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一把伞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丢了一把伞
临出门时,我拿了一把伞。这是所有伞里,最漂亮的一把。藕荷色,边缘和伞顶散落粉紫的细碎小花,打开的含苞的间杂,疏密有致,撑开的时候,钢琴曲——《春日》就弹奏起来。雨滴噼啪砸在布面的花之间,总感觉轻巧,连步子都不必迈得太大,大了,唯恐那些花瓣也随着雨水从伞缘落下来。我有好几把伞,需要动用一把新伞的机会不多。掂她在手,略微犹豫了一下,挎包太小了。可铅灰色的天空漫进了房间,正抵着桌脚墙面一切硬的东西慢慢聚集。雨,将至未至。这是一场悬而未决的雨,像魔术师握在手里的牌,到底有多少种变化,我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下场毛毛雨还是率性泼洒,或者只是吓唬一下蹙蹙眉头就走掉。不能心存侥幸,即便在想象中,我也不允许哪怕有一滴雨淋到他身上。有些庆幸拥有这样一把簇新的伞了,我需要伞下的空间——那一小片无雨的天。即便举世风雨飘摇,我要让他在我的伞下,安好从容。把伞柄的绳套挂上中指。我带了一块无雨的空间出门。
一把握在手里的伞,陪我一起上了出租车。
走上站前广场,它大得简直让人心生绝望。火车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对于我,都是生活之外的事物,陌生,似是而非。司机指给我上行的阶梯,步子有条不紊,脸上风轻云淡,没有人发现我的急迫。擦肩而过的行人很多,我也没有发现他们暗藏的秘密。我们每个人,都像浮游在海上的一叶孤舟,各自守着自己不同的方向以及不同的心情。其实我一步也没有踩实,虽然速度没有明显变快。我恨不得能够拥有段誉“凌波微步”的功力,倏忽之间,让所有距离消失于无形。当广播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时,我小跑起来——她在播报火车进站的消息。我一边跑一边懊恼,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居然晚了。车马上要进站了,我要买一张站台票还来得及吗?如果来不及,我该怎么办?我在犹豫不决,时间一分一秒推移,我迫切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一辆巡逻车开过来。我挥舞着手臂高喊,他们的车停在了我的侧前方。车上的两个人满目困惑,一起看向我。如果不是经常遇到我这样寻求答案的人,他们日常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他们和那辆巡逻车让我产生了奇怪地不可分割感——没有人下来。我的惶急张扬在神色之间,年轻的那个用手指了指距离最远的一扇门,“去那儿等,不用买票。”我把“谢谢”甩在身后,冲进写着“出口”的大厅。我的脚步在锃亮的铁栏杆前戛然而止。它们都有手臂粗细,左一道右一道,交相错杂,冷冷地闪着金属的电镀光芒,所有动物立定了,在它身上便有了一帧扁扁的变型影子,晃动,亮,黑,冷。
右手边有一座类似岗亭的小房间,窗口洞开,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板凳上。我跑向他,“我要去里边等人!”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行。”“把钱给您,行吗?”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那儿等着。”这扇洞开的窗口,封闭了我前行的可能,那些铁栏杆的通道,是留给出站乘客的。看他岿然不动的样子,我竟然想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位置给了他权利,以及威严。
我身边站着两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再远一些,是位大叔。接站的人不多,这让我有些暗喜,人少,看得真,不易走眼。陆陆续续地,有人拖着拉杆箱走过来,有人背着包走过来,他们手里都捏着一张卡片(是车票吗),在出站口栏杆一侧的仪器上刷一下,闸关抬起。
我等的人还没来。那么多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下一个会不会是他。走过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我连眼也不敢眨了。
我不知道车站的规矩,同时走过来的人们,是从一个目的地出发的吗?我问旁边的小伙子,他诧异地望着我,“当然不是,我接的人,从海口来。”话音刚落,他就举起了手臂,“这里!这里!”招呼着迎了上去。
他拨打的电话却让我惊得非同小可,他对某人说,别等了,我接到了。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火车站有两个出口吗?”“是呀,还有一个地下出口。”我心底一声悲叹,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分身乏术,如果他不走这个出口,我却等在这个地方,怎么办?
到底没忍住,在心里狠狠国骂了那个年轻警察。如果他恰好站在面前,我不知道会不会挥起拳头。可是现在别无选择,我得想办法把多选变成单选,把两个可能性变成一个,我得去站台等。
3号窗口没有几个人,我有些语无伦次,拿出手机给售票员看照片,接这个车。“高铁不卖站台票”,那是一张置身事外无关痛痒的脸。“我需要去站台等!”“高铁不卖站台票。在哪里等都一样,你用手机联系一下吧!”平时几乎不用电话,关键时刻,居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试图拨打电话的手。不过,还是试试吧。
手机里传来柔美的程式化的声音: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我骇得一下子停了脚儿。一定是拨错了,确认,再拨,系统提示音。过两分钟又拨,系统提示音。我仿佛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四顾茫然。我等的人呀,他到底在哪里呢?手机不通,握在我手里的所有确定,都变成了模棱两可。世事多变,我已经在过往的教训中学会了,不能妄自欢喜——变化总是比计划来得快些。听到好消息,我要小心翼翼把它握在手里,藏在心底,不敢与人言,不敢暗自偷笑,我变得敏感谨慎,害怕笑得太响,会惊动了谁,害怕那看不见的冥冥之中,有双喜欢恶作剧的手,轻轻动一动指头,就于翻手覆手间,拿走我的希望。可我没敢声响呀!我频繁地重拨,提示音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敲打我的耳鼓。按动,重拨,也许下一秒,手机里就会传来他轻快的笑语。
我的设想里没有这段出乎意料,不安越聚越多,都压在我的心里,像石头一样沉重。手机被偷了?忽然坏掉了?中途返程了?后一个念头让我自己苦笑了下,又不是招手即停的出租车,怎么能够中途折返?可我一时想不到其他原因。可我要找到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天空的灰色更低了,压上眉梢,每一颗雨滴,都顺势往心的那个热点上砸。
再次跑回出站口。如果哀求,会不会让他们网开一面?走过来的人越来越少,我去向“制服”求助。他说,去服务站吧!车站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地方吗?我迅速转身,回到了售票大厅。
被两个人的言语指挥,我终于站在了二楼的西北角。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警察正关了门往外走。我挡住了他的去路。“我需要帮忙……要去站台。”他说,既然高铁不卖站台票,就不要去了。他居然笑了,那爱莫能助的样子,多么可憎呀。我感觉到满腔的雨汹涌激荡,它们要决堤了。“手机不通,他不知道我在哪儿。”我拿出手机,拨出去的电话仍然是冷冰冰的系统提示音。“谁呀?你这么急!”“我的孩子!他要是丢了呢,我怎么办?我就来找你们!……”
说这句话的我,没有意识到,他才是我的伞,一把随时随地为我遮挡了俗世尖锐与寒意的伞。他给了我一个世界,而我能做的,仅只是带上一把小伞给他。我担心找不到他,担心在他荫蔽下的温暖世界,会支离破碎。也许,我更担心的,是我自己。
我喋喋不休。口不择言。每一句话,都成了投枪,成了匕首。接下来又说了什么威逼恐吓的话呢,记不清了。可我需要语言的支撑,诉说让我找到了些依凭。把难题摆出来,我似乎就能得到个期许中的正确答案,就能让他迅速出现在我身边。我的滔滔不绝被一个名字给截断了,“王XX”,“什么?”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马上就懂了,我举着他名字刻成的令箭,往反方向跑。忙中出错,还没跑出两步,三个字做成的令箭,就只剩一个字还攥在手心了。我停住脚步,听他又重复了两遍。害怕忘掉,只好不住念叨着,来到了紧闭的通向站台的门前。
周围空无一人。那么多上上下下的楼梯,我要走哪一道,才能找到那个我疯狂找寻的人?头顶的告示牌闪动着红色的数字,看不到要找的列车,我不得不选择了一个略近的数字。一位年轻的警察用拿着对讲机的手划了个半圆,“你看看吧,车都出站了,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哪里需要他说,所有的空旷都在告诉我,这里已经人去站空。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念头一个个冒出来,可是,我要去哪里找他?他要自己孤单地穿过整座城市吗?想到这儿,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小警察用手一指,我只好向不远处的地下通道走去。我的脚步拖沓,每一步都有寥落的回声。可以沿着楼梯向上出站,可我再无力气。
一走出地下出口,我就发现他正站在不远处!也许我的心里,真的有个导航吧。他在看着我笑。他一直是这样强大而富有力量的。我扑到他身边,才猛然发现,我的左手空空。那把伞,竟然在一次次奔来跑去中,不知所踪。
我丢了一把伞。好在雨没下,不会有哪怕半颗水珠落到他身上。我送给他的,仍然是一片无雨的天空。转念一想,我又欣喜起来,一定是躲在暗处的命运做了手脚,伞丢了,“散”丢了,我们就可以彼此陪伴,就可以长相聚,不分离。
风越来越大,似乎要把整座城市吹走。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甚至懒于抬头看看。有他在身边,整个世界吹走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3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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