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康 《惊喜记》 已发

                                          [size=4] 惊喜记

                              杨永康


    很快就剩下我与大瑶山了，其次就是满山遍野的树，高高大大的香枫，密密实实的红豆杉……那一刻，我正站在瑶山深处一个小小的广场上，身旁是刚刚卸下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还有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及备用的衣服。电脑包的带子早已不堪重负，断了，此刻就抱在我的怀里，我第一次感到了抱在怀里的重要，我不想再失去我抱着的东西了。我甚至想早一点结束这次奔波，一辈子守着吃过很多苦的罗比。每天都抱着罗比，一辈子都抱着罗比，让罗比幸福的喘不过气来。最好喘不过气来，要的就是喘不过气来，让罗比没有时间唠叨我给她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幸福，永不放下，永不分开。她喜欢我叫她罗比，卢旺达罗比，棕榈罐头罗比，我们都喜欢吃卢旺达棕榈罐头。我甚至怀疑起这次奔波的种种荒谬来，当我在遍布水渍的广场上，看到散布于水渍里的黄色沙粒一点点变得僵硬，我确实后悔了。僵硬下面是一些同样僵硬的线，白色的，连起来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球场。篮板是新做的，粗壮的栏杆在蓝天白云间组成或蓝或白的几何图案，突兀、空旷。当细小的沙粒混合着泥水浸入我的鞋子、裤管及我刚刚卸下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及备用的衣服，我已经是简单几何图案与突兀、空旷及僵硬的一部分了。第一次鼻子酸酸的，想哭，真的想哭，对着漫无边际的突兀、空旷、僵硬，还有我的罗比，我的卢旺达罗比，我的棕榈罐头罗比……
必须尽快从漫无边际的突兀、空旷及僵硬中回过神来。一个穿灰马甲的人正躲在一块灰色的石头后面向我这边张望，也可以说是向广场、广场上空简单的几何图案与突兀、空旷、僵硬张望，也可以说向我的鞋子、裤管、我刚刚卸下的行囊、我抱在怀里的东西张望。一条灰色的路从远处蜿蜒而过，一只长腿蚊子在栏杆上展开翅膀。必须结束这种方向清晰可辨、目的含混无着的张望，最好的办法不是让他的头与脸，以及整个身子、整个目的从石头后面完整地暴露出来，也不是完全看清那种张望，而是让石头后面那张脸彻底失望与绝望。是的，让那张脸彻底失望与绝望。人类的处境就是被另一张脸与另一种目光一再张望。我看到过那些深深绝望、深深恐惧、深深无奈、深深震惊过的脸，已经杂草丛生，已经沧海桑田，仍然绝望未改、恐惧未改、无奈未改、震惊未改。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绝不弄清那种方向清晰可辨、目的含混无着张望的真正含义，而是让对方与灰色的石头，石头旁的竹林，竹林旁山坡，包括一丛又一丛的荒草与整个山坡彻底剥离开来，这样躲在石头后面的那张脸，以及支撑着那张脸与整个头颅的那种方向清晰可辨、目的含混无着的张望就会彻底撼动，彻底失去平衡倾斜。对，彻底失去平衡倾斜。人类有很多办法控制衰老，就是没有办法控制倾斜。我曾穿过一座古老的建筑，它们都无一幸免被一种倾斜压倒，尽管人类已经想了好多办法，轰然崩塌已经无需时日。人类本身就是倾斜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放弃幻想。一个严酷的事实是——傍晚即将到来，一切都将结束。是的，傍晚即将到来，一切都将结束，包括石头的后面竹林的后面山坡的后面的一切。
    房东姓朱，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我广场上的那些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还有备用的衣服，电脑包，一股脑搬进我要住的房间里。房子是木质的，房东依次介绍了房子里的一切，包括床、洗手间、热水器、卫星电视等等。第一遍介绍结束了，又开始介绍第二遍。我说一切都很好了，有事我会找你的。房东走了，我依次关上了门与窗，然后抱紧怀里的东西，我一次感到了床的重要，抱的重要，我不想再失去我抱着的东西了。我甚至想早一点结束这次奔波，一辈子守着吃过很多苦的罗比，每天都抱着罗比，一辈子都抱着罗比，让罗比幸福的喘不过气来，对，最好喘不过气来……手机的网是断的，穿过小小的广场就是房东的堂屋，我想去房东的堂屋里碰碰运气。房东的堂屋的灯很亮，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一面烟熏火燎的墙与一张靠墙的同样烟熏火燎的暗红色沙发。沙发里的人目光黯淡，我一进屋他就指着烟熏火燎的墙说，电话在墙上，声音含混而和蔼。电视里正放着卡通片，一只狗正在抚摸另一只狗。我先找到老人所说的那面墙，然后看到一幅画，画里是那些年我们都很熟悉的一个人，画的颜色已经很深地嵌入烟火色的墙了，也可以说烟火色的墙很深地嵌入烟火色的画了。还好，电话就在墙上，与墙一样烟熏火燎，油渍斑斑。
    亲爱的罗比，卢旺达罗比，棕榈罐头罗比，此刻我最想听到的就是你的声音。这么说吧，我之所以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就是想听到你的声音。我必须在新的客人入住以前听到你的声音。新的客人肯定会到来。房东的老婆正拿着锤子敲打隔壁的门锁，嘴里一个劲念叨，“好端端的门锁突然就打不开了，昨天还好好的呢，一会儿就要来新的客人了！”还好，门锁够结实，敲打了半天，依然完好如初。房东的老婆应该是那种不肯轻言放弃的人，一边敲打一边喊丈夫拿一个更大的锤子与榔头来。好在她的丈夫没有找不到她说的那个大点的锤子与榔头。我必须利用这个间隙穿过那些烟熏火燎与油迹斑斑，我的心需要柔情需要柔软，亲爱的罗比带给我的柔情与柔软。卡通片应该就是在这时候出状况的，一阵刺耳的杂音过后，画面开始剧烈晃动。画面里的狗似乎无所适从了，有一只钻进了一个很高的烟囱，另一只绝望地向天空举起自己的爪子。亲爱的罗比，这时候我只能向沙发里那个目光黯淡的老人表达歉意了，即便电视画面重新变得流畅。亲爱的罗比，流畅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不流畅的，我尽量让我的步伐流畅，一切都势在必行，我希望你保持耐心。走遍整个村子用不了多少时间的，我尽量加快步伐。可以先告诉你一件事的，省得你等的太久。昨夜我梦见我的父亲与叔父了，打麦场上全是新收的麦子，麦捆堆得像山一样，奇怪的是我在那些像山一样的麦捆里并没有找到父亲与叔父，可我天真万确的看到了他们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汗水。最幸福的就是梦见他们，梦见汗水，我喜欢他们，也喜欢汗水。一只狗在山路上吠了，另一只狗在更远处应和，瞧，多像人类，多像吃卢旺达罐头的你和我，满头大汗的你和我。每次吃卢旺达罐头你总吃得满头大汗，也不全是吃得满头大汗。卢旺达罐头的锡外壳非常坚硬结实。每次吃你总是找来一大堆螺丝刀，逐个敲打一遍，多像房东身体结实的老婆。还好尽管满头大汗了，但总有能敲开罐头坚硬结实外壳的螺丝刀。月光下，遍地锡质的卢旺达罐头外壳亮晶晶一片，像散落一地的星星。现在已经很难找到那么亮晶晶的东西了，真是个亮晶晶的时代。真应该为那个亮晶晶的时代欢呼，为那个那个锡质的时代欢呼。
    亲爱的罗比，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有一定的心里准备，这之前我到过许多人家了。有一家听说我找电话，主人微驼着背带我穿过一个大屋子，然后走进一个小屋子。瞧这就是他闺女以前住过的屋子，借助灯光，可以看到四壁李宇春的照片。我说大叔，我想找个电话打打，大叔说，打吧，他闺女以前老喜欢在这个小屋子里打电话。我说大叔，我不是找一间打电话的屋子，我找电话。大叔迟疑了一下说，找电话，有，绝对有，说着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本子来，然后指着小本子说，瞧见了吧，里面全是电话，他闺女的电话。然后就开始唠叨他闺女如何如何好几年好几年没有给他电话了。他甚至给我找来一张报纸，指着照片里的女孩说，那就是他女儿。一名女孩在上学途中被一名男子带走，至今下落不明。事情发生后，某某镇派出所立即展开调查，调取了事发地点的监控录像，发现两人最后出现的地点为某某市振兴路的一家酒店。失踪的女孩叫某某某，身高约152厘米，留着长发，扎着马尾辫，长着一张圆脸，皮肤白皙，在上学的路上突然被一名男子拦住并被带走，而据了解带走她的那名男子是她的网友。女孩家庭条件一般，平时喜欢上网，并在网上申请了一个QQ号，经常跟网友聊天。她失踪后，家人曾试图登录她的QQ号，但已经登录不上了。当天她穿着一件粉色棉袄，一条黑色打底裤和一双红色鞋子。亲爱的罗比，我只能抱歉地离开大叔家了。我走出门了，大叔还在我身后喊，想起来想起来了，他女儿的QQ号是45879，我知道你是派出所的，电话他实在记不得了。有一户人家特热情，主人有哮喘病，走几步就得喘口气，连拉代拽地带我进了一个大屋子，然后让我无论品尝他们的茶。一大碗一大碗的，里面全是树枝样的黑枝。主人说说这种茶常年可以喝的，能增强大脑中枢神经活动的敏锐性，提高思考能力、降血压、抑制动脉硬化等等，属于后发酵茶，其独特的加工过程，尤其是微生物的参与使其具有特殊的中医药理功效，其富含茶多糖类化合物被医学界认为可以调节体内糖代谢(防止糖尿病)、降血脂、血压、抗血凝、血栓、提高机体免疫力。主人看我要走，拽着我的衣服说，今年400都没人要，要是往年1200呢。然后叹了口气说，你给个公道价吧，400，300，200都可以商量嘛。 亲爱的罗比，我只能继续在山路上加快步伐了，我尽量让我的步伐流畅。不管怎么说我就要走进另一户人家了，这家确实有电话。准确地说是个小卖部，里面可买的东西不多，一个硕壮的女人正在为自己的孩子喂奶，一脸的敌意。我想说我用用她家的定电话，又改变了主意。电话固定在墙上，白色的，也是一样的油渍斑斑。我只好说大姐，有纸么？卫生纸么！没有反应，我只好说。大姐，就是能揩屁股的那种纸。硕壮女人的脸更敌意更不高兴了，在椅子上稍稍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就一动不动了。我以为她要站起来了，又说了一遍我想要的东西。硕壮女人的屁股这次真的移动了。亲爱的罗比，如果拨通电话，我一定要首先告诉你，硕壮的屁股正在椅子上缓慢移动。至少有移动的迹象了，多么令人高兴，我一定会倍加珍惜。
    还是回到椅子吧罗比。椅子是红衫木做的，很小，那女人的大半个屁股实际上都悬置在椅子的外面，请相信我亲爱的罗比，硕壮女人绝对是因为这个才满脸敌意的，这样一动不动坐着的任何屁股都很难说得上舒坦的。亲爱的罗比，我还得告诉你就在我离开那家小卖部的时候，那硕壮女人与她的屁股真的有了动的迹象，就在我再次回过头来的那一瞬，她已经出现在小卖部的门口了，抱着孩子，而且正在向我的方向张望，也有可能是向我身后的高高大大的枫树、密密实实的红豆杉张望，不管怎么说，敌意已经减少，这确实值得我们高兴。同样值得高兴的是硕壮女人身边一只踱步的高大公鸡，它差不多要阴茎而鸣了，口误了，应该是引颈而鸣，不是为那个硕壮的女人，也不是为我，而是为一条黑色的毛毛虫。我必须给你说说毛毛虫，房东刚一离开我住的那房间，一只毛毛虫就耸动着肥胖的身躯出现在白色的床单上。我差点叫出声来，我稍稍镇定了一下，找来一个硬纸盒子，然后借助另一个硬纸盒子很快就把我床上的那条，应该叫那头毛毛虫吧，如愿以偿地赶进两个盒子中的一个盒子里，然后放在了门外。当然亲爱的罗比，这头肥壮的毛毛虫未必是公鸡引颈而鸣的那头，可不管怎么说事物已经有了可喜的变化，我要的就是这种变化。
    我必须告诉你，亲爱的罗比，亲爱的卢旺达罗比，棕榈罐头罗比，现在身体结实的女房东手里已经有了另外一把更大的锤子。不过机会还有的是，我只能择机而动了，请你务必保持耐心。我的意思说，我们必须先干点别的，或者先说点别的。那就继续说毛毛虫吧，那时候我的另一张床上堆满了从我行囊里取出来的黑色的户外包及充满许多褶皱的紫色雨伞，黑色充电器的电压转化器及其弯弯曲曲的接线，刚刚从脚上脱下来扔在床上几乎被揉成一团的黑色袜子，中间有个圆洞卷状卫生纸，已经被拆开的几盒桶装方便面，一个拉链敞开的洗漱用品包，牙刷梳子香皂洗浴液洗衣液刮胡刀圆筒状的牙刷盒全塞在里面，我之所以不厌其详罗列它们，是觉得它们实在都是一只黑色毛毛虫的理想去处。好在那只应该说那头肥胖的毛毛虫，偏偏选择了在相对辽阔的白色床单上爬行，实在有悖常理出乎意料。除非这只应该是这头肥胖的毛毛虫对整个床单包括整个床包括整个房间包括整个山村乃至整个世界都熟谙于心了然于胸。这一点已经被我白色的床单所证明，唯一不能证明的是，这个新住进来的人让它不快。很长一段时间这张床都是它的，至少它可以笑傲由己，俯仰从容的，唐人不是有那么一首诗吗，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泣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吗，人类有时候确实够聪明，不过毛毛虫也不赖，毛毛虫也常常孤独吟诵唐人的诗呢，特别是这首前不见古人，可没有少诵读。陌生就陌生吧，好歹也是个人对吧？这个人的习惯包括气味包括饮食起居确实令它不快。那时候灯管正亮呢，它确实不想与什么人包括这个陌生男人遭遇在白色的床单上，其实它觉得自己蛮可爱的，只是有点肥胖而已，据说人类现在最烦这个了，这有啥烦的呢？它曾见过一对夫妻全裸躺在床上，像陷入泥沼一般，那肥胖的女子确实比那个同样肥胖的男人可爱，遗憾的不是肥胖本身，而是肥胖给一个人带来的泥沼感。
    亲爱的罗比，其实我最想说给你的不是肥胖不是泥沼感，也不是毛毛虫，而是一只绿蝶。好几天了，它一只舒展在我房间一面木质的墙上，羽与翼都是浅绿色的，触角与岔开的尾翼是淡紫色的，两个触角是淡黄色的，羽翼上的花纹是三道深绿的波浪线。它应该是某个夜晚寻光而入的，旁边就是男性器官状的灯泡，夜里醒来我总要仰起头来端详那么一会儿，如果睡意全无，我会依次观赏一遍它淡绿色的羽与翼，淡紫色的尾翼，淡黄色的触角，羽翼上的三道深绿的波浪线，及两对瞳孔似的紫色斑点。其实我的神情并没有那么专注，我担心的是它不小心从墙上滑落下来，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粘在衣服或者鞋子上，如同一个补丁或者疤痕，无论怎样出现这种情况都是不幸的。或者像一片失去水分的叶子在空中旋转很久然后落在池塘里，这样过不了多久就会像一条失去生命的鱼一样，在水面上漂很多天，然后散发出鱼腥味。无论哪一种漂浮都是不幸的，无论哪一种不幸我都难辞其咎。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不用担心，结局无所谓幸与不幸。女房东为了接待昨夜的那批客人，不得已找来一枚长长的铁钉，她本意是要撬开一把打不开的门锁，最后那长长的铁钉撬开了门锁，因为用力过猛，一直穿过木头的纹理准确无误地刺穿我墙上那只绿蝶美丽的羽翼与胴体。所有的刺穿与所有的疼痛的结局大体如此，细微的差别在于，有些疼痛只是一瞬，有些疼痛是一生的。即便有一天彻底风干了，疼痛应该还在那些淡绿色的羽与翼、淡紫色的尾翼、淡黄色的触角、羽翼上的三道深绿的波浪线及两对瞳孔似的紫色斑点里。即便一阵风来，能吹走什么呢？
    山里的风总是和着草香而来。房东家在山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里面全是细细密密的香草，风一吹漫山遍野都是香气。傍晚的时候飘过一阵细雨，细雨过后晚雾就来了，最先隐去的是小石桥，桥两边的树，最后才是树背后的山，狗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小溪边上。这时候狗最紧张了，总是猜不透雾的心思，好不容易看见熟悉的那座小石桥了，一眨眼小石桥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伙伴的头从雾里探了出来，一晃又缩进去了。最醉心的应该是无论蹲在哪儿，都可以听到两匹马过村子的碎步声，一匹灰白色的，一匹褐红色的。碎步声远了，整个村子随之陷入一种莫名的醉里。山里人顿顿都喝米酒的，喝着喝着声音就有点沉了，但水气很足，有时候想想自家女人，有时候想想山外的女人。山里的女人不贪婪，夜越来越深了，雾已越来越大了，女人的香气还在山间弥漫，许多石头都湿了。
    山里的狗一般都不会整夜游荡，主人睡熟的时候它们也睡熟了，主人睡醒的时候它们也醒了。主人起来了，它们也随着主人伸伸懒腰打打哈欠什么的。有一点它们觉着遗憾，主人有时候打个口哨哼哼两句，它们只能舔舔主人的裤管或者衣服了。主人去山里的时候，它们就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主人烦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在那些沙沙作响的竹丛中穿来穿去跳出跳进。山里人叫那种竹子为金竹，风来了金竹金色的叶子沙沙作响，在它们眼中那些叶子全是金色的，不然不会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了，一听就是半晌，一听就着迷，有时候主人喊它们好长时间，它们才回过神来。好在它们都很聪明，主动跑上去舔舔主人的裤管或者衣服，便一如往昔地随主人下山了。要是女主人的的裤管或者衣服它们的嘴巴会摩挲更长时间，直到女主人不在乎了，它们也不忘一如既往地嗅嗅主人的脚丫子，或者主人孩子的脚丫子。当然发呆的时间还是有的，那得等到雨天，主人无法下地了只能整天呆在屋里，这样它们就能去山畔村口像主人平时那样到处走走看看了，当然称之为识趣也行。也不是乱发呆更不是乱识趣，而是去厚朴林子里看看嗅嗅。厚朴应该是一种不开花的树，夏天的时候叶子红绿相间，如果仰起头来看，就像一种开在天堂的花，高贵而艳丽，厚朴的皮是一种名贵的药材，花期一过，就要被山里的人们砍下来抽筋剥皮了，剥皮的那些日子，村里很难见到闲人，大小人手整夜整夜都在忙乎，村里的狗整天围着那些已经面目全非的树，转来转去的。它们这个时候最想哭也最想吠，一般对着那些光秃秃的厚朴树哭，吠。哭着哭着吠着吠着暴雨就来了，暴雨来了，它们就可以更无所顾忌地哭了吠了。那些日子最难熬，难熬的日子它们就去山顶上吹吹山风，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树都在动，只有一株千年的红豆杉一如往昔。其实，也没有啥想不开的，它们看见过主人培育的红豆苗，要把上好的红豆装在竹筒里，然后在土里深埋个一年半载的，红豆就开始发芽了，发芽了就是希望，对，有时候想一想万物实在没有一个容易的。即便贤明的主人也是不容易的。对，大家都不容易。隐隐传来电锯的声音，一户人家请来了邻县的木匠师为自己的双亲做寿棺呢，许多根上好的杉木被锯开了，不知道他的父母听到了这种声音有何感想？实际上另一个世界之门已经借助那种刺耳的电锯声被慢慢锯开，也许两个世界本来是相通的，不用那么复杂的，无所谓门里门外，无所谓山上山下。生命要发芽，死亡也是一样。死亡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与短暂，死亡也像生命的孕育一样漫长。死亡也需要孕育，就如同生命需要孕育一样。
    万事万物都在春天孕育，包括雾。新的早晨已经到来。一只公鸡快步穿过沼泽，一只母鸡在一棵歪脖子的杨梅树下孵蛋。一个女人睡眼惺忪地打开自家的房门，一节粗壮的木头横亘在桥头，一只猫死了，主人用绳子拖着穿过田垄，一只狗远远地尾随着。一个扛斧头的人与我打了个照面，一朵山桃花如人类想象的那样开了败了。天阴着，我第一次走进雾里，我们其实都是雾的一部分，就像山川万物田舍鸡犬是雾的一部分一样。亲爱的，早晨没有不幸，早晨只是有待完成罢了。我一定要完成这个早晨，与那只快步穿过沼泽的公鸡，与那只歪脖子的杨梅树下孵蛋的母鸡，与那个睡眼惺忪地打开自家的房门的女人，还有那节横亘在桥头的粗壮木头、穿过田垄的男人、一直吠呀吠的狗、那个扛斧头与我打了个照面的人、如人类想象的那样开了败了的山桃花及出现在山腰的雾，一起完成这个早晨。我爬上一个山坡，山坡上除了横七竖八的木头，显得特别安静，我刚要蹲下身子，雾就散了。我又重新在河边找到一片空地，实际上也不是什么空地，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上是密密麻麻的露珠，稍一触及就连成一条条很湍急很湍急的线了，一旦连成线在山涧飞荡激扬的日子就不远了。我疏了口气，对着连成线在山涧飞荡激扬的水珠子。
    亲爱的罗比，我得去小卖部了，嗓子难受好几天了，昨夜甚至出现零星的咳嗽，不过不打紧，就是有一阵没一阵的。村长说我可能是水土不服。还是先换换喝的水吧。正好有一辆山外的生活车来了，我就买了水果。房东每天都会买一些新的菜，今天买了苦瓜，昨天买了土鸡，前几天吃的野味，大概是野猪肉吧。早餐我热两包永和豆浆加一包牛奶，中午与下午只能在房东家里吃了，房东大姐做的菜不错，我带了饭盒，一般都拣了菜与米饭，然后端回我的房间吃。房东二老身体长期不能动的，每天都坐在沙发一个固定的位置上，都八十多岁了，每次当着房东二位老人的面拣了自己要吃的东西然后端回去，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尽可能的少吃呗。也不全回到自己房间才吃，太阳好的时候我就蹲在山畔上，一边享受山里的阳光，一边喂饱自己的肚子。当年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好不令人神往，现在俺吃饭睡觉面对的都是葱葱郁郁的南山。白天的时候，俺的房门一直开着，山里的风可以将远处的鸟鸣一直送进我的耳膜。所以我的耳畔是从来不缺鸟鸣的。一条小溪就从我的门前流过的，昼夜都可听到流水潺潺。沿小溪在往上的山涧就是一条飞瀑了。飞瀑下游是相对平缓的河道河床，布满了大大小小小被反复冲刷的石头。第一天刚来的时候，村长帮我拣了一块，是旭日东升图，上午我自己又沿河道去找石头了，有一块红灰相间的石头上面布满人体图案，大腿，双乳，活灵活现，一高兴就拿回来了。谁知放在哪儿都不合适，最后想一想又放回水里了。属于大自然的东西，还是放回大自然吧。把两块石头放回水里比捡回来更让人高兴，放在曾经育化它的水里更活灵活现了，看来这石头是离不开水的的。人也一样，亲爱的罗比，无论如何我得去小卖部了，小卖部有一张桌子，桌子周围挤满了人，好像在打牌吧，男女老少都有，有一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用眼睛扫了我一眼，我说有水吗？纯净水，那个半裸的男人没有动，从桌旁站起一个中年妇女，对手里的牌也对我说，有。中年妇女走进另外一间房子，里面是两个货架子，水就在靠外的一层，一瓶两块，那就要三瓶吧。中年女人重复了一遍，三瓶？我说是，然后就付了钱。我走了很远一回头发现那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就跟在我的后面，更远处是一只没精打采的狗，狗后面是一辆卡车，远远可以看到抽烟的村长微笑着坐在里面。
    如果小卖部桌子后面不出现那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无论如何我会给你电话的，要知道有一部固定电话就在那半裸男人的身后的墙上，那男人曾经打过一个哈欠也可能是伸伸懒腰，总之我瞥见了他身后的电话，应该是一部很旧的电话机了。无论多么旧能与你说说话就好。电话是我买完了纯净水离开小卖部之前瞥见的。那时候正好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正瞅着手中的牌发愣呢，总之它的目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那男人的目光又再次转回到我身上。亲爱的罗比我当时完全有勇气绕过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然后抓起电话，然后对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稍稍欠一下身子，你能想得到的，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与墙之间刚好能站下我的两只脚中的一只，一只就够了，那么接下来我就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了。我就是在这时候拿起电话的，就在拿起电话的同时，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扭动了一下自己肥胖的上身，好在并不影响我拨号给你。就在拨完号码快要听到你声音的时候，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再次扭动了一下自己肥胖的上身，经过两次扭动，已经不需要再扭动一次了，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肥胖的身体已经完全遮盖住了整部电话机，电话线还露在外面。这一点是我没有想到的。为了你我再次对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与他的肥胖的身子欠了一下身子，半裸上身的男人再次扭动了一下自己肥胖的上身，电话机又重新可以看到了，我微笑了一下，再次拿起了电话……亲爱的罗比，遗憾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部有已无法正常使用的电话机。我再次对那个半裸上身的男人欠了一下身子，然后穿过半裸上身男人肥胖的上身与黑乎乎的墙，脸尽量扭向墙的一侧，这样可以保持足够的氧气供给，更重要的是黑乎乎的墙泛出光亮，这时候最需要光亮，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扭动身子了，前面就是房东家的小女孩对我微笑，一个四岁女孩，一个牙豁着，一笑那个豁着牙就完全露出来了。这几天与我熟悉了，时不时有跑进我房间微笑一下或者待一会儿，有时候只是在我门口的光影里晃一下就跑了。再坚持一下就能看到村长的卡车了。在村子里每天都可以看到开着卡车的村长。村长的卡车每天开到一位孕妇身边就微笑着停下了，每次都要与我打个招呼。我初来乍到的第一顿饭就是在村长家吃的。那天村长亲自为我们做了好多菜。其中就有好吃的麂子肉。村长说，是个小麂子，在山畔上跑，不小心就掉下山坡了，实在没法救活了。亲爱的罗比我就是在这时候看见了一只小母鸡飞过了小溪，这世界上确实有会飞的母鸡呢。事情是这样的，我不是给你说过嘛，嗓子这几天特别不舒服，时不时咳嗽一两声，村长就带我去村子里老卞家买药，老卞刚从山上下来，手里全是泥，洗了手就打开他的药房，实际上称呼杂货店更合适，里面什么都有。杂货店里光纤很暗，老卞在角落的一个架子上找出几瓶药来，我选了阿莫西林与甘草片。就在我走出老卞家绕过一座小木桥的时候，一只小母鸡突然展开两翅飞过了小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简单的飞翔，翅膀甚至也没有完全展开，没有怎么想天上的白云，也没有想小溪里各色各样的石头就飞了。落地也很漂亮，翅膀轻轻一拢，就落地了。甚至没有触及旁边的任何一颗草就落地了。亲爱的罗比就在那只会飞的小母鸡平安落地的那一刻，我甩开了那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
    日子过的很快，亲爱的罗比，我已经领略了千里瑶山的妩媚与千里瑶水的美。遗憾的是因为拦水筑坝，已无法享受竹排一日千里的震撼与奇妙了。我们从下游坐车到轮渡，然后乘轮渡到上游。码头集聚了许多待渡的车辆与行人，十几分钟一班，接着是下一班。其实轮渡的方式挺古老的，仅次于竹排。一般有一条渡船，然后拖一条船坞，要轮渡的人与车辆全挤在船坞上。舵手在渡船的最高处的一间铁房子里，房子很小，两侧的门都敞开着，船一启动，河面上的风就开始在舵手的手指间千回百转了，就如同千里瑶山千回百转万般柔情的女子。瑶族女子整天生活在门与窗昼夜都敞开着的吊脚楼里，前几天我碰到过一位，天晴的时候总能看见她与她手里的红色气球，老远就能看见那红色。女子常常迷路，迷路的时候就抱着红色的气球哭，这时候总能看到一只金丝鸟在女子头顶上叫，女子便抱着气球在山坡上追呀追，这样就找到回家的路。女子整天嚷嚷着要栽一棵同自己一样柔美的树，先选了青樟，又选了红豆，最后还选了青竹，遗憾的是总栽不活一棵树来，因为她历尽千辛万苦栽在泥土里的其实既不是一棵青樟，也不是一株红豆，更不是什么青竹，实际上是一节干枯的木头。她八九岁的孩子告诉她那只是一根木头。她的眼睛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她说她看得见，因为金丝鸟看得见。木头真发芽了，女子高兴地与她的孩子在山畔上跑呀跳呀一整天。村里人说，女子见了红色的东西就笑，还确实是经常笑的。我与房东聊过，他说，哪有这样的女子呢，不过瑶家吊脚楼的门与窗确实昼夜都开着的，为风，为万物间的呢喃与低语，为那些曾经任意的生灭来去与涌进。
    小山村每天都会涌进一些客人，就像风，喧闹一阵就走了。大半是来照相的，有一个女子围着一匹公马摆了好多姿势照了好多相，马一直在低头吃它的草，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一直对一匹灰白色的马与另一匹暗红色的马表示信心，每天傍晚都会看到它们梦样的碎步。许多花开了又败了败了又开了，一些花白了好多天突然有一天就不白了，一些花艳了好多天突然有一天就不艳了。偶尔会感到冷，特别是早晨，我又增加了一条裤子。带来了好几条裤子，前几天还觉着累赘呢，现在全用上了。我去的最多的是小溪边，到达小溪边的时候身上已经有汗了，山里就这样，说冷就冷了，说热就热了。小溪里有好多好多好看的石头，还有好多好多洁白的云，一群快乐的蝌蚪在那些好看的石头与白云、水草间游来游去。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吊脚楼与木桶的。吊脚楼下面堆放了好多木头，上面就是一只木桶。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发现吊脚楼与木桶，在水草里，在石头的缝隙里，在白云的缝隙里，在我脚丫子的缝隙里……亲爱的罗比，天还没有完全发亮，我一直盘腿坐在床上码字呢，腿真的有点疼了，身上也有点冷，我得再加件衣服了，最好是上衣。我还得喝口水，我打开了热水器，把纯净水倒进热水器里。水快开了，我必须得打个岔了。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只风干的绿蝶吗？淡绿色的羽与翼，淡紫色的尾翼，淡黄色的脑袋，羽翼上的三道深绿的波浪线，及两对瞳孔似的紫色斑点，后来被一枚长长的铁钉刺穿了，就在刚才我发现它风干了的美丽羽翼与胴体飘然滑落进了水池里，墙壁上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钉子了，当然旁边那个类似男性生殖器的灯泡还在，墙壁一下子空了，要知道这些日子，它们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就如同你之于我，小卖部之于我。
    我一直保持着去小卖部的习惯，小卖部早早晚晚都涌满了人，每一次我都得使劲才能挤得进去。这次我一定得挤了进去。今天人特别多，还好出奇得顺利，没有费多少力气我就挤进了人群。亲爱的罗比，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说说话，全是你爱听的。今天不用迁就我，全说你爱听的。请稍等，亲爱的罗比，今天小卖部实在太静了，我说啥你都听得清，不对呀，怎么这么静呢？我已经抓起了电话，我马上就要拨按键了，请允许我稍稍镇定一下，我的心在嘭嘭跳呢，就像第一抱你那样。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故意赞美了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有长发，这些确实都是我想赞美的，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赞美一一赞美，我就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了，心里还一个劲告诫自己镇定镇定呢。亲爱的罗比就在我差不多要听到你久违了的声音的时候，我无意中瞥见了地中央一头血迹斑斑失去生命的獐子。确实太突然了亲爱的，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电话，身体就僵持在了那里。
    请稍等一下亲爱的罗比，让我们打开窗子吧，下雨了房间里可以清晰听到雨打屋瓦的声音，我们可以一起听听雨打屋瓦的声音，一起听听雨落在水面上的声音，这些声音与你的声音一样好听。我带你去溪边吧，小溪里有好多好多好看的石头，还有好多好多洁白的云，一群快乐的蝌蚪在那些好看的石头与白云、水草间游来游去呢，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吊脚楼与木桶的。吊脚楼下面堆放了好多木头，上面就是木桶了。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发现吊脚楼与木桶，雨来了我们就一起躲进在水草里、石头、白云、脚丫子的缝隙里。如果暴雨来临我们就一起躲进木桶里。孤零零吊脚楼上那个孤零零的木桶里绝对装得下你和我，还有小溪里那些好看的石头、好看的水草，好看的云。我们完全可以睡在好看的云朵之上，这样你一醒来就可以看见好看的石头与好看的水草了，当然还有同样好看的你与同样好看的我。你不嫌木桶小吧？里面很宽敞的，除了好看的石头，好看的云朵，好看的水草还有好大地盘供我们用的，包括孩子们用的。唯一要提醒你的是，我们绝不能惊扰那些正在木桶里面同我们一样酿蜜筑巢的蜜蜂。你就在这里完成我吧，木桶其实蛮大的，绝对装得下任何完成。我的完成，你的完成，我们的完成，石头的完成，云朵的完成，水草的完成，总之任何蜜蜂的完成任何甜蜜的完成。只要我们足够勤劳。
    勤劳是幸福的，就如同做梦也是幸福的一样。昨夜我做梦了，也第一次攥紧了自己。我已经疏忽做梦与攥紧太久，世界仍然坚挺有力，真让人高兴。包括紧随其后的一场暴雨，这些都是坚挺的征兆。不知道这是否与山洪暴发有关。昨夜山洪暴发了，狗吠了一夜，是否与狗吠有关？本来房东答应早晨带我去罗汉山的，山洪暴发了。门前是一条小溪，门后则是一条很湍急的河，我担心了一个晚上，担心暴雨漫上来，冲决梦的堤坝，那就功亏一篑了，所以我把自己紧紧攥在手里。用这个词还得体吧？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担心梦的终止，而是担心那些我紧紧攥在手的东西，它们有时候真的不可或缺。暴雨一来，房间就骤然冷了许多，房东告诉我，如果半夜觉着冷，最好两条被子都盖在身上，实际上房间里的两条被子我只选择盖了其中的半条，我是说我尽量让它盖住我膝盖一下的部分，膝盖以上的部分有睡袋呢。睡袋一侧的拉链是开着的，我有意留的，这样做梦的时候，或者冷的时候就可以随时攥紧自己了。当然其它东西也必不可少，比如水，昨天下午又补充了一些，足够这几天做早餐与正常饮用的了，也足够整夜攥紧自己了，足够的水分是做梦的保证，攥紧的保证，就如同足够的水分是山洪暴发的保证一样。还好早晨起来发现，山洪只是冲走了一座小小的浮桥，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浮桥，而是两个稍粗点的木头并排放在一起。木头并没有冲走太远。雨停了，我先扛回来一根，房东的老婆扛回了另一根，这样浮桥又恢复如初了。浮桥下的溪流还同昨夜一样湍急，为了试试浮桥是否结实，房东的老婆在上面来回走了走，一只白色的狗远远跟在主人后面。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松开了自己紧紧攥紧的手。
    我不能老把自己攥在手里，我松开了自己的手。我得干正事了，我把两瓶买来的纯净水倒进热水器，我得烧开水了。瑶山里蕴藏着丰富的铜铁锡，很早很早以前这里就开锡矿了。地表水表面看是清澈的，喝久了嗓子还是很不舒服的，可能是金属含量太高了吧。这样我每天最重要的事不是烧开一瓶或者两瓶买来的纯净水，而是去小卖部买纯净水。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就是那个硕壮女人开的。亲爱的罗比我要告诉你的是，她是一个很热情的大姐。因为每天都去小卖部买水，这样就算熟识了。熟识了也就客气多了，有时候看见我买完水还盯着她身后墙壁上的固定电话看，就稍稍移移自己硕壮的身子问我是否要打个电话，我就打个哈哈说，哦，今天不打了。我这样说也是表示客气的意思嘛，当然也给自己明天的打留条后路，万一明天要打怎么好张口呢。其实不是我不想电话，而是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必须先写在纸上，然后念给硕壮大姐听，硕壮大姐听明白了，然后再拨给你要说话的那个人。大姐倒不是存心为难什么人，大姐说这样她才放得下心。至于何以要念给大姐听是因为大姐识不得几个字，你想说的话，只要念给她听听，她绝对一字不差地传达你想要传达的那个人。当然这样一来，来这里打电话的人就连连叫苦了。比如说给你的话，念给她听，好像是说给她听似的，你想想，多别扭。不过硕壮大姐倒很少有听得不耐烦的时候，也很少有觉得肉麻听不下去的时候，多肉麻的话她都会认真听认真记，很少出现漏词的，当然她不嫌你的话肉麻，你得好意思肉麻才对。面对着硕壮大姐的耳朵，谁还敢谁还好意思肉麻呢？亲爱的罗比我的意思你明白的，我的意思是说，再稍稍忍耐一会儿热水器里的水就该沸腾了，反正见面的日子不远了。沸腾以前我基本上无事可干，无事可干的时候，我就像小卖部的硕壮大姐那样，伸长了耳朵听，其实万物生灵与人类一样也是喜欢伸长耳朵倾听的。亲爱的门外好像有毛驴或者骡子打了个响鼻，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又侧耳听了一会儿，这回千真万确，门外确实有毛驴或者骡子打响鼻的声音。为了听得更真切些，我关掉了热水器，这回真的听真切了，那声音就来自我的门外，准确地说，就在我们外的一块草地上。我打开了门，天哪，门外的草地上果然有一头毛驴一边吃草一边对青草上那些晶莹的露珠打着响鼻。有一点稍稍有点出入，毛驴可爱的小器官正可爱地露在外面。小家伙可能因为快乐忘乎所以了吧，总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想假装咳嗽两声，我只能这样含蓄地表达了，最后又改变主意了。改变主意是对的，人类早该改变主意了。那么就从这头快乐的忘乎所以的小毛驴开始吧，当然也可以从打着响鼻开始，至于低头吃草嘛，做到并不难。可能让人类耿耿于怀的就是小毛驴露在外面的小器官了。争议就暂时搁置吧。其实人类并不笨，一个患小儿麻痹的小男孩正在模仿一只布谷鸟的叫声，声音并不好听，可是我还是想纵容他一直像一只布谷鸟那样叫下去，叫下去就会好听的，遗憾的是，那男孩的双脚，也可能是两只脚中的某一只脚，被土坡上的一块不大的石头磕了一下，总之一下子小男孩扑倒在了小土坡上。男孩再次从小土坡上爬起来的时候，早就忘了自己刚才像布谷鸟一样叫过了。人类的习性大抵如此，一大半是因为健忘，一大半是因为傲慢、固执己见。
    亲爱的罗比，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尝试在水沸腾以前，干点别的事，我不能老傲慢老固执己见，其实好多事情好多傲慢好多固执己见包括好多遗忘并非坚不可摧牢不可破，有时候真的需要耐心与披荆斩棘。房东第一次带我上山的时候，应该叫进山的时候，房东就在我的前面披荆斩棘呢。瑶族的弯刀很快，可以毫不费力地砍断一棵横在前面的树，可以毫不费力地砍断一只野猪的腿。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尽管有房东给我在前面披荆斩棘，我还是觉得自己太冒失，下着毛毛细雨，山路湿滑得很，脚边就是深涧了。房东特意砍了一根竹竿给我拄着，可我还是心中没底，担心万一脚下一滑……即便没有滑进深涧，突然冲出一头野兽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要知道开始还可清晰看到一条隐隐约约的山道来，后来就全是需要仔细辨认的灌木丛与杂草了。房东一个劲提醒，要我紧跟着他，千万别在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下脚步，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呢。我说没有那么严重吧？他说深渊旁边就是猎户的陷阱与铁夹子呢。前几天吃的野獐子肉，就是因为被铁夹子夹断了一条腿，才被猎人逮住呢。那天我晚饭的时候房东特意端出一大盆血糊糊的东西让我看，说是獐子肉，他从村里一个猎户手里买的，说一大盆够客人们吃半年的了。可怜的獐子，好几天了我都不忍心对着千里瑶山喊个饿字。其实野兽的固执己见有时候与人类挺像的，如果那些小生灵少一些固执己见，比如老认为自己熟悉那地方，熟悉那山道，熟悉那小溪并且固执己见一意孤行那刚好就中了人类的诡计。人类也一样，稍一固执己见稍一一意孤行稍一……也许那些小生灵的下场就是人类的下场。亲爱的罗比，水已经沸腾了，我得喝口开水了。水一沸腾，就无法听见门外草坡上吃草的那头小毛驴打响鼻的声音了，你说多遗憾啊。还有小毛驴与生俱来的可爱的小器官，我希望它不要因为水壶里的沸腾声而有丝毫歉意与丝毫改变。这本来就没有啥歉意的，再说要歉意只能是对那些同样可爱的露珠歉意，对人类你没有任何需要歉意的了。倒是那个傲慢、固执己见的人类需要找机会好好对你表达歉意。千万别气馁千万别放弃。
    雨后的整个瑶山都是潮湿的，沿河道向北走就是瑶人的圣山罗汉山了，向南过一道小桥就是瑶人信奉的神灵与回龙庙了。我喜欢站在最南端的回龙庙前看最北面的圣罗汉山。回龙庙很小，由几块石头与琉璃瓦砌成。神龛上供奉着瑶山最小的神灵师公。一尊不足几十公分的师公像，普通陶瓷的那种，淡金色，旁边是一座稍高的绿瓷玲珑塔，也是普通陶瓷的，淡绿色，应该是十一层的，三层与四层间有小小的断裂，从远处看是倾斜的。两侧有两个空碗，大概是放过供品的吧。正中是一尊陶瓷香炉，插满了残缺的的香柱。刚来的时候，村长带我去拜祭过的，村长哥哥的孙女发烧不止，医院老查不出是什么病，村长就买了香柱纸表，去小小的神灵前烧了，过了几天听村长说病已经好了。村里原来有一座回龙庙的，坐北向南，庙址已经选好，庙后是半球形的灵山，上面全是楠竹与松柏。村里想在雨季来临之前开始动工建庙，只是雨季提前来到了。小卖部门口贴着一张红纸，上面是一串捐款名单，有好多我熟悉的名字。老游（村长），老吴（房东）……衷心希望这个美丽祥和的小山村永远祥和美丽。
    我想再去看看那只木桶，那只高悬于蓝色虚空与白色雨雾中的小小木桶，我认真地在它的四周走了一遭，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木梯，隔着雨雾可以隐隐看到高悬于木桶顶端的小小蜂巢，我一直在想蜂巢里面木桶里面是什么样子，我真心希望它永远保持简单，千万别被涂上不均匀的油漆涂什么的。木桶的生活是简单的，木桶肯定有它的生活，蜜蜂的生活也同样简单。实际上人类根本不了解蜜蜂，包括木桶。当然人类一直就这习性，人类连自己的习性也不了解呢。用人类的话说，蜜蜂确实生活在一个很大家庭里面，每天都在忙着酿蜜。实际上蜜蜂们一直在践行一种简单的爱与生活，除了酿蜜它们的生活已经不需要任何东西了。亲爱的罗比，如果我们能像蜜蜂那样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我们也会像蜜蜂一样幸福的。当然最好就在一个同样简单的木桶里。我已经习惯了与外界的失联生活了。我很担心我走出瑶山，能否适应外面那个整天在失整天在联的世界。人类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而我感觉到自己才刚刚得到，是的刚刚得到，刚刚得到像蜜蜂那样、木桶那样的简单生活。我已经经过了许多奔波，很想在那个木桶旁边停下来，很想在那个小木梯旁边停下来。就像村里那个叫福气的男孩那样，手捧一束金黄的油菜花，旁边是木桶与他的妹妹，那个总把胡姬说成福气的妹妹。胡姬胡姬，挺像个女孩名字的。我弯下腰问胡姬，你到底叫胡姬还是福气啊？胡姬说，当然叫胡姬啦。我又问了他的妹妹。他妹妹说，福气福气，当然叫福气啦。我逗他们说，到底是胡姬，还是福气，还是夫妻呀？男孩说，你这个叔叔好笨，胡姬就是夫妻，夫妻就是福气，福气就是夫妻，夫妻就是胡姬嘛。我笑了，他们也笑了。刚到村寨的时候，你问他们名字，他们只看着大人的嘴巴一个劲笑，笑一会儿就钻到大人身后去了。特别是这个大男孩，我好几次听见他在我门前的山坡上喊歌呢，就是唱歌，声音挺好听。男孩唱的时候，女孩就高兴地跳。我一打开房门，歌声就戛然而止了。有一次男孩正在唱歌，我悄悄打开门，然后偷偷站到了男孩的身后，男孩唱的确实好听，女孩看见我来了，悄悄在男孩耳朵边嘀咕了几句，男孩转过身来满脸都是羞涩，女孩勇敢上前挽起了男孩的手，两人一起向我噘嘴巴发嘘声呢。后来熟了，我想听歌，就拍拍女孩的肩膀说，小琪琪，叔叔想听歌了怎么办呀？小女孩便把自己嘴巴伸到男孩耳边说，听到了没有，叔叔想听歌了！男孩便羞涩地唱了起来。有时候为了多看看男孩的羞涩，我故意说，听见了没有琪琪，福气在应付叔叔呢。女孩就理直气壮对男孩说，另唱另唱。男孩女孩唱歌的时候，可以远远看到小小的木梯与木桶。当然还有蜜蜂，在花里幸福生活的蜜蜂，在木桶里幸福生活的蜜蜂，在木梯旁幸福生活的蜜蜂。
    每天早上福气与琪琪总是第一个站在我门前，敲一下门，然后躲在一旁咯咯地笑啊笑。他们喜欢看我脸上的眼屎与鼻涕什么的，我也就半推半就让他们在我脸上找啊找，他们总是很认真地找，有所发现便笑啊笑。我喜欢听他们笑，蹲下身子闭着眼睛让他们找。找完了，男孩就开始为我唱歌。男孩唱歌的时候，我就看到小小的木梯与木桶了。当然还有蜜蜂，在花里幸福生活的蜜蜂，在木桶里幸福生活的蜜蜂，在木梯旁幸福生活的蜜蜂，再远处就是云雾缭绕的圣罗汉山了。我不想惊动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早早的收拾好了行囊。我想再看看我来时站过的那个小广场。一切都像来时一样，旁边是我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还有备用的衣服。电脑包的带子不堪重负，断了，此刻就抱在我的怀里。瞧，与来时一样吧。我还想再看看遍布水渍的广场上那些细小的沙粒及粗壮的栏杆在蓝天白云间组成的或蓝或白的突兀、空旷、僵硬图案，真希望那些细小的沙粒、混合着泥水再次浸入我的鞋、裤管及我已经重新打包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备用的衣服。亲爱的罗比，我的鼻子又酸酸的了，想哭，真的想哭，对着还有满山遍野的树与圣罗汉山……我想自己已经而是整个山村整个圣罗汉山的一部分了。亲爱的罗比，还记得刚来时白色石头后面的那个张望吗？向我也可以说是向着广场、广场上空简单的几何图案与突兀、简空旷，还有我的鞋、裤管，我刚刚从车上卸下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备用的衣服，我抱在我的怀里的东西张望的那个张望。现在张望者就站在雨里，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穿着巫医特有的红色袍子。他早早找到房东，希望我能看看他手头的那些旗子，还有他红色的袍子，黑色的帽子。就像当初站在广场上的我一样。我见过他的儿子，一个漂亮的小帅哥，腿被一根木头砸伤，腿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黑色的药膏正一点点渗出体外，是巫医亲手调制的草药。我那一刻想到了一个人的暮年，一座山的暮年。罗汉山是瑶人的圣山，我曾幸福到达过它的极顶，它最强壮的一面已经风化不堪，上面有一丛野杜鹃非常灿烂。此刻我站在圣罗汉山下。我第一次双手合拢，隔着细雨，隔着虚空，隔着虚无，向着细雨里的圣罗汉山，圣罗汉山之上的那丛野杜鹃，向着圣罗汉山下的木桶与蜜蜂，及另一个虚空、另一个虚无，喊你的名字，希望你能听见。那么请再次背过身去，我一定给你们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