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棵树都是一个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2 编辑 <br /><br />　　从我母亲楼下步行二十米，就到了街上。这是一条老街，老到与我的年龄相仿，因为从我回到这个城市并与这个城市有着数不尽的瓜葛起，这条街就常与我的眼目对视——这是我们日常出行的必经之道。

　　但是，街道两边的树木大约与街道的历史并不同步，我以为是后来补栽的，因为我那时在这条街上行色匆匆时，并没有留意它的存在，两边的商店与居家的门脸紧贴着街道的路灯，甚或有早起的人家将洗脸的水泼到街道的马路上。如此之近的距离怎么看都没有树木存在的空间。不过那时我并不住在这个街上，我对街道树木的变化似也清浅，不知道哪一年，两旁的店面和人家集体向后推去，给后来树木的播种留有余地。习惯了它的不存在，它的存在也近乎飘缈。直到我离开家再度与它相撞，母亲的家已与它相邻，才发现，原来这条街道因了这两排树的缘故，看起来格外的雄伟与美丽。

　　这两排的树叫中国槐，插播在中国槐队伍里的还有外援的法国梧桐。大约是中国槐夭折后的替补作品。
　　数年前，我曾经在某篇短文里表达过对它内心的感受、感触甚至感动，那也大多停留在穹虹式的绿荫所带来的某种视觉美好的印象，如今我再一眼望过，突然我就觉得它的某种气息与人有了关联。比如当清晨的街道尚未醒来，那被风友好吹醒的树木就发出轻微的笑声并唤醒了它，绸密的叶子是它的琴弦。

　　最近看凤凰节目，讲述一个民族的习俗：青年人结婚是要在自家的祖上地域种两棵树的，死后这些树将做成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休养的居所。我不知道这些树是要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还是他们要成为树木成长的陪伴。总之这个风俗打动了我。原来每棵树都是一个人，他们以树的姿态活跃在世上，他们的离开也就是树木生命的完结。很凄美很悲壮很崇高，也隐约地觉得达成了某种暗示。陪伴至终生的，缘来可以不是人而是一棵树。它一直在你知道却不曾关注的地方与你同呼吸，共命运，看着你的成长并最终与你一道牵手殒毁，至死仍与你相伴。甚至在你的尸首全然风化，它亦会守候你人字布局的白骨，或者以它同样朽坏的身体与外壳，包裹你拥护你。想到这里，我感性中的悲悯情绪被感动地再次触发。

　　早先看过一部韩剧，女主人公曾说要成为一棵树。她对树的概念理解是无论境遇如何变幻，树都会以它的形式站立不变。这样相爱的人无论在那里，只要回到原点，就能找到那棵像征着存在意义的树。这里的树是一种契约，只与爱情有关。我不以为然。后来也读到关于人愿为树的理想或誓言，总觉得太娇情，似乎缺乏比喻的依据和凭证。人怎么可以像树一样缺乏语言的丰盛和思想的凌冽。直到凤凰里的村落众生，与树缔结的情缘似乎才算是有了被现实依附的意义，又可以牵强地赋于它们哲学的意义。在这个故事里，树找到了它最好的归宿，就是与主人，同沐浴同休眠。

　　可是，除了短暂地感动，我又实实在在为这些树的命运不公，为什么它的生命要以陪葬的方式结束而不是顺其自然，是谁剥夺了它们继续生活的权力并赋于了它们这样悲壮的命运结局。

　　前几年到朋友的家乡去为一位离世的老人追悼，就眼见了一棵经历几个世纪仍威风凛凛的中国槐。

　　据树上的牌照介绍，它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尽管树座早已空洞，树的外衣也已窘迫不堪，露出风烛残年的痕迹，但数十米高的树冠却枝繁叶茂，像一位宽厚慈祥的长者。数不清有几代人在它面前香魂消散，它依然以其自然的法则和规律成长着，没有受逝者灵魂的干扰。因为距此不远的冰棺里正躺着一位百岁安息的老人，但这棵树却与她无关。它在村里显赫的视角里，毫不动摇地坚固着自己的生命席位。没有人掠夺，没有人绑架，它一直被村人怜惜地呵护着，它是幸运的。

　　植物也有生命权，如果人赋于它的生命期限是与自己的年轮相同，那一定是植物的悲哀。表现在一棵树上，是树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哀。人的意念之后往往是行动，而它们没有。所以它们的命运取决于人的意念与行为，善与恶都在其中。人们大抵是轻看了一棵树，以为它总是游离于人之思想之外的存在体，它们的使命该是服务于人并以人之喜好为存活目标，所以扼杀稀松平常。但当亲历它的存在与人有着某种联系且尚存着蓬勃的生机时，我们还怎么举得起屠杀的刀。因为它实在像一个人，或者一棵树就是一个人。与人平视，在人的目光中经历同样的日落日出，春夏秋冬。

　　是的，它原本就是一个人，以人的姿态活跃在土地上。它是自然界中唯能承受人类需求担当的巨人，它活着告别生命的完整，是要满足人类对它躯体安抚和利用的需要，尽管这种需要掺杂了人类诸多的私欲和疯狂，它还是默默无闻，承担来世最好也是最坏的结果。所谓的好，是为人类利用后可能所作贡献的价植，它的每一寸肌肤的纹理都用于人类日常的制造和毁灭。坏，则是生命没有达到符合法则状态下的自然泯灭。

　　人类是贪婪的，常常有着过河拆桥和忘恩负义的心理。因为与任何植物相比，树木在人日常生活中的地位都难以撼动，它有着可以交托的依赖，能支撑起肉身的贫乏。可以这样说，除人之外的生命体中，没有什么能像树一样给我们依偎，信心，果取，帮扶，也没有什么能像树一样让我们在对它的依靠中，感知和体会彼此生命成长的共鸣与欢愉。为此，它应该与人一样受到尊重，爱惜，而不是做为殉葬的器皿，以其死亡的形式换取与人的亲近。

　　一棵树的正常寿命绝对高于人类，它可以存活很多年，很多世纪。它自生自灭的过程或许要经历若干代人，它在笑傲世界的丛林里永远扮演着快乐的角色，风吹的声音，就是它的歌唱。可它的痛苦与不幸呢，没有呈现在表面，并不等于没有，它却总能在被忽略中永不停歇的成长，直到化作枯萎的叶条，松懈的朽木。只有这时，它作为一棵树在世上的担当才宣告完结。遮荫蔽日，遮风挡雨，它身体的叶片还是土地的养料。但这善终的结局，有几人能有幸看得到。比如当年凤凰村落里那新郎新娘日后的棺椁。

　　大概所有的老城里都有这样整齐划一的参天树木作为城市道路的渲染和环境绿化的启蒙。它们曾经在我们掠过的风景中安然地矗立在那里，接受车水马龙的检阅和人的惊鸿一瞥。那些茁壮的，气势轩昂的，绿意浩瀚的美化城市风景的树木，不知会不会成为城市道路改建的牺牲品，倒下的躯干又是否会成为工匠们眼中永不厌弃的猎物。我们不知，上帝知道。但是总是不想让它们成为哪个人武断的权力指使。凤凰村里那些不文明的果实也该早早落地，枯萎致死，不再发芽。

　　没有人愿意承受半途而废的命运，没有人愿意废止尚存的气息供他人享乐。它们来到世上本没有要扮演人类使唤的角色，它只是自然中的一部分，完成它自身的使命与义务，自然的消亡是对它最大的敬重。让源于自然的东西再回归自然的土壤，就像人一样，因为它们就是一个个永远只会快乐地与天空，与大地，与形形色色的各类作伴的人，别无端却人为地封住它歌唱的喉咙。

　　让树上的小鸟来作证。

2015/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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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6-3 11:20 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