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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被风吹过的夏天(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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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一群搭档在午休时,斜靠在避风的田埂上。看着风从脚边刮过,吹着轻佻的口哨,卷起浮躁的尘土,横冲斜撞的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撒欢。那些破败的枯草,废弃的塑料袋,也跟着摇旗呐喊,更让这恶风肆无忌惮,坚定着它做旷野之王的雄心。

我用带着的多余的一件棉衣,把头裹起来靠着田埂半躺,避免让沙尘落在嘴里。旁边的搭档们一边咀嚼干冷的馒头,一边大声诅咒着风。我没附和,却突然想起一句歌词“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同样是和风有关的日子,这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季节已经步入五月份,应该算夏天了吧。可是属于夏天的风景在这里却看不到。远处的那片柳树苗极力在风中挣扎,挣出了几片鹅黄色的幼叶。挺拔的河北杨幼苗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在身上顶起一个个生命的萌芽,离舒展叶子还有一段时间。至于洋槐,还披着一身尖牙利爪的刺,准备着与风最后的对抗后,才能换上绿色的新衣裳。这片占地三百亩的苗木基地,就是我和搭档们打工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一群女人起身。把干粮袋子集中放好,用多余的衣服捂起来,还要捂严实。不然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一串组队的流浪狗,等人发现,馒头就进了狗肚子不说,连干粮袋子都撕扯的没法再用。收拾好干粮袋子,大家说着笑着拍打了身上的尘土。戴好口罩,重新紧了紧头上包着的围巾,裹的只剩两只眼睛在“眨巴”。睫毛上落着细密的沙尘,随着眼睛的眨巴落在鼻梁上,淡淡的覆盖着裸露的皮肤。被风刮走一层,又继续落一层。现在才知道,人的睫毛是用来挡沙尘的,不然眼窝早被沙尘填平了。
活动了一下手脚,这群女人开始了紧张的下午劳动,今天的工作是用剪树剪子,剪掉第一年插秧长起来的幼苗,好让树苗重新扎根换秧。三十几个女人排成一溜,一起向前推进,只听见剪树剪子“咔嚓咔嚓”的剪树声。拇指粗的树苗挨地留足五公分后被斜岔剪断,带着不甘和委屈散落在树地里。它们一季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世间万物的生长轮回都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带工的那个大个子男人蹲在田埂上,一边絮絮叨叨的喊着还没干活的女人赶紧干活,一边拽起衣领遮挡着自己的半边脸。想起初见他时,西装革履,发型纹丝不乱,鼻梁上还挂着一副墨镜,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脸,皮肤白净的让这些打工的女人都没法比。惹的这群女人对他的“小白脸”羡慕嫉妒恨的。难以置信了好久:一个男人的脸,怎么就保养的那么白?
        再看看现在的他,西服上土落了一层,头发像鸡窝一样蓬乱,脸被风刮的粗糙泛红,嘴皮上裂着血口子,墨镜不知道扔哪里去了。他的这副尊荣总算让这群女人找回点自信。也足以证明这里的风沙是何等暴虐,楞让一个“小白脸”几天时间变成了粗麻大汉。他的絮叨一直不被搭档们欢迎,轻者白眼瞪他,重者直接恶语相向。他到也不计较,被人骂“干板儿嘴”(形容话多,只说不干的人)没一会,又在那絮絮叨叨的重复他的催促。

        风中的三四十个女人,像散落在旷野的羊群,来回走动。大个子的絮叨经过风的过滤,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已经没有了分量。可他仍旧在絮叨着,以此证明他的恪职。老板开着他的福田小卡来了,大个子咧着嘴起身相迎,一笑刚结痂的嘴皮又开始渗血,疼的他只皱眉,一脸苦相的吸溜着。看见的几个女人幸灾乐祸的偷笑:谁让你一天到晚不停的絮叨,这下看你还说不说?
老板站在地头观望着女人们干活的情况,顺手递给大个子一根烟,大个子接过去并没有点起来,而是别在耳朵后面。两个人不知道说着什么,只看见老板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可能是给大个子安排明天的活怎么干吧。又看了一会,他简单数过人数,把今天的工钱交给大个子,就开车离开了。

        熬到下午六点,一天的打工生活就算结束了。大个子依旧站在田埂上居高临下,手里攥着一沓钞票,趾高气扬的挥舞着胳膊训了一通话,大致意思是让这些女人明天好好干活,不许偷懒。他的这些废话惹来几个女人的不满和忿恨,催促他赶紧给钱,若不是看在钱的份上,这些 女人肯定又是一通恶骂,估计大个子的嘴皮又该多裂开几道血口子。训完话他让女人们排起长长的队伍,挨个派发一天的工钱。

        手里攥着拿到的七十块钱,一群女人四散开来。有骑摩托车的,有骑电动车的,有骑自行车的,还有走路的。路上忙做一团,发车声,喇叭声,女人的大呼小叫声,这个在找干粮袋子,那个在寻相熟的搭档……几分钟后路上才归于平静。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骑着我的150大摩托车,捎带着我娘家大嫂,在大个子惊讶的眼神中呼啸而去。所谓“呼啸”,是这个摩托买来好几年了,骑起来那声音离老远就让人知道是我来了。
      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风已经慢了下来,一群野鸽子出来觅食,飞过头顶居然遮住半边天空,有多少数量才能形成这样的规模?也许这种壮观只有西北辽阔的天空才能容纳。路两边田里的玉米长出了四个叶子,被风吹的灰头土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好像在婆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般楚楚可怜。林带里的苜蓿一墩一墩的开枝散叶,这是这个地方夏天到来的见证。

几分钟的路程转眼就到了,送大嫂到家门口,照例进去看望母亲。进去不由自主看向面南的那个单人沙发,父亲生前一直坐在那里。只要一进门他就招呼我坐,问吃问喝。可现在这个沙发还在,父亲却永远没了。母亲看见我进来,满脸含笑,问我今天干活累不累。陪母亲说了会话我才回自己家里。

摘掉头巾口罩,抖落上面的灰尘,换掉干活的衣服,洗漱了一下。总算把外面那个沙尘的世界隔离开来。看见几只麻雀欢腾的在杨树上跳跃,连它们也庆祝着风停了下来吗?那么明天呢,会不会如今天一样?

        风总算停了,早晨六点半,我装好馒头和开水,依旧骑着我那拉风的摩托车去喊大嫂。村道上三个一群,两个一组的走着要去上学的孩子,一边走一边嬉戏玩闹着。我使劲摁着喇叭,他们像受惊的小羊一样躲向路边,转过头看着我。有熟识的邻家孩子,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笑着扮鬼脸,女儿也在她们其中,跳着和我挥手:妈妈再见!长不大的孩子是快乐的,多么希望他们的快乐永远持续下去……

        到母亲家门口,大嫂已经等着,母亲出来嘱咐,人多,让我慢点。笑着点头,捏离合,挂档加油,起步开始走。路上一起干活的搭档各讨方便,都在朝树地里集中。我骑的不快,拐出村子看见了让人惊诧的一幕:十几只流浪狗在一起的壮观场面。领头的是一只壮硕的土狗,然后是大小不等的一群狗跟在它身后。看来无论是弱势的人或者动物,都会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后盾让自己获得安全感。大嫂惊呼,这幸亏骑着车,若是一个人行走在路上,还不让这帮狗东西把人吃了。我说是啊。近年来,附近屡屡发生流浪狗偷袭羊群的事件,更风传一个乞丐老太太也被狗吃了,给大家造成很大的思想恐慌。所以看见这样一群狗,难免让人心惊。不过听见摩托车刺耳的吼声,狗也远远躲开了。

        新的一天,一群女人又聚在这里,开始一天漫长的做工生活。没有风的日子,这里的天空纯净高远,不时有野鸽子,花喜鹊飞过头顶,更高更远的天空盘旋着孤鹰,看着它迎风傲立,俯瞰万物的英姿,人的心情也会变得开朗和豪气。大个子的嘴皮今天裂的更厉害了,他也难得的停止了絮叨,只剩下一群女人一边干活,一边如麻雀般“叽叽喳喳”说着家常里短,开着暧昧的玩笑。这样的一天,虽然辛苦依旧,可快乐和愉悦的气氛让人舒心。时间也就过的飞快。

        日子若一直这样风轻云淡的过下去,虽然辛苦,却何尝不是一种美丽。然而就在那一天之后,我开始被搭档们孤立起来。那天大个子不在,老板看着我们干活,到中午活干的差不多完了,老板说谁回家去拿几把锄头过来,不然下午就没活干了。连问几遍,一群女人没有人应声。老板有些尴尬的站在田埂上,气氛一时显得凝重起来。我给老板说要不我去吧?老板高兴的同意了,我骑车回去借了几把锄头拿来。老板安排几个女人去锄地,这时候的地里长着一种极起难挖的野草,锄起来相当费劲,几个女人极不情愿的走了,看我的眼神中闪烁着鄙视。我在一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没有人应声,为什么没人肯去?

       之后因为我那天的帮忙,老板刻意嘱咐大个子轻点的活让我带一个搭档去干,这下彻底犯了众怒。一群女人见了我,就像旧社会劳苦大众见了剥削她们的万恶的地主老财一样,“仇恨”而怨愤的神情溢于言表。我一时间更加沉默,常常在休息时看着远处的罗山发呆。山上的沟壑还是一片土黄的寂寞孤独,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被岁月折磨积淀下来的皱纹。我感叹着人情冷暖的艰辛,心里默默期盼属于夏天的绿快点到来。

        每天都是这样骑着车来来回回,每天重复着几乎相同的工作,每天都听着大个子的絮叨,每天的搭档都在不停更换……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有些不快的情绪也在一天天消散,女人们最终忘记了我的“十恶不赦”,重新和我打成一片。人一忙碌,就会忽略身边的风景。突然有一天,一个搭档感叹:哎呀,这里总算看见绿了!我一抬头,可不是吗?柳树苗已经绿的密不透风,杨树苗的叶子欢快的随风起舞,就连刺槐都披上了绿衣裳。更让人欣喜的是,那片和刺槐差不多的树苗居然挂上了几串紫红色的槐花,花朵娇嫩明艳,香气甜美。记得有一次听大个子说这树苗叫香花槐,相当贵。当时有搭档还揶揄,不就是个槐树吗,我到要看看开出的花能香到哪去?今天一见,才真的知道这树苗和刺槐不是一个档次  。
      我们今天要干的活就是修剪掉这些花枝,不然会影响树苗向上生长。这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不过老板这样要求,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于苗木,人家是专家。可是爱花是女人的天性,这些女人把花枝剪下来并没有扔掉,而是戏耍着别在头巾上,为了不让花枝掉落,不惜在头巾上弄个小洞穿过去。一时女人们纷纷效仿,只见人人头上都别着花枝。这些可爱的女人们啊,平时没有多余的饰品打扮自己,现在就拿这些艳美的花儿尽情的装扮。你别三串,她别五串,鬓角,头顶,脑后,恨不得编一个花环戴上。别好还不忘摆个造型问搭档好不好看。一时开心的甚至忘了手里的活计。风中别着花的村妇比花更美,那笑容,那笑声,足以打动任何刻薄的心。大个子难得的没有出声责备,也笑着看这群女人胡闹。我从心里感谢大个子这一刻的宽容,原来爱美的心愿是共通的。

       这里的夏天伴着风真正的到来了,远处的罗山绿了起来,远远看着郁郁葱葱。路边的苜蓿开始疯长,紫色的小花惹的蜜蜂蝴蝶在苜蓿丛中穿梭忙碌。玉米一改小媳妇的委屈模样,俨然开始当家做主。挺直了腰杆稳重的站在风中。流浪狗到处都是,依旧是拉帮结派的三五成群游荡在荒野。女人们还是重复每天的做工生活。天气开始酷热起来,大家都穿起了单薄的夏衣,仍旧不能让自己变的凉爽。每天早晚带一大杯水还是觉得口渴,因为水刚喝下去立马就变成汗流了出来。大家都在念叨,西瓜什么时候能便宜点啊?等西瓜便宜点了,家家都去买几百斤放着慢慢吃。揣着这样美好的想法,大家都忍耐着高温带来的烦忧,一天天盼着西瓜便宜。
        杨树苗已经可以遮起一片阴凉,但根部也需要培些土了,这里风大,不培土树苗会被风刮倒。这种天气呆在树荫下给树培土是一种享受,可要是下雨刮风就是一种折磨。这里常年干旱,偶尔下点雨还是毛毛雨。早晨来的时候好好的,中午下起了雨,回家吧,雨好像没下,不回吧,雨好像又大了。细雨中一群女人在回与不回之间纠结,这雨真是个顽皮的孩子,等大家下定决心要回的时候它又突然不下了。那就只能干活,雨不下了,风又刮起来了,树叶上的露水无情的滴落在女人们的头巾上,衣服上,手上。瞬间全身就冰冷了起来,惹来一通的抱怨和咒骂。但是为了今天能挣够七十,大家都没有回的意思,在冷风中坚持着等下午六点到来的时刻。我在心里哀叹:这钱啊!真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那几天的天气阴冷逼人,好多搭档都穿起了棉衣,实在难以想象,前几天还是单裤衬衫,突然就变回棉衣秋裤,这个地方的天气就是如此反复无常,说热就是三十几度,说冷也就骤然降温。所以好多人车上都带着一件多余的棉衣,天热了捂车胎,天冷了拉起来穿着。

但晴天总是居多,女人们的面庞隔着薄口罩被晒成棕红色,始终没有保养的和大个子的脸一样白,这是这群女人的一件憾事。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早餐午餐就是干馒头,凉开水,只有下午回家才能吃一顿饭,还得自己动手做。还要伺候牛羊,男人孩子。长期的辛苦劳累让女人们一个个看起来憔悴失神,有着与实际年龄不否的沧桑感。这样的女人,脸能白的起来吗?可是没有人抱怨生活,每天都在这样简单重复昨天的生活,每天揣着一个低微的梦想去劳作,每天聚在一起都快快乐乐的大笑,每天都盼着明天会更好。
        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这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伴着风,伴着雨,伴着辛苦,伴着大笑,伴着蓝天白云,伴着喜怒哀乐,走向属于它的季节轮回,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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