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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萤之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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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萤之死

            

         踩着短暂的夏天,也踩着拥挤的夜,温柔的空气是翅膀最广阔的路。夜对于光、对于一个坚守行走的人应该是明亮的,你一生提着一盏灯,并与生命相关连。这灯平凡却又独特的,是众生里最常见的一滴水,一滴纯净的水,一滴用身体发光的水,一滴让眼睛晶莹的水,一滴会行走的水,一滴找寻爱情的水,一滴尽量让自己不容易干涸的水。作为虫类,作为生命,你是渺小的,这灯和你一样渺小和微弱,但它是光,是信号。你的脚闪烁着,不紧不慢,像行走的时针,有节奏得让某个世界有条不紊,让某个夜波澜不惊,这行走的步伐是谨慎而稳重的,每一步都力求完美,像浆,划着黑暗在夜的海里一浆一浆地航行。这是一生一次的寻找,一切在忽明忽暗中进行,这一明一暗仿佛某个世界起伏涌动的波浪……
          这是初秋,一只萤火虫从二舅眼前飞过,二舅站在夜色里,他的背影是那样的挺立,头颅仍那样的高昂,他不再像年轻时穿得那样严肃笔挺,虽然朴素却很整洁,他个子不算高,头发短而微曲向上,眉毛上扬,鼻梁挺直,嘴角上翘,但眼神却有点躲闪。这是一双很独特的眼睛,能看到某种最精准的火候。比如铁与火、锤与刃、铁与水,也能判断某种最默契的配合,比如刀切开菜、斧打开柴、铧解放土、镰收获禾、角锄开凿墙基,泥刀砌上墙砖……二舅是个出色的铁匠,在铁工厂上班。锻造的技术在厂里数一数二。这让他的同行们羡慕。他的师父是位转业军人,对铁特有研究,二舅对铁也有特别的研究,因为它是一门手艺,一只饭碗。二舅没有什么文化,所以对铁的研究特别专心特别忠诚,它必须用专心和忠诚把这饭碗铸成铁质的,也把日子锻造得和铁一样完美,二舅对手艺是勤劳的忠厚的忠实的,同时也是挑剔的,二舅看不得斧头笨钝,菜刀迟缓,镰子卷齿,锄头缺口,柴刀走行,犁耙无力……它们像一个个残废,被丟在某个角落里生霉长锈,过着腐败的生活。二舅把它们拾起,用手拎起它们,用锤子轻轻地敲击它们,敲去它们身上的污物和锈渍,听它们身体里的杂质,就像听它们心里沉寂的语言,是清脆悦耳还是沉闷杂重,是欢愉还是郁闷。以此判断这件器具的体质,然后再以不同的火力和锻打力度来重铸这件器具,让这件器具恢复原来的样子,并尽量让它超越以前重新获得一把器具的生命力。因为二舅对一切都不马虎,所以得师父真传。
         后来师父下海,铁工厂分单干,二舅有了自己的炉灶。那时工厂很吃香,所有的铁器都要去工厂制作和修复,它们有家用的、农用的、工匠用的,农村人到处得用到铁器,因为这是铁的时代,也是勤俭节约的时代。
         英,你的刀真好用,让你弟帮我打一刀吧。
         贤惠顾家的女人爱厨具勤劳踏实的男人爱农具,于是家里总摆放着乡邻给母亲捎带的铁器,乡邻的赞美声不禁让母亲骄傲自豪。
         英,你弟说了吗(找对像了吗),我那侄女人品几好(很好)哦!那时二舅才二十,正是成家最吃香的年龄,很多人看中了二舅,于是媳人纷至沓来。
         太胖了。德性不好。太瘦小。太懒了。风骚。个子不行。没文化。……
        每次相亲回来母亲轻轻问二舅时,二舅两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脚捻着烟灰。说着不满意的理由。在母亲面前,二舅总像个孩子,其实他也只比我大哥大四岁,小舅还吃过我母亲的奶,二舅是母亲看着长大的
         死伢仔,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以后姐不管你了,你自己去找!母亲嗔怒。因为二舅门槛高,媒人渐渐不敢上门。也因为相亲不成母亲也得罪了很多介绍对像的好心人。
         二舅很想一场自由的恋爱,那时电视已开始走进平常百姓家,一些港台爱情电视剧早已火爆,许多年轻人开始效仿,传统相亲已受到挑战。但铁工厂干的都是技术和力气活,女性跟本插不进去。二舅平时不怎么说话,接触的女性少,再说那时自由恋在农村还没有解禁,明媒正娶才是正道,所以那时成家得靠媒人。我的父母是二舅最温暖的依靠,他就像我父母的孩子,我外公外婆老实巴焦,没文化,又见识少,只知道吃饭干活,一些事情就让我父母拿主意,再说我母亲排行老大,父亲读过一些书,做过一些生意,当过民兵,修过铁路,跑过许多地方。大舅找不到媳妇,是父亲到外县给他介绍过来的,二舅崇拜父亲,有事没事总来我家坐坐,和我父母很亲热,农忙时也经常来我家帮忙。我父亲也经常去他家打点他们家的家事,外公外婆对我们也特别好,有好吃好喝的都会留给我们。外婆家离我们村不远,有一公里,属一个大队,所以我们老喜欢往他家跑,小舅和我们差不多大,在一个小学读书,他们村子的孩子都在我们村上学,一放学和他们村小朋友玩着玩着,一不小心就跑到他家去了。
          转眼二舅就二十二了,二十二岁是一个危险的年龄,再不成家就老了,过了这个年龄很难找对像,而三舅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而且三舅巳在找对像。三舅不想重蹈其辙。
          女孩子……很紧……有血……,那天我放学回家,当我从后门跨进家时,我听到二舅在向父亲请教真女子的问题,那时我已初中快毕业,学过生理卫生,他们的某一句话就能让我明白。我偷偷又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和她分手了,她哭了。
          死伢仔!现在哪有什么真女子,那不就是个撒尿的地方吗,只要不好吃懒做,不蠢不傻,会生孩子,会顾家就行了,你大嫂怎样,好吃懒做都穷得丁当响,你呀你呀,你要姐怎么说你,都到了这年龄,你这个死伢仔!哎……真不听话。
         二舅捻着烟头,瞋了母亲一眼,低头不说话,显得愤愤不平。我知道二舅的的心思。
         人家都说她跟过别人,还偷偷堕过胎。她自己都已承认。我一清白的厚生……
         你都和人家在一起了……
         她不是和别人也在一起了吗?你能保证她以后不和别人在一起吗?
        母亲无语。
        娣是二舅家的后邻,她家和二舅家前门对后门,比二舅小两岁,从小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她对二舅早就长了一颗心。二舅的房间总是整整齐齐,地打扫得干干净,房子虽然有点旧,但明窗静几,家具床摆放得自然得体,没有一丝灰尘,母亲总夸说他的房间像闺房。二舅很爱干净,做起农活来稳稳当当,不拖泥带水,人家干活一趟下来像滚泥坑的水牛,而他像坐办公室的书生。衣服定期换,自己把它洗得一丝不苟,头发总梳得一丝不乱,他进门总得跺跺脚,拍拍身上的衣裤。手总是用香皂洗得干干净净,玉葱似的。娣把这一切都存在眼里,有事没事总来找她玩,但二舅只把她当妹子,对她的含情脉脉视若无睹,甚至还老躲着,特别是到结婚的年龄,怕人闲言碎语。牵扯不清。后来二舅去了铁工厂,更把她拉开了距离,但娣每个赶街的日子,铁工厂的门口都会闪过她的身影,而二舅只专注他的火,铁,和锤。
        过了二十二,提亲就基本提不动了,二舅那时来我家更勤了,下班后就往我家跑,吃了晚饭就骑自行车,打着电筒回去,从不要母亲送,他的电筒在路上晃动,闪烁,忽明忽暗,像一只在夜间飞行的萤火虫。越走越远,最后被夜吞没……
          父亲想给他外地再找一个,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
        二舅相亲,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每天站在大门口望着二舅家的后门发呆,而二舅有空回家总关着他的房门。那时自由恋爱还是一道围墙,双方必须有媒人,明媒正娶是铁一样规矩,娣的父母不敢轻易请媒女,他们了解女儿更了解二舅。但娣却一直没有相亲,那时她才十八,两年她等得起。也许十年八年都等得起,眼看二舅一次次相亲不成,娣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但从不表露,二舅傍晚没事的时候总喜欢站在他家屋旁的篱笆墙前发呆,看着落日慢慢掉下去。
         贵,好久没回来了啊。娣轻轻地走过去,发呆的二舅猛回过头,她微笑着,那么认真,那么甜。
         是哦,厂里有点忙。二舅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去外面走走?娣小心地问,满脸诚挚,脸有点羞红,但面若桃花。
         二十岁,纯美如仙的年龄。二舅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疯疯癫癫头发乱糟糟老在男孩子群里混的野丫头突然变得如此水灵文静,只是她从没进过学校门,家庭条件也不好。
         二舅迟疑了一下。但娣的眼睛让他无法抗拒。后来娣经常傍晚来找他,去他的房间,有事没事地去厂里看望他,给她捎东西,洗衣物。收拾他工厂里住的宿舍。天黑的时候二舅就送她回来,但那一晚娣没有回去。有些事情的转变就在一瞬间,没有女儿红,二舅仿佛被污辱,他的世界是那样的纯净,就像洁白的雪,清澈的水,无瑕的玉。容不得半点灰尘杂质,这是他的这一半,而另一半也必须如此,这种纯净在他身体和骨子里血液里产生了强烈的抗体,于是拒绝产生,愤怒产生,分裂产生。
         娣受了打击,泪水淹没了一切,然后远嫁他乡。
         我母亲赶紧去劝和,但一切无济于事,对方也产生了强烈抗体。
           我女儿不傻不笨,又不是缺胳膊少腿,非你家贵不嫁,你家贵有好的另找去吧!我们高攀不上。
          母好话说尽,也无力回天。哎!这死伢子,咋会这样?不知吃了什么懵药,都到这年纪了!
         而二舅却像躲了一劫一样幸运。幸好没结婚,结了婚就洗也洗不清。
         母亲只得叹气。
         接下来让母亲更担心的事发生了,三舅女朋友怀了孕,女方正逼着要结婚,而二舅却分了手,这可怎么办,在那年代,小的是不能在大的前面先成家,要不大的就完了,成家基本没什么希望了,会成为光棍汉。
         我不管了,他不能把我搁下,否则我会和他一样,打一辈子光棍,老小都老大不小了,他这样这一家都得垫下去!
         孩子都有了,能不结吗?要结婚他结去吧!
         二舅理亏,只能选择退让。就这样二舅被跳了过去,接着小舅也找了女友,不久也结了婚。只留下二舅孤单单一个人,三舅为了不影二舅,结婚后便去了云南。小舅也去了长沙二姨那里。但二舅却始终没有合适的。父亲母亲也无能为力。
         不知什么时候起,二舅喜欢在半夜打铁,他突然开始喜欢上了夜,喜欢夜的黑,那夜黑得无限透明,黑得无限宽广,黑得没有杂质。黑得只容得下他一人的身体。他的身体溶在这夜里,只剩下一颗心。这心就像炉灶里黑色煤中的一团火,二舅有节奏的拉着风箱。这火在风箱的鼓动下闪动,一次比一次亮,他要在这火里打造一样东西。他也不知道这是一样什么东西,这样东西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他的血液中,在他的骨子里,他把它从身体里取出,放在这闪着蓝焰的火中,这样东西在这火中与火成为一色,二舅在某个火候下把它取出放在铁砧上。二舅光着上身,他抡动着铁锤,肌肉在他身上暴露,火光染红了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突然变得和夜黑一样透明。只剩下一颗心,那样东西也在他的锤打下变成了一颗心的形状,二舅继续奋力锤打,他的锤打的节奏就像他的呼吸。那东西在他的呼吸和锻打的节奏中有律的放射着光芒,那光芒穿透了黑夜穿透了他的身体。他打铁的声音震动着大地,如一声声春天滚动的闷雷,他汗如雨下,洒在他那片打铁的土地上,也洒在那样东西上,那东西在他的汗水里逐渐发芽、生长、开花。二舅继续锻打,当那东西冷却下来的时候,二舅又把他放在火里,快速地扯动着风箱,那风箱就像他的呼吸,那火如他的心脏,呼吸急促时心透亮。二舅一次又一次地锻造那东西,一夜又一夜地加工。他准备了一只银盆。里面装了天上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露水秋天的霜水冬天的雪水,加上他的汗水,和几滴他清晨的血液,他要用它给那东西淬火。二舅每晚都在打造那东西,但那东西却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他的生命里只有夜,夜里只有一颗闪动的心。
         二舅相信这东西一定存在,在某个他未知的世界里,只是它还没有到来,他相信它的那个世界离他的世界不远,只是这俩个世界还没有相遇。或因为互不认识而擦肩而过。他相信那个世界和他的世界可以合成一个完美的世界,而他为了那个完美的世界正不断地完美他的世界。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二舅就到了二十八,三舅打电话让他去云南,给他在云南介绍一个。那时我们这一块很多人去云南做生意,包括后来的我,有许多年轻人娶了云南媳妇,二舅于是也去了云南。二舅把铁工厂的炉灶打理好,走的前一天晚上来和我父母来告别,那时正夏未,二舅那天很高兴,姐,我明天去云南。他脸上有些害羞却比较自信,母亲知道他这些年攒了不少钱,我家盖房他也支持了不少,而且他把几张定期存单交给父亲保管。母亲对他也充满信心。去云南好好找一个回来,姐等你带一个回来。二舅傻傻的笑,那天二舅喝了很多酒,但没醉,喝完酒母亲留他住,他坚持要回去,明天我要走了,你们要好好的,你们忙也别来送了,你们又没车,明天一早就走了。说完就摧着自行车打着手电上了路,母亲把他送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姐你回去吧,二舅跨上车就走远了,母亲望着二舅的背影,二舅越走越远,渐渐模糊不清,只看见那只手电筒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一只流萤,慢慢消失在夜暗里。
        在我们那,夏天的夜里的萤火虫特别多,小候我们经常去抓萤火虫玩,把它放在玻罐里,他们一闪一闪的,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我们那时觉得很希奇,这虫子为什么会发光呢,它为什么要在晚上飞行呢?后来才知道,夏天是萤火虫繁殖的季节,他们一般在晚上交配,发光是为了找异性,引起异性的注意。它们必须在夏天完成繁殖任务,否则到了秋天,天一变冷他们就会死去。
         最后一次看见二舅是十年后的深秋,那年我回老家给孩子上户口。他一个人守着一盆火坐在我家老屋的大厅里。他病了,老是感觉冷,手脚麻木冰凉。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身体一直很好的。那时,我父母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留下一盆火给他,他默默地守着那盆火。好像在思考着某些问题,见我走进来,他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惊讶,在他的眼里,我是一直是个不更事的少年或只知道读书的白面书生,如今我却满脸苍桑,成家立业,膝下有子。而我看他却仿佛没有什么改变,就像十年前他坐在我家里一样,岁月在他脸上仿佛没有留下太大的痕迹。这也是我惊讶的,我和他打招呼,就像十年前一样,他怔了怔也赶紧和我打招呼,然后低下头去又连忙抬起来,开始找话题和我说话,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之后,我小心的问起他的婚恋。他沉默地望着门外的远方。
      那女孩才十八岁,经常来我店里买东西,抢着帮我洗衣服做饭。
       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
       她父母不同意,她也不来,我给他们钱他们都不同意,寨子里很多人来闹事,店都开不下去了!走的时候,她哭了。
      二舅低下头去,用手拔弄着他脚下的那盆火,这火曾经给了他太多的希望和力量,他曾经在这火里满怀自信地打造他的生活和梦想,如今他不再打铁,时间和时代之火将他远远地抛下,把他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并一去不复返。这仿佛让他感到了时光的冰冷和无情,如今他又依着这火,就像依靠着生活的某个温度。在这将要冷下去的世界里徘徊、沉默、挣扎……
       店里生意还好吗?
       不怎么好……他回答的声音很轻。
        你一直在那吗?
        嗯!
        你是和三舅在一起吗?
        不是。
        十多年,一个人,〝不怎么好〞几个字让我沉默……我赶紧叉开话题……
         二舅这次回来,一是治病,二是取钱。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后,病情稍有好转,母亲让他继续治疗下去,但他惦记他那在了十多年的地方。他要回去,那个早上,我送他上车。
         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时值深秋,地里的庄稼收割怠尽,陌上杂草枯萎,稻茬密密麻麻,挺立着镰刀留下的伤口,空荡的田野一望无垠,几家萧瑟的村庄远远近近,四处静默无声,天空灰暗低沉。狭长的小路上只有我俩的身影。那时二舅才四十出头,我一直未曾料到这是一次永别的送行!
      
       或许冥冥中有预知,那个夏天我打扫房间时,发现有一只萤火虫死在窗口下,仰面朝天,腹部的灯还亮着,我以为它装死,但它确实死了,只是灯亮着,不再闪动,这灯仿佛一只眼睛,一只暗淡了的眼睛,并一直在暗淡下去……我把它放在手心,我被莫名的触动……



                           萤之死


         灯还亮着
         仰面朝天的姿势
         敞开一种表达
         夜给予灯最清晰的描述
         只是已看不到
         曾经一直跳燿的激情
         就像心脏停上了跳动
         而血仍是热的一样
         那是连接心灵不眠的眼睛
         希望在失望之后仍在企盼
         但
          一切牵挂和爱情都将随着光的黯淡               
         消失
         远去
         停止了飞翔就停止了生命
         那个在黑夜里不停寻找的人
         至死举着一盏不灭的灯


         这是秋天
         这是决定命运的季节
         风撕下一片没有结果的叶子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某种神示,写完这首诗没几天,噩耗传来,二舅死了,死时眼睛睁开,身体腐烂,死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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