听到有人往这边来，赶紧咳嗽，给个信号，人家一听就明白，提早避开；最后，就是在猪圈里蹲稳了，也有麻烦的，猪这东西，天天关在圈里，可能郁闷，也可能烦躁，一有人来就兴奋，何况你侵入它的领地，它有意见的，你蹲在那里，它老想过来拱你的屁股，弄得你担惊受怕，甚至狼狈不堪。
女人也有不得已而蹲茅坑的时候。比如某家办红白喜事，所有亲戚和左邻右舍都来贺喜，男女老少好几百人，茅坑和猪圈的使用频率都颇高，如果这种时候还挑挑捡捡，硬要等着去猪圈方便，那就不明智了，能在茅坑抢到一个位置，算你运气好，赶紧下手吧。但是，她们蹲茅坑，得找同伴给站岗放哨，有人过来就在半路上给拦住。如果没有同伴，那蹲坑的就一直紧张，不敢蹲得那么实，欲蹲欲起，一有风吹草动，好及时应对；同时暗中努力，尽快把腹中废物排下来——实际上呢，大多是草草了事，差不多就走人。
你看，这么一桩不值一提的“拉撒”之事，耗费了我们多少精神！真把人折腾得够呛。如此如厕，再心高气傲的人，也给打击得没了脾气。
农村人的如厕之苦，不是哪一个人的苦，是所有农村人的苦。与城里人比，乡下人普遍缺乏自信，依我看，这糟糕的厕所应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此狼狈，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还没完，继续说。后来，我到城市待了几年，再回到农村，不蹲茅坑了。那多难为情啊。我跑到山上树林里藏着“方便”。这个是跟师范学校一个同学学的，他也是农村长大的，他只要回到农村，解便都是在山上。后来我们到农村去，一上山，他就条件反射，要解便。但是这个也有问题，你在山林里拉下些东西，那些砍柴的割草的经常在山上转，弄不好，脏污了人家，要挨骂的。为解便而挨骂，很丢人的事。最后，就把自己的待遇提到跟女人一样，也到猪圈去，那里终归还是好些。
对农村的厕所，最不满意的是城里人。城里人说，农村什么都好，就是解便是个大问题。他们到了农村，不怕狗，不怕蚊子，也不怕蛇，最怕的就是上厕所。有一年，我老婆跟我回乡下老家——她是城里人，从来没上过农村的厕所——她扭扭捏捏，费了半天劲翻进猪圈，好吧，我到一边给她站岗去，可是，据她后来说，刚蹲下去，旁边圈栏里一头大肥猪就把两个圆溜溜的眼睛贴在栏板的缝隙处，死劲盯住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还呼呼呼地哈气，哈在她脸上。她赶紧挪个位置，离它远点，可是那家伙干脆把两个前腿举起来，搭在圈栏上，把头昂起，要翻过来的样子，她吓破了胆，赶紧起身，落荒而逃。她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换作农村人，给它几棒（圈里放有扫把之类的东西），早打回去了。没经验，遇事就要慌张，一慌张，就要出乱子。因为这个，她让我丢过一回丑。那年夏天回农村度假，有一天我蹲在后山杂树丛里方便，叫她替我站岗，中间，我分明听见有人往这边走过来，心想，她在放哨呢，不管，继续蹲在那里。可是不一会儿，一个老头竟然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看我，我还蹲在那里做事呢。他窘迫，我更窘迫。我气得很，找老婆算账，你猜她说什么？她急得很，可是不知该怎么跟那老头说，说什么，于是张口结舌，满脸通红，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
这两件事，后来把我们笑死了。
你可能要说，修个厕所也简单，花不了几个钱，为啥不修啊？原因我前边已经说了，那时经济和社会发展落后，人们的思想观念也落后，认为如厕根本就不是问题，解便的事，大可随便。那时候，农村人真是这么想的。结果呢，卫生问题严重，人们生活在到处是粪便的环境里，由此引起的疾病传播等问题相当普遍。让人痛心的事经常发生：小猪小鸡掉进茅坑淹死了，有些人家，小孩无人照看，也掉进茅坑淹死——这决不是耸人听闻，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当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也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有一年，有人给我们村的树生介绍一门亲事，女方来看人户，什么都满意，眼看亲事就成了，最后却在厕所上面出了问题——那姑娘去猪圈里解便，隔壁圈栏里关着两头猪，都两尺多长，她一蹲下，两头猪就拿嘴拱那栏板，三拱两拱，栏板断了，两头猪往她这边挤来了，结果可想而知，可怜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子，吓得连声尖叫，引来众人围观，她觉得这是大丢面子的事，无地自容，从此不再来。
情况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呢？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改革开放后，人们手头渐渐有了些钱，日子好过了，有了修厕所的物质条件。光有钱还不行，思想意识也要跟上，正好，那些外出打工的回来，对自家的茅坑看不顺眼了，要修厕所。他们说，人家大城市到处有厕所，家里有，单位有，大街上有，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解便是享受，农村真该学一学。起初，只是少数几个人修厕所。现在看来，也简单，有的在猪牛圈旁边搭一个棚子，安一个门，只一个蹲位，不分男女。有的进了一步，在距房屋稍远的地方单独建一个厕所，砖瓦构成，有窗，透气，分男女。这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代厕所，蹲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方便，可以从容一些，心里不紧张。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人们挣的钱多了，日子越来越好，更多人修建厕所。到现在，变化可就大了——我那个老家的事就不说了，说说其他地方，比如我们去南江看的那几个村子，那些地方正在搞新农村建设，新修的民居，厕所都跟城里一样宽敞漂亮，有洁白的洗手盆，有不锈钢的毛巾架，还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一年四季可以洗澡。每家都有厕所，每家的厕所都这样。最了不起的是，有一个村子搞起了“厕所革命”，家家（包括分散居住的农户）要建三格化粪池式的无害化卫生厕所（一般是与水冲式厕所相配套，由进粪管、分格池、过粪管、盖板等部分组成），统一设计、统一购料、统一施工、统一验收，合格的还给两三百元的补助。当时我想，到了这些农村，可以不为上厕所的事发愁了，真好啊。
当然，农村这样大，发展有先后，有的地方还差点，农户家的厕所没有这样好，一些贫困户甚至还没有厕所，听说仍然蹲茅坑。但是，现在正在搞精准扶贫，所有贫困户都要在规定时间消号，不久之后，他们会脱贫，生活将大有改观，也会有自己的新房，房里有漂亮的厕所。
现在，我们说，有没有厕所，厕所建得好不好，与社会发展水平有关，与人们的思想认识有关。小小一间厕所，最能见出时代的变迁。农村厕所，在此之前的几千年，也许一直是那个惨不忍睹的样子，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它彻底变了。现在，我们可以说，看一个地方富不富，看人们的厕所就知道了，看一个人过得咋样，看他上什么样的厕所就明白了。再过几年，你到农村任何地方，将不再为如厕的事发愁。那么，这就对了，我们的生活就正常了——是的，有尊严，有面子，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你说是不是？（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