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听风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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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听风雨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街道远没有安静下来,接踵而过的车噪、不耐其烦的汽笛,分别从店铺走出正在吃饭的人与人之间的窃语,开始呱噪的棋牌室和炒豆般彼此碰撞的麻将声、尖尖鞋跟对地面的敲击……尽管高中低音频谱齐全,各种音节仍能独立能被清醒识别,与白天单个音节像陷在淤泥里相比,清脆、节拍分明,我在这样的交响乐中睡着了,我擅长这么塌实,沙发是宽松的,从厨房隐约飘出鲜香,这时,一阵往墙里钉钉的敲击音响起。房子的六个面(如同盒子)都感应着这种敲击,像穿墙而入的枪声,又好比果真是枪声,平常百姓家除了银屏里偶尔有枪战片,别处不得一闻,连枪支也是罕见的,偶尔听一听倒新鲜,可是现在没有这种新鲜感。像有个怀着阴谋又缺乏公共意识的人,在深夜将电视音量调到极至,所看是枪战片似的。连续的、毫无节制的敲击,只有当那只使锤的手酸痛乏力了,声音才有所收敛与隐忍,那么熟悉,大街上连续遇见的同一张面孔时,你会印象深刻的提醒自己:这个人一而再的出现过了。这声响一而再的出现过了,这是近一周的事情。有时出现在午睡的惺忪里,有时整顿晚餐时间被占领(用餐者只能默默无闻,多说一句话都疑似噪音的帮凶),还有一两次出现在更多人的做梦时间(恰好我是夜猫,敲击声仿佛灯光照射的墙面一寸寸冒长钉尖)——我已经忍它很久了,对勤俭手工的容忍、对急于家用墙面装修的容忍、对修鞋匠的容忍,也是对打击乐学生的容忍。我总是想象它所对应的贫困的手工者、婚纱照狂热夫妻的模样,想象他们每一次下锤的谨慎,还有他们对墙体隔音效果的信心;我想到他将白天从胡同里收集的皮鞋带回家里;替一个即将应试的音乐系学生的紧张……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孩子在这样的“枪声”中完成作业的情形,也对声音来源的好奇,我得走出房门,寻找声音来自哪只盒子、在盒子里操作什么。首先走上阳台,上下打量,附近人家的窗都是关闭的,我没有从窗玻璃的异常抖动中找出线索,声音的方位像上面一层,节奏感依然,可是底层住户的门窗都是敞开的,也同样有差不多节奏的声音,只是快或者慢半拍,更明确的锤与金属的碰撞,但是两者都可能是彼此的回声。观察没找出答案,反而让答案更复杂。它的不合时宜显而易见。
蹑手蹑脚得上楼,我想抓住一个现场,找出证据,这些都是强有力的武器——便衣警察也这么干:一个正常不过的人走在街上,衣服和神情都没有小偷的标签,只有他伸手捉住赃物才是现场。楼上住户的格局和我们家一模一样,卫生间的小窗开在门边,居室内的微光都能通过这扇小窗朝外泄露。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动静,连猫眼里都充满黑暗。这位住户是去年从之前的老师手中交易的二手房主,除了乔迁时有众人前来助兴,平日少见户主,家庭成员更是稀客,这样的景况也会让人想象,估计只有老人住进来,年轻人都在外地,而且老人的作息时间和我们上班族是岔开的,我在活动时他还在睡觉,他们活动时我早早上班去了。只有有一次意外,我从外面走回来,看见一位年轻人,一脸的陌生,他居然有楼道的钥匙,自然我也是一脸的陌生,我们相互狐疑地看了对方。我为打消他的怀疑,甚至毫无目的地按响了停在车位的汽车的遥控、开车门,像要拿什么似的探半截身体在车里,然后出来,将上述动作反过来经历一次。他上楼去了我也上楼,他的脚步止于头顶,接着有钥匙转动齿孔的声音。那个他相当可疑。接着我窃听了剩下的几扇门,听到的只有一些温馨的家庭对话,以及厨房低调的冲洗碗筷的声音。
敲击声仍在,却更加微弱,遂判断声音的来源不在这层,或者不在这个楼道的此层。城市里的居民区通常呈现出蜂窝样式,只不过,人的出入方式是行走而非飞翔,从低处到高处的途径是楼梯。我便进入各个楼梯搜索寻找,敲击声时隐时现,我终于没找到凶手,险于迷路。
我问家人,你们听到声音了吗?听到了,烦人。两天之后,我再问,他们摇头,可是我的鼓膜里声音仍在,轻重缓急,较当天还要深刻,特别是将食指摁住耳孔,尖利的声音就像穿透耳壁的针尖。我也摇头,不可理喻的他们大概适应了。能适应冷能适应热,也就能适应喧嚣。
这道难题困扰了我许久,困扰我的是敲击声对于别人早已停歇,也困扰于我找不到声音源头的办法。我的思路曾经灵光一现,倘若有台仪器,像电工手中的万用表,两个极探夹住线的两端便可测得短路的位置,而确定声音的源头,我在某个房间里感受的声音,便用某仪器,有六根极探,插在房子的六面墙里,源头便可寻。发明的梦想始于想象,但在我这里,却只能止于想象。内因基于外因而作用强大,这是哲学里阐明的,那么内因在哪里?终于有一天,我将自己领到一个医生面前,他为我选择了“电测听”,仪器里伸出数根导线,磁贴粘在耳前耳后,又是单音节的声响,由强及弱,结论是“轻度听力缺失?”问号的使用置医患双方于尴尬境地。我分明看清了那些个导线,那些极探,以及看不见的声波滚滚流向耳朵的深处,和我想象中的发明亲切地碰撞在一起。事后,一小包安眠药了结了那些声音的乱草。
这样的境遇又在某天清晨再次降临。交通在上班高峰时段尽可能地拥堵,城市间歇性瘫痪,我只能选择外环去上班。外环之外,城市的扩张还停留在准备阶段:废弃的校舍、临时的毛坯房、砍伐剩下的树桩、挖掘机刚刚撕开的新土……砖瓦结构的校舍南北朝向和东西朝向接榫在一起,形成直角,屋檐水汇处栽有一株樟树已成年,仍然呈现一抹新绿,和房子的衰败形成反差,土质的操场中间立有旗杆,是毛竹的,升旗用的滑轮和绳索久已不见。旗杆下的水泥台做工并不讲究,与整个校舍相当契合的模样,仍然有鲜活的红领巾飘荡似的,易于引领某种情感沦落进哀悼状态。
好了,我现在没有伤感,而是被一只劳碌的啄木鸟给俘获了 。那只急切的雀儿在即将变成城市的土地边缘继续谋生。谋生是由两部分组成,技能以及更加重要的工地。啄木鸟不是树的医生,它掌握的技巧是通过敲击发出的实音或者鼓音判断树是否被虫子蛀空了,继而从树窟中找到虫子来填饱胃囊。树发出的实音和鼓音部分更类似于医生的扣诊,但是最初发明扣诊的医生并不是启发于啄木鸟,而是水桶。两颗聪明的大脑在混沌世间发生撞击,甚是有趣。啄木鸟的谋生契合了治疗树病的需要,便显得神圣起来。但是我现在要想的,是作为茧于树窟之中的虫子,有什么好的办法判断出啄木鸟的喙,它将刺穿哪块树壳?虫子的谋略终归乏善可陈,完全没有手段摆脱被发现和食用的命运,就像出现在房间里的敲击声,来自不同的墙面并通过房间形成共鸣,那才是失去声音来源的主要原因。
那棵曾经行使旗杆使命的干燥毛竹,被啄木鸟一遍遍的敲响,鸟儿轻快地跳跃,不断变换着位置,做环跳动作。这棵树怎么像一口枯井?装着满满的空气。经验是会害人的,实音与鼓音的边界才是判断的尺寸,边界缺失如同尺子没了,那雀儿,既契而不舍,又方寸大乱。它兴许会在某块竹皮上刨出一个洞口,先将喙伸进去,没有虫子的身影,连虫蛀形成的木质气息也没有。再深入些,身体便填进去了,竹节的长短正适宜成为一个房间,借此栖身,这会是一个既结实又现代的新房,就像这个城市(每个城市都如此),总有越来越多的房子树起来,像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被建筑起来的,栉比鳞次。做一只安逸的鸟多好!可是它不。
啄木鸟闹出的动静在清澈的早晨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我的车驶出了规划中的外环,驶过了高速路下的桥洞,它仍然在响,通过耳膜震荡我的脑干以及心房,就一直响着,响得叫人灰心——超出了动物或者人的嘶喊——有两种不是嘶喊发出的声音比嘶喊更叫人灰心:发生在家庭中的冷战,被摔碎的玻璃杯、之后死亡一样的安静,越安静摔碎玻璃的声音越能刺耳、深深刺入脑干以及心房;另一种就是这样一只啄木鸟,徒劳而无休止地抱着空竹。清晨太清,雾汽太薄的缘故吧,啄木鸟让那块稀薄的空气弥漫着荡气回肠的颤抖。 它像个调琴师,或者只是一个习管弦乐的孩子的父亲,总会在漫长的调试中一言不发,尚未驯服的乐器代替他的声带频频发出:哆、哆、哆、哆来咪;哆、哆、哆、哆来咪……像极了一种命运。
我的耳鸣症又犯过几次,症状轻的时候,像键盘上一双弹指如飞的手,掐住了睡眠的脖子,渐渐发展成擂动的鼓点,鼓声中时儿有刺痛神经的闪电,人变得烦躁不堪,工作不下去了。在医院久呆的人,对几乎所有的药都是失望而抗拒的,甚至是心理上产生的耐药性,针对这些,上级医院的专家给出两付方剂,可以服一些安眠药和神经营养剂,这是口头药方,另一剂写在门诊病历中:静养。我只能暂时放下工作和小家庭,回到村庄上去,和年迈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对我饱含可怜之情,是因为他们曾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城里的喧嚣和灼亮的灯光让他们失眠,夜复一夜地起坐于床厅之上,住怕了。他们可怜城里的所有老人和自己的孩子。父母的身体挺好,粗糙的皮肤,深刻的皱纹、清瘦的身材、旺盛的食欲。父亲在青杨树林前面的沙地里种了一大片西瓜,足有一亩地的样子,林子里搭有工棚,工棚内有桌椅和床,床上有芭蕉扇、收音机和手电筒,蚊帐太占地方工棚一下子就变窄了,这种局面很快被我改造过来:蚊帐的四角系在竹竿上,竹竿是滑竿,白天可以顺着滑竿把蚊帐收起来。我的差事就是看西瓜。我得像我的父亲那样,白天坐在工棚里喝喝茶,听听收音机或者适时地午睡;晚上只管躺在床上听听风吹草动,在杨树的叶律中睡着。起初晚上我有些胆怯,害怕蛇或者小兽之类,父亲会陪着说话到很晚,等我困得不行睡着了便回家,几天的后半夜都是安稳的,便辞了父亲再来,其实我也是有准备的:长棍和神秘的礼花,电灯也是彻夜长明的。有天晚上意外果然出现了,一只野狗站在很远的黑暗里,幽幽发光的双眼充满阴谋与狡诘,叫人从内心向外直冒寒气。我用长棍使劲敲打竹门,那双眼若即若离,毫无去意。我突然从床底掏出了一柄礼花,那种手持着向前喷烟花的火器确实有奇效,一朵花开在几十米远的地方,那只野狗在刹那亮色里落荒而逃。礼花筒里有十来朵花绽放,我在那一小段情趣里开怀大笑。我备下了二十几柄烟花,每晚都有得放,可是几乎没再有意外发生,我看着它们便有稠密的寂寞,拿起一柄来却又是活跃的童趣,趴床上摆出一副打靶的架势,对着空旷的黑夜燃放起来。有个堂侄不久也爱上了工棚和那些礼花,他更爱那些西瓜甜蜜的未来,天天都跟着我父亲送茶水饭菜一起来,缠着不走。我带回的两部长篇也慢慢读完了,这是十六天之后的事情。经历过这些时,包括我在描叙这些时,仿佛干净地搁置了“耳鸣”这顽敌,潮水缓缓地退去了,耳畔只留有春去夏浓。为了庆祝这个,悄悄和堂侄在离开前的晚上偷采了一颗圆滚滚的西瓜,分而食之。
父亲见我太自在太懒,也催着:“你不属于这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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