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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隐身游戏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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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模拟的生活游戏而已,舞台空旷,自己是唯一的角色。
        纵横交织的时空,一座透明、均匀、规整的迷宫。夹在两壁之间,我委蛇游弋。通江路穿透一系列小路,与人民西路骈行,我藏身在两条路的触合处。樟树枝柯斜逸,揉碎一片阳光,或搅糊一地月光。朝七晚八,我骑车往复,像一只清瘦的梭子。没有声音,只有想象的呼吸,一扬一顿;也有坑洼或减速带。在路上,我是透明的;阳光照明厂下班的职工同样透明着,他们著着一律的工服,似一滴水躲进小河。影子带着自己扫描过通江路,影子和自己坐在位置上。我不说话,我就做事。批改作业,与教材对视,写完两张备课纸;倒一杯温热的白开水,读几页携带的书:等待着铃声的宣判。不说话,我可以忽略不计。有时学习枯坐,应该在想一些事情,如梦如幻,张枣说是记忆幻显。我轻而易举地消费着时间。“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周而复始。
        一只枯叶蝶长在枝桠尖上,是一枚秋天的叶子;收拾起声音,我是隐形的。不同的,我暗地里消灭的是一切耳朵,片段性的。
        但并不高明。
        像掩耳盗铃般窘迫,一叶障目样愚蠢。隐与显,是背靠背的存在。听觉的多样性,为破绽提供更多的可能性。揭去真实的姓名标签,与久违的朋友网聊,换来一番恶语。一场蹩脚的游戏里,我摔下了语言的悬崖峭壁,奄奄一息。没有开口,文字会说话。也好,从此绝无念想。伪装在科技面前一丝不挂,个体的存在总有对应的元素,比如位置,比如语言习惯。我隐身乏术。
        生活有着无法规避的预设。头戴光环——园丁、灵魂的工程师,陷入全民应试教育的漩涡,愈加暗沉,拧紧。机械是一种极大的破坏力,如《摩登时代》流水线工人夏尔洛,工作习惯蹿入了生活。进步处,他拧的是螺丝,我面对的是被分数硬化的人。分数切分着校园的绝大部分:尖子生与差生,考核优秀与基本合格,甚至每个假期。分数的茧里,学生终可成蝶振翅;老师永是一条蚕蛹,逐渐枯涸。无望是一帖使人喑哑的中药。我的话在课堂上讲完了,生活中常常会断流,有人说是交际缺陷,我不置可否。然而我确实无话可说。喧嚣的繁华和浮躁的人心,足以使我窒息。一介书生,在社会中处于失语的境地。倚向隐身,那时我是安全的。像每一个入侵的黄昏,黑色素渐渐沉淀,很均匀;又是透明、轻薄的。喜欢在这样的帷幕后穿行,沿着路灯和车灯的罅隙。由东到西,返回时,黄昏已经倒下。黄昏使人收敛视觉,一片无污染的音籁。改变不了社会,我只能改变自己。
        隐身应该有术。朝潮写过《隐身术》,他剖析透辟,直指核心。我不敢多看,怕自己被文本吸摄。他虽然说过,把自己隐藏起来是件不靠谱的事情,无术可依,但是依然做到了。蜗居一方,照样可以视通千里,那么安静,那么沉潜,在一个名叫南塘的地方审视自己,种植笔记:抽芽,生长,葳蕤,熟稔。我望尘莫及。
        不及的还有,消灭自己的名字。名字是人的签章,落在最显眼的地方,譬如额头。我没有笔名,甚至没有小名;顶多博客里,论坛上一个注册名,那么的一文不值。身份证上的名字,严肃,认真,像阳光那样耀眼。消灭一个名字需要一生,或许更宽的时间。在活着的时间里,我是赤裸裸的,时光是一片旷原,平缓无垠。卑微如蝼蚁,我依旧与自己的名字黏合着。每次回老家,村人总能喊出我的名字,更干脆的是某某儿子。他们日甚一日苍老,我的名字在口中新鲜如常,名字是村庄的一个小部件。我无能为力,费尔南多•佩索阿能够。他用异名消灭自己的名字,又使它复活。阿尔贝托•卡埃罗、里卡多•雷耶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它们是簇拥佩索阿这朵红花的绿叶。有意思的,这位葡萄牙最伟大的现代诗人,在论述着唯一重要的问题:我是谁。我的名字高高地挂在别人的声音里,一览无余,如一枚琥珀。
        或者改变自己的声音,类似于腹语。小说《隐身人》中的父亲就这样做:为隐瞒儿子妈妈不在了的事实,用腹语让一个隐形的精灵存在,妈妈存在,补缺破碎的爱,儿子在成年后才解开谜底。感动人的是双向流动的爱。我声音的改变单纯囿于咽喉炎,职业的痼疾。两节课后,嘶哑和干燥漫上喉咙,带些微微的隐痛,声音拥挤过的咽喉,伤痕累累。草珊瑚含片、西瓜霜、华素片、四季润喉片……开始在口腔里出没,我透支着声音。但残破的声音仍然标示着我。黔驴技穷,我周旋于存在主义先哲们抛设的命题之中,无法自拔。我存在着。

        开始学习隐身。其实一直在学习。
        捉迷藏是隐身的渊薮,也是童年的源头,流淌出清冽、悠长的欢乐时光。游戏的地点总粘连着村庄,我们搜索着每个可能的藏身之所:屋前屋后的草垛、狭窄的小弄、一椽破败的房子,甚至田间地头茂密的庄稼丛中。土生土长的规则至高无上,剪刀石头布,落败者扮演搜找的角色。它的彰显让人避之不及,隐蔽者恰恰从潜藏中得到愉悦。我喜欢用稻草遮蔽自己,把自己堆进秋天的衰黄之中。静默,凝固。寻找者的声音或者身影飘荡,统治着村子的部分空间,一种威严,抑或焦躁、无奈。但他绝不会竟自离去,在饭桌前等待黄昏降临。静止的时光里充满了幸福。新鲜的稻草散逸出阳光的温度,像躲在一株株植物间,瞬间的失神,疑心自己也长在季节里。破土而出的一刻,兴奋喷薄,蔓延向慵懒的晚霞,然后逐渐暗淡。这是一场不在乎结果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捉迷藏是徘徊在村子里的童年方式,氤氲不散。
        借助外物掩藏自己,原始而拙劣。成长的阵痛无法沿袭游戏的方式,但游戏的性质并未轻易更改。身份在变,从儿子到父亲,从学生到老师。这是安全范畴内的角色,身份的转变无关乎隐私。也有例外。让•马克换用身份给尚塔尔写信,来拯救对方,也发现了自己。这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身份》。我慎于承担改变身份的风险,以砍断身份延伸的触角茧守自己。如一株寒潮过后的棕榈树,枯萎的扇叶被剔除干净,剩下一截褐色的躯干。春天长在各自的心里。
        让空间在时间里断裂。
        ——这是我在生活舞台上最精彩的科介,屡试不爽。
        从同学、朋友的视觉和听觉中隐去很简单,和腾讯隐身设置一样,菜单下拉,隐身。空间的退守阻隔了友谊,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旗帜,张扬地插上思维的峰顶。徐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学,他沉溺于气功,丹田、辟谷等词经常挂在嘴角,像面瘫患者的口水。毕业后上了同一所大学,寝室一直面对面。在金华黄土盆地上,我们形影不离地共享着青春。华灯初上,身影投射在骆家塘,和路面一样倾斜,悠长。我们研究着兰州刀削面,先吃肉屑还是吃面,或者争论老庄的道。四年里,他练他的气功,打他的坐;我读我的小说,买地摊书。毕业前,情谊一直浓淡相宜,相安无事。分配工作后,他在山脚下的镇中教书,管溪汩汩流淌;我混迹在城里,题海苍茫。慢慢的,音讯渐杳,彼此婚礼的缺席,裂变成一条鸿沟,时间般深邃。我开始怯懦。
                         逼近此夜的终点
               只因不能再抱任何希望
               我也不再冒任何风险

                            —— 保尔•艾吕雅《没有你》
        只是一枚标本。我用复制的手段繁殖着这一生活片段。我从同学群里悄然隐退,仅留下寥寥无几的切口,供记忆换气。曾经熟络的文友,也只凭文字间接地沟通,表征彼此还活着。前不久,小学语文老师来访,问我为什么不和同学交往,我说不喜欢聒噪。外面存在着一些过敏的东西:烟酒、话语,还有名利。老师微微一笑。我在自己的空间里转圈,带着某种惯性。这是我对生活,对环境本能的反应。
        参与游戏的肯定不止我一个,我的态度或许就是同学、朋友的虚像,在某个镜面上等距离模仿,我或许是别人屏蔽的对象。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我,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在生活的洪流中,我们沉沉浮浮,漂移不定。逼仄,郁闷像乌云笼罩,隐身也许是一种保护色,结痂一层心灵的膜层,让自己在静谧中养神。隐蔽自身有两种方法,它们像线段的端点,固守着生活直线的出口。生活本身就是一条线段,只是各人的长度不一而已。置自己于千篇一律中,这是世人默认的隐身方式,如着统一的工服、校服,很整齐,为流水线上的产品。一致的声音、喜好,协调但并不美丽。或躲进铁盒子,穿梭在公路上,仓促繁忙,面目模糊。有人趋之若鹜,在共性中得到了生活的体认,很是自豪。世界拥挤,人心空茫,我一路走来,心中也空荡荡的,杂草丛生。或许这是世人的隐身方式,司空见惯,不知不觉。他们在世界的本来面目中活着,静谧悬在空中,不会降临,我与之对视着。另一种方式略显卑微,就是磨砂自己,让某些感官沉睡。通江路上的环卫工人,一团橘黄,只用扫把说话,只用落叶说话。第一天,你会注意他在扫地,有时还观察他几秒钟,那破旧的手推车,一个底部略微瘪进的畚箕。第二天,视觉和听觉停留的时间在递减。第三天、第四天……他已然不复存在。落叶纷飞,只有秋风满街道。这是他们下意识的生活状态,雷同或者沉默,物质和生理断层的对垒,非常脆弱。像极了我的支气管,在些许油烟前毫无抵抗力。
        我也如此。我片段性的隐身类似于一种错觉,或者某截拉长的失神。在亲人和学生中我依然可见。那些修道终南山的人也一样可见,至少那缕炊烟在回望中萦绕,原来隐身与躯体无关。我继续寻找生活之河的第三条岸,有着可以停泊精神扁舟的码头,不,一个埠头就足够。没有出发,已奢望到达。许多师友在前面烛照,我不至于迷路。
        朝潮兄是一位。精神性的隐身,而今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场高级的游戏,它需要很多装备,最主要的是一颗安静的心。以思想为舟,泅渡这片世俗的海,隐在文字中。隐身之地不像桃花源曲折难寻,生活的舞台在哪里,我们就隐在哪里。这是属于自己的三维空间,不会与大多数人产生交集,宽敞,明亮。我用文字淘沥内心,安静的夜晚读美妙的文字,一发而不可收。我的精神之塔日渐增高,积贮着与师友对话的资本。周围大师拥挤,思域却宽阔。孤单的生活中我并不孤独。
        偶尔说说话,无关紧要的话;哼几句歌不修边幅的歌;课堂上谈谈作家轶事,漫无边际。它们只是舞台的布景,细碎短暂,我才是主角。在这场游戏中,我虔诚专注,开始走入安娜•布兰迪亚娜布设的文字《队列》,不会被轻易发现:
                文字穿越马路/恰似一队孤儿/从儿童院走出/人人都紧紧拽着/前面那位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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