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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风 口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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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尘裹挟着枯叶突然将我重重围困。
       那时我刚刚走到路口,那是我日日必然经行的处所。天色异常晴朗,我边走边抬头观看秋日雨后明亮的太阳。那太阳正好从云缝里露出脸来,肤如凝脂,面相并不严厉,但它喷发的热情让城市的街道再次发烫。那是阴郁多日之后偶然丰沛起来的阳光,却被拥挤的楼宇隔离了一些,落到街道上拐角处的,明亮温暖的程度让我  喜出望外,冲荡我心的久别重逢感觉也像一堆大火那样熊熊燃烧起来。
       恰在此时,起风了,尘埃与枯叶随风剧烈旋转着上升着,仿佛谋得高位的官员那样小人得志无不洋洋得意。尘埃与枯叶裹挟着复杂的气息,有尿骚气,人畜粪便气,机油气,烧烤的油烟气,电焊工间与铝材加工作坊里发出的焦糊气,当然免不了排污管道中才有的浊臭气,总之,那就是含混不清的城市气息。
       早上才换的新衣,现在不幸蒙尘了。不过,待至更多的尘埃与落叶沉落下去,沉落在这个拐角处,整个过程好像尘埃与枯叶终于不敌爽朗热烈的阳光而必然沉落下去,因此,仿佛浊水很快被澄清了一样,阳光又在我眼前明亮起来滚烫起来。其间似乎还有其他方向的来风,有些携尘带污,有些清爽干净——也是相对而言了,横吹在城市里的风从来也没有完全干净过,但凡确实是来自城市的风而不携尘带污就很不错了,至于浊气与臭气,那是永远不能从城市彻底清除的——我以为这又应当归功于突如其来的阳光,那是秋日雨后才有的明艳阳光,下雨是三天前的事情,那时候,我感到阳光在今年不会再次近温柔敦厚地关照这个城市了,街上的浮尘与枯叶一直要游荡在整个冬日。出乎预料,如今,居然是阳光让我把尘埃、枯叶、浊臭这些东西尽量忘却的!但我还得记住风,毕竟,风是从天外吹来的,路过城市,最终必然吹向更远的远方。再说,突如其来的风好像也在这样提示我了。
       拐角处是个风口,这个事实我在多年前就知道。因为阳光很好,离上班时间还早,我竟然想在这里做一短暂逗留。
       人来人往——这不用说——城市里的行人和车辆总在快速流动之中,总在街口处融合、交错,然后各自西东。在这条路上行走多年,被多面来风吹拂多年,也被各种浊气熏染多年侵害多年。今天,这一阵突然来风让我心惊不已,有初次谋面的感觉。我又闻到了混杂的城市气息——有城市气息这种东西吗?其实我也一直怀疑。
       我和那种风久别重逢了,我倒觉得我和风都未远走,我们只是暂时隐居在城市里。从乡村到城市,我日日必见的许许多多也在默默中改换了面孔,但是,刚才那一阵风分明还是当初的模样并有当初的力道。
       当初?这又是颇让人劳心费神的时间起点或时间节点,我竟不知到底应该将其确定在哪一种心境里面。
       我与这个城市并无多少江湖恩怨,但终因它毕竟是一座物质性的城市,在精神层面上我无法与它一较高下,我只能在物质消耗上每天与它发生许多次纠葛,结果,我在变老,这个城市在变大、变年轻。它真的长大了,我逐渐被它埋没在茂盛的体毛之中,这就是我在其中的遭遇或处境,我越来越不属于它。
       刚才那一阵风让我忽然产生一种想法:我不必对它又温柔又狞厉的杂糅面孔耿耿于怀了,因为城市永远不会有相当丰沛的感性的东西流露出来,也不会有更多更丰盈的理性的东西析结出来,我也不会与它无休无止地厮守下去。看,风又来了,来自各处,顺着街巷很劲地吹,然后在街巷的拐角处突然遭遇,碰撞,相容,互相厮打,尘埃腾空,枯叶旋转,仿佛搅动了过往中的千头万绪。这个事实说明我与城市并没有在时光长路上同路而行,城市走到了这里,但我还在远处,是从前方向的远处。
       人总会在身处变故的时候才更加清楚地看清当下的自己,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才能认清所在的环境。诸如风口这样的所在,我岂能不在尘嚣中看到自己的日渐苍老,岂能不看到时光的面孔现出如此令人防不胜防的滑稽而怪谲。我感到这城市在我是相当陌生的。它在流淌着乡村才有的贫弱和污浊气息的同时,也滚涌着唯在城市里才有的猥琐和狂热的浊水。车辆排出的尾气和餐馆中飘出的浓烈香气混合在一起。我想到,作为本质上还是泥土的尘埃必须在这里沉落下去,尽管它们是被人带入城市里的,但在气味和光彩倍受青睐的城市,尘埃必须在被一次次吹扬起来之后,很快毫无价值也毫无依托地沉落下去,这就是城市的实用宗旨和接纳规则;至于枯叶,那又是令人更难为情的,城市街道上的树木从来都是品种单一的,要求之一是不落叶的。然而,每至深秋,街上总有落叶的事实又在说明城市在永无休止地制造和散布谎言也在自行消化谎言。单兵布阵一样中规中矩地站立于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它们最苍老的叶子最后会变成醉红的,然后很合事宜地落下来,积少成多。品种单一的落叶谈不上什么景致,其结果必然等同于垃圾并被环卫工清扫,装运到城市之外的地方去。我至今不明白,城市为什么不允许落叶的长期存在,但在具有诗意的另一种精神氛围和生活常态中,我总会看到与此相反的现象:遍地落叶,那是足以能够铺垫浪漫情趣的。如果一座城市还有一些诗意,那么,它一定会有许多的大树、老树,每至深秋一定会有大量落叶,那里的步行街或者老树参天的幽僻之处往往就是城市居民释放自己的人性原始冲动、城市展示自己浪漫格调的地方,感性的自由一定多于理性的拘囿,而代表城市的硬性符号因此会黯淡下去,代表野性与自然的柔性符号满目皆是并且饱满起来,人居其中,心宽体胖,活着的过程不会遭遇强硬地敲击出来的节拍,而只有自由舒缓的慢板乃至散板所搭载的优美旋律,那才算是好的。
       就这样,观念中的城市和现实中的城市格格不入,我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相信和依靠哪一种。
       街角,风口。始料未及,一股风来,人生百味也被沸沸扬扬裹挟其中,不想玩味也由不得自己。
       我在这里见过许多人,也尾随过许多人,也错失过许多人、回望过一些人,奇怪的是,无论哪一种人,他们都不会在风口这样的地方长久逗留。太拥挤,又极动荡不安;也有并无意义的杂乱耳目,当然也有尘埃和枯叶。因为各自必办的各种俗务,即便在炎炎盛夏,几乎也没有人愿意站立在风口之处观赏这个城市。每时每刻,这里都在上演随流飘荡我行我素的人间闹剧——或者同路而行却不相识,或者总是与人擦肩而过,或者不无遗憾地远远看着想看的人往另一条街上走去,或者幸亏隔着车流和人流远离一些不必面对的。如此等等,每一个人的生活体验造就了城市生活的丰度和难度,每一个人又都心甘情愿劳碌其中,创建属于自己的安居之所,落实属于自己的衣食住行,追踪属于自己的暗恋与单相思,展示属于自己的幸福快乐——怎么说呢,说及爱情,人总会把“自卑”这种东西预先留给自己。在真正自卑的人看来,自己所爱的人需要的幸福快乐是自己根本无法给予的。一见钟情之后,不久又发现彼此之间总是站立在如风口这样的地方,无法确定接下来是携手朝同一个方向走去,还是隔着城市街道上的风流、尘埃、枯叶、行人、车辆,远远观望,然后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自己不愿在原地徘徊,而心仪的人总是事与愿违地随风而去。在城市尘埃蒙蔽之下,不知有多少人遍体鳞伤身心交瘁。值此风口,不知前路,但往往也不想回去,自己一次一次被时光之烟尘遮蔽又遮蔽,人生况味恰如站在街头风口处观望深秋的太阳,很珍贵,但也消失得很快。
       流落风尘,这说法如果不仅仅关涉沦入花街柳巷者流,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屡屡被骤起的风尘惊醒,又被渐渐落定的风尘所麻痹然后丢弃,下一个去向,依然是受流荡的风尘诱惑与驱使的,自己很少选择过。
       因故,久久站立在风口处。或者偶然经过,正好赶上一股强劲的风滚涌而来翻腾鼓胀飞扬跋扈为所欲为。那一刻,天地之间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翻开了一本无字天书的其中一页,掩藏在时光深处的东西全都被翻腾出来,哗然作响,于我,心头总是不免生出清冷与惆怅,瞬间觉得经历过的时光确也让人深感疲惫与失落。忽然来风除了扰我心境,还会让我立刻改变主意。看得见,但呼而不应,也抓不住,但相信那都是自己亲自经历的时光片段。而自己,仿佛真的分身有术了。看见自己从风口的各个方向走来。那时候,居然无法确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哪一个才是现在的我。有些面孔与经历的印记是相当陌生的。有时候看到的是从少壮时候走来的自己,那时候周遭来风异常凄冷,冬日又常少衣,牙关紧扣,眼前尽是无情的漠视与蔑视和强硬的抵触与排拒,自己仿佛是一粒被人随意丢弃的种子,山高一丈,土冷三分,相信自己有发芽的日子,但不知道在哪一天,而最亲的人对此也是力所不逮只能旁观。如此境况到了最艰难的时候,少年之心过早成熟提前苏醒,情窦初开这一无法回避的事实救了自己一命。在那一段令人伤感的时间片段上,在晦暗与冰凉的背景上,初恋是人生路上除却母爱之外的第一盏明灯,亮着,也有些热度,如此那般,命的根基很脆弱,但也很顽固,至今都很顽固。
       这个世界总有阳光照不到但人的眼睛还能看得见的地方,仿佛城市里一些楼宇的阴影,那里依然生长着顽固的野草。少年的冬天太漫长了,至于收藏了太多的难堪与不幸。如今有幸屡屡站立在吹过城市的风中,屡屡看见那时候的自己,觉得当下的自己反倒成了传奇。日子到底在怎样前行,这是现在朝思暮想都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简单的重复,也不是完全的翻新,时光善变的脸庞让我对自己的今昔来去分辨不清。在乡村里做城市的梦,在城市里又做乡村的梦;在乡村做的梦里有天堂一样的城市,在城市里的梦中有变幻无常的乡村。后来终于不免混乱、凌乱,怎能不在流荡的风中难以自持!
       尘埃与枯叶落定以后,阳光呆呆地照着我和城市的一角。去与留,不再是重要的人生问题,重要的是如何留与如何去。在貌似井然有序的城市里,让街角风口处的风唤醒,让梦境一样的心念进入崭新的不知所措与忘乎所以。
       “霜降”过后即为冬天。在街角处哗然大作的来风比一叶知秋的意境更加耐人寻味。城市还是这个城市,或者,乡村还是那一些乡村,只是,我跟它们两者多年前就不再有十分重大的关系。这一刻,我只觉得阳光照耀下的远山甚为亲切,它们的肌肤一片接一片红了起来,那些灌木叶子每到此时必然色如流丹,但尚不至于万山红遍,毕竟,这块土地还是相当贫瘠的,装饰性的亮色只能这样点到为止。那种红色有一种庄严的启示意义,也有热烈的放纵意识,不看它,实实在在再无所看。单调与萧瑟,说明时光还是无情的,如今它在初冬的山体上又变成梦幻一样的红色了,相当的虚无缥缈,相当的恰如美梦,相当的仿佛唯有快乐才能慰藉的少年时光。
       从风口处刮过的风刮过之后难再寻觅。空寂的街道上,除了初冬惨淡的阳光,我的身上还有阵风留下的尘埃和几片枯叶,它们一并光顾了我早上刚换上的新衣。
       虽说明知有处可去,也觉得那个去处早已在时光里变得衰老几乎了无生气,但我还得去,这就是街角突然来风给我的启示之一,毕竟我不是风,无法随意吹向哪里,虽然去往何处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其实,我此前预设的种种计划现在尽付风尘了,关于日子及其过法,我有了更新的想法。我尚能感知这个城市,那它一定是因为我现在的停留之处。城市的怪谲不像简单粗放的风,它总有改变我的生存意志的东西。身外的尘对我无伤大体,我只在意久久停留于心底的那些忽然来风,究竟给予我多少启悟,又给我多少难以忘却的忧思,我想,欲求这些答案,我只能寄希望于下一阵忽然来风了。


       201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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