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江南

【别人的真相】
       江南多水，也多湖。湖很大，风也很大，我们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一时无法在这阔大的湖边完成一次相逢。终于，在精疲力竭之时，还是遇见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数载的认识只限于网络，若即若离，似梦似醒，落不了地，生不了根，仿佛一转身就烟消云散。在她碎片式的诗和文字里，我知道她有一个胖乎可爱的儿子，知道她为某种病痛所折磨。她有时在午夜发出几行自言自语的文字，地点都是在医院，淡淡地描述着属于她的绝望与忧愁，仿佛她也是个旁观者，只是动了心在记录所见所感而已。某一次向她发了几句生活的牢骚，结果她冷不丁地丢了一句过来：我绝症了都不发牢骚抱怨你那算什么？我一时无语应对，她依然说得风轻云淡，我听得惊心动魄。我知道她说得是真的，尽管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还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是真的，是她的生活真相，是她午夜在医院里那些淡淡的绝望与忧愁的背景。我该怎么安慰她呢？那些虚弱无力的词汇只会让安慰狼狈不堪，不如沉默来得更合时宜。
       我一直在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那些看似洒脱的叙述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纵深。她似乎也采用了间离化的叙述手法，在描述属于自己的生活，让不明所以的人以为那些都是纸上惹人眼泪的故事。她应该是有意为之的吧，不过不是为了别人，只是想站远一点看自己。直到她站在我面前，我们从容地相认，然后一起慢慢地走开。她的瘦弱，她的不善言谈，她的丝丝的冷淡，还有她的真诚，都是我能想到的。我不能想到的是，我看不到她的绝望，她的神态里没有病痛的真相，这让我怀疑她长久的叙述里其实就是另外一个人，而非自己。这样想着，我莫名地替她高兴，转眼高兴又如无根之草飘摇欲坠，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
       在一个安静的餐厅，我见到了那个胖乎可爱的男孩，还有她一脸书生气的爱人。没到饭点，餐厅了食客了了，精致的餐具虚位以待，白色的墙壁和酒红色的装饰让整个餐厅充满了空间感。我们几个初次见面的人，说起几本耳熟能详的书，说起几个作家，也说起最近热议的话题和事件。男孩显得很沉默，在一旁有些局促不安。后来她爱人带男孩走开去转了，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在一片安全区域打发着时间。我终于按耐不住，打问起她的生活，问她那个可怕的病。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残忍地亮出了匕首，揭开了她企图深埋的伤疤。她却是淡淡的，没有半点的不自然，就像她在文字里那么处事不惊，就像这是在谈论别人的生活。我才知道这可怕的病不她身上，在她那个高大沉稳的爱人身上。以前一个月透析一次，后来半个月一次，现在一星期一次。她爱人原来是大学教师，医疗费用倒是几乎都能报销。她也在等待肾源，可肾源就像“戈多”，无止无尽。听了她的话，我突然开始了想象。想象血液和水相遇，被稀释，被清洁，被过滤，然后重新回到身体。想象一个长在别人身上的肾，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脉动，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完成和陌生人的认同和结合。我还想象了好多，在想象里把我的无知进行扩展和丰富。可想象如鱼，回到现实的岸上，就只能失水而死。我自然无法知道，更无法体会“透析”这个词对于身体的真实含义，更无法丈量一个肾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的真实距离。就像那一刻，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第一次见她，她的生活以前以文字的形式倒映在我的生活里，如今在现实里，我听她亲口证实了这种残忍和绝望，一切还是那么不真实，还是那么像别人的故事，像是别人的残忍和绝望。她依然像极了一个别人，一个记录或者观察者，而非当事人。我坐在她面前，像是坐在顾城的那首诗里：“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其实，我们都像极了别人，像云一样时远时近的别人。
       后来，她又带我去了一家很有特色的私人书店，刚好碰巧赶上别人的新书发布会。一个勇气可嘉的女作家，花了三年时间只身游历藏区，以此抵抗城市的喧闹，体味属于行者的孤独，归来成书。女作家在众人的千呼万唤终于闪亮登场，谈起那些高原上的风光，谈起磕长头的朝拜者，也自然谈起金子般的孤独时光……我们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末了，她淡淡地一笑，说：说好的孤独呢？我也笑了，说：孤独如鬼魂，不见时侃侃而谈，见到时魂飞魄散，还是在人群里安全。
       从书店出来时天色已晚。告别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送给我，我说还是书好，打发孤独还得靠它。她笑了。后来返城时，她说要送我，发车时间正值午夜，只好作罢。回来，我打开那本书，扉页上淡淡地写着几行字，是她惯有的风格语气。我们又回归到若即若离，似梦似醒的距离里。就像我们见过，就像从来没见过一样，就像我们从来不认识一样。我是谁？她是谁？什么才是生活的真相？都没有答案。

【别人的秘密】
       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知名酒店，在著名的景区边上，南面不远有一条瘦弱的河。三月的江南，太阳一点不像古诗里写得那么温柔。我站在河上的石桥顶，准备歇一歇，瞅了一眼桥下的河水，河水里打捞不出江南春日的诗意，扑面扑鼻而来的是属于臭水沟里的气味。我正愁预定的酒店说不定又一次掩藏在江南迷宫一样的小巷里，抬头一看，马路对面高高大大的招牌像是在招手。一进酒店的大门，不大的厅堂里或站或坐了十几个人，看着就有些拥挤了。几乎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都西装革履，空气里都浮动着职业化的气息，让我觉得置身其中很不合时宜。很顺利地办完入住手续，前台小姐很友好地提醒说是六楼走廊尽头左侧的房间，尽管这样的举动很可能也是职业习惯使然，可总算让我找到了一丝属于江南的特质。电梯门缓缓上升，然后打开，狭长的走廊映入眼帘，像是短距离的跑道，光线在这里显得很珍贵，尽头那孱弱的光亮，使得这个“通道”像是通往未知或者未来的入口。楼梯口左手不远处，摆着一个长桌，紫色丝绒如瀑布一般从四角直泻而下，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襟危坐，他们严肃冷峻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眼神闪烁不定，仿佛四周潜伏了无数敌人，他们需要随时准备战斗。在他们身后，是一个对开的茶色大门，想必是会议室，里面传来铿锵有力的讲话声。桌前的年轻人见我在看他们，面色中立刻有了警惕之意，这警惕也如此的职业，反应迅速，让人想起盾牌和匕首。我自然没有理由停留，继续朝着我的走廊尽头而去。
       推开门，陌生的气味扑鼻而来，消毒水除不尽来来往往的痕迹，它们悄无声息的累积成某种印迹，成为这个房间的一部分，和这个房间一起生长，甚至一起死去。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下一个又会是谁？我打量着别人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又把自己的痕迹混入其中，留给后来人。坐在洁白的床上，打量着这间偶然属于自己的房间。墙面、灯、窗户、桌子……到处都残留着岁月的痕迹，证明着这座酒店有些久远的历史，我尤其注意到地板，原来的花纹已然模糊，看不清原来的面目。我突然觉得它有些拥挤了，我似乎看到无数双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听到脚和地板发出窸窣的摩擦声，那些或伤心或欣喜或猥琐的面容也浮出了水面。我像一个偷窥者一样，看着他们穿过彼此，穿过我，在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走走停停。我倒头躺在床上，那些人就在天花板上走走停停，各自旁若无人地把自己当做全世界。我有些头疼，不知道那一刻，谁才是这座房间的主人，好像自己才是一个闯入者，窥探了别人的私密生活。我这样想着，头疼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并把折磨带到了梦里，在梦里我也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别人。
       醒来时，我有些饿了，出门去吃点东西。紫色丝绒布桌前已不见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桌上散乱着几张白纸，纸上画着不可明辨的图形和文字，像是远古的符号。会议室的门虚掩着，从小小的缝隙里看进去，前面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条幅，上面写着：财富的秘密。座椅摆放的很密，可见大家都想知道这个秘密，也都怕这个秘密被别人知道，所以把这个秘密围得密不透风。这个诱人的秘密会是什么？我被打动了。突然有点怨恨这个世界，觉得这世界多出来这么多秘密，就是故意制造不公平，故意把我这样的人扔在秘密之外，像扔在人群之外一样。秘密就像那串够不着的葡萄，我伸长了脖子也不管用。这又像是一种窥探，让我好奇也让我忐忑。我突然想起了上午那两双匕首一样的眼神，感到了一阵心虚，仿佛那眼神就藏在某处，一直不曾离开，随时准备惩罚我这个动机不明的入侵者。我赶紧起身离开，背后不免发凉，匕首刺穿空气的声音让我落荒而逃。
       回来时，会议似乎刚刚开始，那几个职业化的年轻人依旧严肃冷峻坐在桌子跟前，和我一起坐电梯上来的另几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我看见主席台上坐的那位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士，正充满激情地为众人讲演，秘密像河一样从他嘴里流出来，留到下面黑压压一片职业化的表情里。那些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们，目不转睛地听着记着，那神情让人想到襁褓里的婴儿对奶嘴的专注认真，他们不能不放过秘密的每一个细节，就如同婴儿不能没有奶嘴，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情。桌前的两位年轻人又注意到我了，他们职业化的警惕又利刃般亮了出来。我很知趣，我不该借机偷窥属于别人的秘密，不该企图在别人的世界里不劳而获。我的目标在走廊尽头，我真希望这是一条跑道，没有尽头的跑道，永远有一束孱弱的光亮在前面让我望梅止渴。
       我走向属于我的房间，身后传来那个中年男士雄浑高亢的演说，然后一片发自肺腑的呐喊与叫好。这场面真是令人激动，可是没我的份，我是这个秘密的局外人。我只能打开门，继续躺在洁白的床上，闻着累积而成的陌生气息，在这厚重广阔的气息里漂浮游泳。想象这座房间就是一条河，我就是一只鱼，畅游其中。想着想着，就有了一群鱼，一群互不相扰，各自疗伤的鱼。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好像会议结束了，门外人来人往。有人在打电话，有好几个人在打电话。他们在电话里职业地谈着大生意，他们是那么自信，是那么豪爽，谈笑间，一大单生意轻松搞定。这让人多么沮丧，我是说，这一切和我咫尺之遥，却又和我远隔天涯，我只能继续醒着做梦，在自己的秘密的游来游去。

【别人的信仰】
       还没跨进这座著名寺院的大门，我就有些后悔了，打起了退堂鼓，眼前涌动的人群让我恐惧。事实上，我的后悔是从一出门就开始的。在火车上，我后悔地想着为什么要出来旅游呢？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了看景还是为了看人呢？这实在是个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不用脑子也可以想象。在中国，随便一个景点，天天都是游人如织，何况在三月的江南——古人颂扬了几千年的好时节，在如此著名的景点，除了“人山人海”，别的词都用不上，人早了成了景的一部分，或者说人才是最大的景。所以，踏上旅途之前，我对这种状况心知肚明，所谓后悔也是虚伪且矫情的。只是真的面对浩瀚如海的人群，我还是胆怯了。人群可能给别人的是热闹，是安全感，我却不然。站在人群里，犹如迷失置身在茫茫大海中，人群冲刷着我，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哪儿去，那种淹没覆顶、茫然无依的感觉让人窒息，怎么也摆脱不了。不过既来之，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寺院建得很密，每座建筑之间咬合的很紧，加之特殊的气味氤氲期间，让人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场”，这“场”中很有可能存在着连接两种时空或者维度的秘密纽带。在这神秘而庄严的“场”里，我自然不敢高声语。周围信徒芸芸，我夹杂其中，形迹可疑，故作镇定，却也难免心虚。看着别人一脸虔诚地拜了又拜，我实在惭愧，也多有羡慕。我不是不想，我只是还没能说服自己，在我的内心里，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观还在作祟，它一直牵拽着我，使我不能抵达那个叫做“信仰”的彼岸。信仰就是我头顶那串欲吃不能的葡萄，闪着炫目的光芒，像是对我的嘲讽，又像是对我的召唤。我也想学着别人，在众神跟前作揖叩首，完成一次关于信仰的临时体验。可看着众神们一个个大眼望来，我有一种原形毕露的慌张，有一种被一眼看穿的窘迫。我脆弱的心理不能为我提供这样表演的保障。所以，我还不能成为诸多善男信女中的一个，不能被那道特殊的光芒照耀。我还得继续和这个世界纠缠不清，在睡梦里也不得安稳。按照轮回说，我一定是上辈子作恶太多，惩戒未完，还得继续在浮沉里修行，耐心等待神秘的召唤。
       我看了看四周，虽然头顶乌云遮日，但每个棕红色的建筑内，塑了金身的众神光芒四射，以至于整个屋内屋外，都显现出佛光普照的美好景象。眼前是一座佛塔，众人蚁群一样涌进又涌出。每临佛塔，我就忍不住想到西游记里唐僧带着孙猴子扫塔的情形，那情形真是让人陶醉又羡慕，总想去扫一回塔一解夙愿。所以，入了寺，见了塔，总难免亲切，不登塔一望怎行。入了塔门，只有一窄窄的木梯通往塔顶，木梯差不多有八十公分左右，十多米长，两个人侧身勉强可过，七八十度犹如天梯，看得本就恐高的我一阵胆怯。可那些上上下下的大爷大妈们，他们压根不把这木梯放在眼里，或者说他们眼里只有他们的信仰。至于涌动不惜的人流，不复当年的身体，又陡又窄的“天梯”，那都不是事儿。我真为我的胆怯感到可耻，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的心虚，我伪装成无畏青年的模样，混在人群当中，跟着众人朝着塔顶爬去。脚下木梯吱吱作响，这细微的声响在我心中惊心动魄，担心下一秒它就会不堪重负，承受不住众人如此热烈且拥挤的信仰。终于抵达塔顶，背靠背两尊金身如来无限慈悲，大家排着队磕头叩拜，把一点“心意”双手放在佛祖身前，然后出去转塔一周，从口袋了掏出硬币放在四周。每个人几乎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和程序，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掌握了与佛祖交流的密码。我站在人群里，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沟壑。我明白自己是外人，尚不配与另一个时空或者维度交流。还有就是，我没有像别人一样有备而来，没有换点硬币零钞当做“心意”。这样说实在骗鬼，何况在佛祖面前。我没带钱包吗？不能把百元大钞当做供奉吗？答案是我不能——我舍不得。我在佛祖钱还盘算着我的小九九，一副讨价还价的丑陋姿态，还有什么资格享受荣光。下楼时，我腿脚发软，胆小软弱的本性暴露无疑，仿佛不是在下楼，而是在跳楼，是在下地狱，是在要我的命。我觉得这是佛祖对我现时的惩罚，是我活该。
       出了塔门，我看见宝塔西侧两边各围了两圈人，走进了才看到人群中是两只神兽，像狮子，又像麒麟，具体不知为何物。只见众人围着他们摸了又摸，有的还紧紧地把脸贴在上面，那陶醉的表情像是安睡在母亲的襁褓里，走时还恋恋不舍，再拿出手机来个合影，才心满意足地离去，然后别人再补充进来，对神兽进行又一番的亲密接触，沾点神气仙气。原本深棕色的神兽，已经在无数双温柔的手掌摸得变得金光灿灿，变得柔软生动起来。神兽旁的池子里，不断有人把硬币扔进水里，溅起一个又一个的小水花。池底的硬币落了厚厚一层，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着光，构成了佛光普照的一部分。
       在大雄宝殿前高高的香炉前，几个人朝着香炉顶上扔着硬币。香炉最顶上有一个镂空的铜葫芦，离地约有八九米，他们想把硬币扔到葫芦里。这有点难度，不过不大，他们也显示出了足够的虔诚，前几个硬币失准后，终于有一个硬币不负众望，完成了神圣的使命，他们笑着离去，又有几个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继续这神圣的投递。香炉顶的铜葫芦早已被硬币撑大了肚子，不时有硬币滑落下来，掉在下一层，硬币就这样水一样溢出来，流到下面每一层，也流到烟火缭绕的香火里，被香火熏染炙烤，完成属于它们的修行。
       跨进大雄宝殿，更是金光刺眼，两边的罗汉表情栩栩如生，眼大如牛，仿佛要一眼看穿人心。一群善男信女挨个朝拜，拜完罗汉拜菩萨，拜完菩萨拜佛祖。每拜完一个，小心翼翼地奉上一个硬币，动作一气呵成。转眼，众神跟前的硬币已堆积成了一座小山。而我两手空空，又被无数双神眼看着，简直无地自容。有个声音一直在跟我说：赶快走，赶快走，别想白噌别人的信仰。
       灰溜溜地出了大雄宝殿，本来还想敲一敲那口著名的钟，可那口钟前也盖了房站了岗，我摸摸钱包，悻悻而去。溜出寺门，信仰的海水退去，我如释重负，深吸了一口气。转瞬又懊悔沮丧起来，我想那道特殊的光芒是没希望照耀在我身上了，我也别想渡到彼岸去了，我只能——只配在现实里继续纠缠，继续自己睡不安稳的觉。我想到那个一千多年前在寺外枫桥下睡不着的诗人，如果不是他当年的失眠，我何必千里迢迢得来一顿狼狈。想到这儿，我终于好受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