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房舍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们一起画房子,我和孩子,画板支在沙发边缘,我半跪,拂去画板上的旧迹,粉绿画笔一端系着橙色的线,孩子坐在旧蓝薄凳上,光线是晦暗的,在窗帘后面,也许夕阳还没有落尽金色花粉,掉入西岸下的海水里。
我用三条线支起一只扁扁的三角,沿着角端垂下两条柔软的直线,线绕过了云朵,云朵里躲藏着有灰色触须的风。孩子的手攥着一把云朵,被风轻轻呼吸着,像是嗅觉里的游丝跑到物体以外,在空旷的荒野,从远空坠落三角屋顶、弧形阳台、窗户上透明的分隔,六个小空间,一个从东面伸出的大飘窗,和夜晚靠近房子的大小星星。
我们的房子,顺着画板隐匿的色彩渐变,不规则的缝合,摇摇欲坠的着落。
小朋友,你住在哪里?在这里。我在哪里?在这里。彩色蚂蚁,附着在任何边沿,像一粒十月的露珠,顺着陡壁滑入屋内。有时我在孩子的下面,有时,我被指派到了那间最高处的阁楼里。
一遍遍的画,一次次的擦拭,如果把我们的房子堆叠起来,就是一片建筑森林。我们住过每一座房子,它们分属于不同的季节时间,流淌的纹理之下安放着各自的心脏。
在画房子的沙发上,还有一本《诗歌中的诗歌》,它的封面和起初几页已被撕去了一些椭圆的大半,浅黄的纸张捏在手指之间,像绵软的纸质手帕。我和孩子把它翻烂了,以至于孩子毁坏了它。孩子的声音里储备着“诗歌中的诗歌”,也可以很快的找到《雪》那首诗,那个地方被翻开的次数最多,已经留下了一道隐藏的缺口,是我和孩子的手指的力气被时间收留了进去,在那一页纸上摁下了一道印迹。所以,我说出“雪”,我们可以很快的找到它,第289页,目光被目光击中,雪中的温暖和冷清,其间变化的过程,使心在起始和最后的颤栗,在孩子念到近一半留下省略的时候,被光照的清澈,有水珠滴落。
积木有浅绿、浅蓝、浅黄和粉红,它们也可以搭成一座房子,一层一层的堆积,如果足够小心,可以搭到七层以上,在楼层之间还可以留出一些比窗户更细微的空间,孩子的手指可以穿过去,我最小的手指也可以伸到孩子那边,因为手指来回触碰,我们的建筑有可能在瞬间散架,倾颓,被还原成它们最初的长方体,它们露出来的圆柱体四脚像从房子里拔出来的钢筋,带着熟稔的内伤托着各自的身体,微微喘着短促的气,孩子“哎”一声,我们的建筑不见了。
六瓣雪花片,可以更为精微的表现我们的建筑,我用七个雪花片支起一个三脚架,我们的屋顶就呈现了,接下来是雪花片的墙体,一横一纵的雪花片交错咬合,一种单薄的立体错觉,安上房门和窗口,密密麻麻的雪花片,再也容不下别的事物,更像一个绝对排外的联合体。我们只能对着它观望,索然,伤心。我们得费一些力气亲自毁了它,孩子是破坏高手,我们的建筑散落在地,缤纷的雪花降落,那本《诗歌中的诗歌》,也覆盖上了落雪的声音。
季秋的小道旁,我们一起寻找“蛮瓜”(南瓜),它们仿佛是从河道下面努力爬上来的,像落难的母亲把它们递上来,在杂草上,废弃的砖石上,它们变成了各异的形状,勒出好多条青印,像幽蓝的纹身,即便几个褐黄的腹部,也像长久饥饿的苦味修行。我们仔细寻找,我示意孩子伸手抚摸,蓝色小鞋子翻过藤蔓,站在砖石上面,“三个,四个”,我们一起数数。
落叶在我们脚下,落叶被秋吸去水分后另有一番素面的宽厚,树已经摇不出和畅的音乐了,那些枝茎叶脉里面风涩涩走过的声音,大概就是“瑟瑟”之音了。连同我们的紫薇树,一树黄,软塌塌的蜷缩的叶片,自上而下像一座高层建筑,可以做小虫子过冬之前临时的金色房舍。
这次,我们看见了西天那个金色圆球,一点点没入海水。
我们的目光从西转向东,有时,很巧的是,那幽蓝的月正一点点移过树端,仿佛不是它在动,而是我们的眼睛是转动的球体,我们的身体是瞭望的支架。我和孩子,有时我抱着,孩子探出身体捉月,树间偶尔惊鸿一掠,我们的月行远了。
有时,黄昏的西天现出一轮弯形,我们分不清那是什么。
院落拐角处的藿香我们闻过,我把藿香枝头贴近孩子的脸,白色的花茎会惹来白色的蝴蝶,我们就去追蝴蝶,它们停息在叶片上,穿过缝隙去捉花神,我们蹲下来,等待落空的时分,空气里藿香的香和蝴蝶的翼迹,清洌拌粉末调和成蜜。
蜘蛛是居所神灵,故土的土坯灶后面,蜘蛛常常悬在眼皮底下,金色灶火通透,这命悬一线的取火者,有时附在我的衣物上,我的掌心,我发热的脸颊,有时从屋外进门,蜘蛛从屋梁上悬下来,荡着秋千。孩子正观看一只硬壳的臭虫,蜘蛛成了诡异的受难者。
“那只茄子很小的时候,你摸过它,像一只紫色的小手指,指尖的花蒂未落,紫色液体将延伸更多的天分,不可更改艺术的黯然本性,也是死亡的无由浸染。”我记录这句的时候,用的是你(不是孩子),我们喜欢像手指一样的东西,除了紫色的小茄子,还有从泥土里伸出来的乳白色小蘑菇,我也喜欢摸摸孩子的手指,孩子是完整的,那些手指样的生物,脆弱、流汁、救命的呼喊声,我的心底敞着一道创口,他是残缺的。
我们住的地方,有很多鸟住在周围的树上,大地上,湖畔草丛里,除了发现过鸟巢,我们不知道鸟还有没有别的居所或是别的居住方式,任何时候我们的视觉和听觉里都有来自外界的鸟的痕迹,冬天躲在屋子里,看见瑟瑟的冷气驱着小麻雀往窗台里挤,我抱着孩子倚在窗帘旁,偷偷打量着这群小朋友,有时眼睛与眼睛对住了它们也不走,它们赤足站在冷硬的水泥板上,飞走了又回来,留下了一丛丛的鸟粪。
来到人世,未能如愿。我和孩子,终将失望而返。我拉着孩子的手,走出这个院落,在枯落的豇豆架下寻找灰褐色小蝴蝶(它们也是蝴蝶的孩子吧),孩子快要捏住翅膀的瞬间,小蝴蝶倏忽飞离,飞到我们去不了的河面,飞到院墙上面,一会儿又停落在另一片草页上,狭长的枯叶上面有它认得的文字,我们一次次喜悦寻找,一次次落空。下一天,孩子还是会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找蝴蝶。
蒲公英我都快不认识了,若不是小蝴蝶的停留,若不是孩子的手没捏住小蝴蝶而碰翻了蒲公英的小脑袋,那些静谧的孩子们站立不住纷纷倒了下来,孩子的气息把它们吹到了衣服上,我把它们吹到了更远的风中,孩子在后面追逐,又把它们吹到草丛中,这些小种子是不是要费一些力气钻进泥土里,这些比我们更有力量的小生命,绝望,无声无息。
一角硬币半陷在路边沙泥中,孩子已经对这种银亮的光泽有了敏觉,我们观察这枚小圆形,被隐藏在泥土里的那一面簇新,孩子放在手心,视为珍贵的宝藏,继而按原样重新放入泥土,这也将是我们活着的乐趣,是我们明天的未知,下一天,我们还会再来,看看小硬币是否还在。我们的房舍,躺在其中。
我们的房舍,快要落成。它的形状构造和我们画的一模一样,我们画了无数个这样的房子,闭眼都可以找到它的弧形阳台。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偶尔来看房子,走在长长的木桥上(下面鹅卵石的浅水池还未蓄水),指着最东面铅笔样的尖端,告诉孩子,那就是我们的家。
要一所自己的房舍,它必须在一座建筑的最高处,有从内部开掘上去的阁楼,前面有宽阔的自然空间,上接云层,下植林荫,最好在最东面,对着时间的初始和它黑暗的最深处,然后必须有一个宽敞的飘窗,可以望见太阳、月亮、星星最为静谧的时候,小王子可以坐在飘窗上沾着露珠来看我们。
房舍有浅蓝纹路的木地板,两扇波西米亚风格木门,两扇磨砂玻璃门,浅金印纹壁纸,中灰沙发,北面两间小通道式空间,一为墨绿,一为藏青,南面有阳台的大房间酒红实木床,落脚处枣红亚麻地毯,小房间浅绿榻榻米,过道处“绿了芭蕉”的蓝印花布。
小密室旁的浅褐木楼梯,走上去,便是那间阁楼。拿铁色长桌,凸三角木椅,落地阳台处星巴克里常用的高脚小圆咖啡桌,高脚座椅。东墙壁书,西墙壁洛尔加,卡佛,门罗(后两位都有过家庭生活),深咖啡木地板,走进去,沉寂的时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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