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生活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赵 宇
无法计算的路程
她气喘吁吁地撞进来,还没有等我给她倒一杯茶,她已把手上的资料袋放在办公桌上,说,我得赶车走,五点半去学校接儿子。
然后,她像一列卯足劲呼呼轰鸣而去的火车从我的身边驶过。
汽车站在县城东犄角,城东在修路没有公共汽车抵达,估计她得一路跑过去,否则无法准确地搭上去市里的那趟车。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了,去市里至少要1个半小时,换乘公共汽车去儿子的学校至少要半个小时。“至少”这个词语在她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分量,她已经在“至少”中至少辗转往复奔跑多年。
她是我的小学老师。她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暗褐色斑,原本狭长的瓜子脸,像失修多年的乡村公路般狭窄,五官局促地拥挤在瘦弱的脸上,背有点弯曲了,蔚蓝色挎包上凸出许多飞起的丝绒,像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她高瘦的两只脚快速灵活地奔跑着,从一个点奔向另一个点,再从另一个点奔回这个点,每一个点是起始点,每一个点又成为归宿点。
周一,她在蒙蒙亮的天光中从市区赶早车来县城,再从县城转乘摩托车赶到学校上课,到学校时刚响起第一节课的铃声。每周五她上完最后一节课后,再坐摩托车急匆匆地赶到县城汽车站,到家时已满城市的灯火汪洋,黑夜如预约而至。
已经二十个年头了。这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上,每一个沿途地名她都能轻易地说出来。她的办公抽屉里放着每次往返的汽车票,已累计两千多张了。倘使算路程,至少有三百万公里了。她苦涩地笑笑,这样算来我已经跑掉了三分之一个中国。
记得她教我小学三年级时,十八岁,刚从师范学习毕业。那时她多漂亮,高高的个头,两个酒窝潜藏着春天般的微笑,一笑露出一对荷尖的虎牙,像极了《孔雀》中穿白衬衫的张静初,又有些像《功夫》中的黄圣依,没有人说她不漂亮。她是我的同村,八十年代末能考上师范中专生已经算不错。找的男友也是同村的同学,不过是大学生,留在市里的厂矿企业。他的父母不同意,盘算着市里能找到更好的媳妇,经常碰碰地使劲敲她房间的门找她谈话。她的房间在教室的后门过道处,我们循着敲门声扭过头来看,她半天不敢应声,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可他们感情已像缠绕交织的麻花,没有再分开。她说,虽然生活很累,但老公对她不错,这是她最大的满足。
从毕业到现在,她一直在我们村里教书,从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父母在村子里住着,公公婆婆在村子里住着。她从没有记恨过公公婆婆,每天都要去家里走一趟,他们已经老了。只是她依旧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内。
她曾经奢望丈夫将他调到市里去,可丈夫找了许多关系还是不行,太难了。现在,丈夫已经从半死不活的厂矿企业辞职到私人公司上班,这样调动更不可能了。她是一个对教书很炽热的人,不像别的教师,碰到这样的情况,早就会找各种托词,不肯当班主任,不肯教主课。她不会,她教的班级在县里中考都是名列前茅,她多次被评为县里的优秀教师。但不管怎样,每周雷打不动地,她都要回去一趟。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想到市里上两年课。还说,是市里的私立学校,不用调动。我问,为什么非去不可。她说,儿子读高二,成绩不好,她得去陪读。
很快,她从医院弄来请假条,休了一年的病假。这一年她停止了两地之间频繁的奔跑生活。第二年,她好说歹说,又向同为一个村的校长请了一年假。两年,我没有见过她了。熟悉她的同事告诉我,她在私立学校干得不错,继续当班主任。
直到今年暑假,我突然在教育局门口遇见她。她看见我有些难为情,涩涩地低着头,有些躲闪的样子。我急忙迎过去,叫老师。她尴尬地站在教育局招聘公告的门前,说,想去招聘一下。我说,你在外面干得不是挺好吗?她无可奈何地摆摆头说,没有办法了,这学期必须回来,校长已经通知,她再空岗就会被新来的老师顶替。我当然知道,她不是吃空饷的人,工资早已经交给学校作为公共支出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虚虚地说一句,如果调到县城来,回去会方便很多。一会儿,她的眼睛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叹了口气说,刚才问人事股的人,说是连续两年没在岗的人不能参加招聘,再加上年纪大了参加招聘肯定无法拼过那些年轻人。哑语中,我看到她的额头闪现出一条条印记很深的抬头纹,眉角鱼尾纹软软地停泊着,那一对深刻的酒窝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的老师已经四十五岁了。
我请她在小巷子的小饭馆吃饭,同行的还有她的几个熟人。其他人在喝白酒,我问,老师喝点啤酒吗?没想到她居然爽快地应承了。她端起一满杯浮着泡花的啤酒对我说,老师敬你一杯,你要努力工作,混好一些。我正准备抿嘴喝一口的时候,她一仰脖子一杯酒下去。她又敬了桌上的每一个人,一瓶啤酒完了,她的脸上浮现出重重的红晕,如少女羞涩的红。我仿佛看见年轻时候的她,一身淡黄的连衣裙,高高地站在讲台前,一字一顿地教我们拼读新词语。
我低下头问,老师下学期怎么办。
她平静地说,下学期继续回老学校,儿子已经来县里复读。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放学后骑摩托车回来,她打算陪儿子复读一年。她的眼眶中分明闪现出泪花,旋转着,却没有掉下来。
饭后,她转到摩托车寄存处,轻轻地跨上摩托车,转身向我挥手,风一样飘走了。
睡在水中间的人
同学L是个欢喜人,喝酒时声音很大,喜欢与人划拳,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先喝。可他总是负多胜少,幸亏酒量好,很少见到他醉地像猪一样摊倒在地。
他喜欢在微信圈里发红包,每次都是十个人次,大家赶紧拆开,一看每个人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分钱。大家纷纷起哄,水总太小气了,多发点。他又冒出一个红包来,又是每人一分。大家又说他小气。他说,我没钱,有钱你们发。于是,有人发了,当然比他的一分多,可他总是抢不到,即使抢到总是最后一个。他埋怨手气不好,又说手机网络不好。大家笑笑散了。过一会儿,他又冒出一个红包来。大家匆匆打开一看,又是一分。没等大家开口,他倒先露出一个微笑。再看,他已经沉默了。
我们就这样喊他水总,微信圈里喊,QQ群里喊,见了面依旧这样喊。想想他是水厂的,叫水总倒也合适。但他是总吗?他说之前在一个矿泉水生产厂里投了十几万,但水厂被收购后,新老板没有退钱给他,也没有给他什么股份,说钱以后慢慢退,如果有意见可以走人。他当然不会轻易走人,而且听说人家是与黑社会有关系的人,走了怕一毛钱都没有。他留下了,继续干他的老本行。他的老本行就是送水,每天开着车从这个乡镇送到那个乡镇。
清晨,他开着载满矿泉水瓶的拉货车,有计划地去乡镇送水。全县二十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水厂的售水点,学校、机关单位、超市、餐饮店都有。他没有双休日,每个星期几乎要将全县绕个圈跑遍。他随着满车的矿泉水奔跑着,把驾驶室内的音响打的最大,经久听不厌的是邓紫棋唱的,“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歌声混合着矿泉水瓶碰撞的声音,在乡间小路上使劲奔跑着。中午时分,他在小镇路边店凑合点,逢到大热天瞌睡来了,他将车拉倒偏僻的树荫下,驾驶室太小不能容身,就将车上剩下的矿泉水拉开一块空地,一个咕噜倒在车上睡着了。他定好时间,半个小时后,他精神抖擞地打开“喜欢你”,继续奔跑在送水的路上。我问他,你在车顶上怎么睡得着。他说,瞌睡来了,怎么都睡得着。只是有时候瓶子太拥挤,他的身子靠着水瓶,有些感觉是睡在水上。他又说,我是找水讨生活的人,睡水上是俺的福气。
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老子刚放出来,心烦想找你坐坐。我开玩笑说,是不是被老婆关禁闭刚放出来。他烦躁地说,号子里刚放出来。见面后,他告诉我去乡下送水的时候,中午太阳晃眼睛,一个从岔路上拉板车的老头冲过来,他没有看见一下子将老头撞死了。他原本打算坐牢算了,要陪二十几万呢,车的保险又不是全险,他无论怎么都得陪十万。关了一周,老板将他从派出所捞出来,说钱已经帮你付了,从欠的钱里扣。他站在派出所门前久久不肯离去,捂着头嚎啕大哭起来,十多万,要知道这些本钱可是他跑了十几年的士积蓄的。
过了不久,他又欢腾起来,我们约他喝酒,给他除霉气,他大大咧咧地喝着酒。说这辈子,他最欣慰的事情,就是生了一个聪明女儿,成绩在年级是前十名,还当班长。
他又兴高采烈地说,他还有一个梦想,就是将老家的房子重新翻修一下,做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石凳石桌,还会种许多的花花草草,房顶上还要砌一个空旷的玻璃房,老了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里面打牌喝酒,他可以让我们喝很多很多的矿泉水。
黑暗中的救赎
黑夜如注。注入的是茫无边界的黑暗,从天到地,从远到近,一点点侵蚀白天放射光亮的一切空间。
还是可以随意寻找到拥有光亮的地方,天幕中抬头可见的是几颗无名的疏星,地上最常见的是灯光,一盏连着一盏,像一双又一双跳动的眼睛。
楼下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巷子连着另一条巷子的拐角,两边矗立高矮不一的连体楼,中间空着一条五米宽的过道,夜晚一些摊主肆意地将桌子摆到巷道中央。夜宵店前的白炽大吊灯大多悬在檐瓦前沿,也有红灯笼罩着钨丝灯泡,泛出晕红的迷离灯光。白天巷子的夜宵店一律关闭,临近傍晚才响起咣咣当当的搬弄声音,待到夤夜这里突然制造出异常兴奋的喧闹声,像拉开一场演出的高潮。这就是县城著名的烧烤街,一条没有取名却谁都熟悉的街。
王五在这条街道做生意已经几年了,店名叫王五铁板烧。他的特长是铁板烧烤,他用铁签将一条黧青鲫鱼从嘴穿至尾部,在铁板上用突突的炭条火烤着,左翻翻右侧侧,并不放多少调料,味道却是鲜嫩清脆无比,主要是鱼鲜火候掌握得好。由此喜欢吃铁板烧的人爱来他这儿,很有些名气了。
王五做生意还有个特点,学生娃到他这里吃夜宵会打半价折。每当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到他店子里吃夜宵,他会盛出满脸的热情,眼睛放射出柔和的亲昵之光,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问吃些啥。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有什么不良嗜好,其实不是,他心里的痛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五年前,王五是乡下的一个整酒厨子,就是那种乡下摆宴席请的掌厨师傅。他的酒席整的好,出菜又快,自然受到乡里人的喜欢,生意挺不错。可他除了整酒之外,特别喜欢打麻将,一打起麻将来弄得昏天黑地,不搞个输赢出来绝不收手。说是有一天他打了一天一夜的麻将,第二天晚上老婆打电话来时,他还在打。老婆说,娃病了,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他却不紧不慢地说,柜子里不是有药吗,给娃吃就没事了。他儿子是先天性心脏病,五岁时做过搭桥手术。老婆又催过来,他恼怒地将婆娘霹雳巴拉骂了一顿,说打完这盘再回来。等他赶到镇医院的时候,儿子的心脏停止跳动了。要知道他是三代单传,恨得他猛力用手捶脑袋。事后,他再也不打麻将了,又举家搬到城里来,理由是要多赚些钱生儿子。
有时,他看见来来往往的小学生,会发呆似地说,我儿子只怕也读四年级了,不,应该读五年级。
有一天,我突然看到王五抱着一个婴儿,嘴里念叨着,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我问,这是谁的孩子?王五露出满脸的笑容说,我儿子啊。
他一脸的高兴劲,堆满了幸福和喜悦。我又看见他狭窄的脸上显露出一条条深深的褶皱,哎,这些年王五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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