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地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04 编辑 <br /><br />　月亮地儿
　　
　　冉令香
　　“月亮光光/装满筐筐/抬进屋去/全都漏光。”孩子们的欢唱踩着房檐爬上半空时，月亮正转到红瓦房顶，胡同里撒了一层细波粼粼的水银。家家户户的屋头缩成一条细细的黑影，笼着月亮的轻纱打瞌睡。
　　童年时，家里没电灯。太阳一落山，夜色便俯下身子，拉开帷幕，悄悄地覆满了天幕。幽蓝的夜空里，那弯明月就成了孩子们娱乐节目里的神灯。
　　一撂下饭碗，“咕咚、咕咚”的跑步声就在胡同里响起来。不用出门看，那肯定是猴急的拴住在呼朋引伴。他敲敲小青家的大门，惹得那条黄狗在门洞里转着圈狂咬；再隔着墙头喊小云，惊扰了树枝上打瞌睡的鸡，“扑棱棱”几乎掉下来。他干瘦的身子像条顽皮的鱼，左右一晃就蹿出了胡同。
　　大街上，孩子越聚越多，三五成群地玩捉迷藏、木头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月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越揉越亮，照着满地大小孩子们的眼睛晶亮有神。
　　拴住领着我们几个玩起了捉迷藏。“锤头、剪刀、袱”，一局定输赢。小云输了，她捂住眼睛背过身去，等大家藏好了再找。瞬间，我们象飞散的蒲公英，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拴住一缩干瘦的身子，趴在刘峰家的猪圈门下。小青胆子小，跟着我躲到墙角的草垛后。
　　小云做梦也想不到，拴住会钻刘峰家的猪圈。白天在学校的时候，胖墩儿刘峰拿出新铅笔盒炫耀。拴住眼尖爪子快，一把捞过去，却失手掉在地上摔瘪了。“你赔！”刘峰一拳头打过去，拴住的鼻血象两条蚯蚓爬了出来。拴住抹了把鼻血，扑上去揪住刘峰的衣领，当胸一拳。两个人撑开架子，头拱头牛抵角一样打了起来。瘦猴哪是胖墩的对手，刘峰发狠劲儿一推，拴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小青的课桌被掀翻了，书包摔在地上。卷角的书本、撕破的练习本、跳绳、沙包、毽子，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蔷薇！哦，还有朵蔷薇花被砸在破书本下。
　　教室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当当当”，老槐树下的铁钟敲响了，滕老师踩着钟声走进教室。“哄”地一声如蝇四散，大家归位坐好，一双双眼睛却滴溜溜在藤老师脸上扫描。小青撅着屁股收拾地上的书本，混乱中那朵蔷薇不知去向。满脸鼻血的拴住被老师赶出教室罚站，写检查。刘峰也被拉出教室狠批一通。
　　眼看着小云找错了方向，小青巴结地问我：“想要蔷薇花吗？明天我也给你掐一朵？”我没接茬，月光下却清楚地看到小青眉心的美人痣，神采飞扬，跳跃欲飞。难怪拴住那么黏糊她，都是这美人痣惹的祸。“刚才怎么不和拴住藏一块儿？”我撇着嘴问，小青扭捏地垂下浓长的睫毛，一声不吭地扯衣襟。
　　星期天中午，我和小云结伴儿到村头儿的池塘洗衣服，恰好看见拴住强按着她在水沟里亲嘴。“抓流氓！”小云的喊声还没落下，拴住捞起块石头砸了过来，“谁敢说出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拴住“噌”地爬上水沟，狠狠地冲我俩吐了口唾沫，大摇大摆走了。小青低着头一溜烟儿跑回了家。
　　“星期一，报告老师。让瘦猴吃不了兜着走。”小云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两道细眉一路上兴奋地欢呼雀跃，稍不留神就要跳起来飞到额头上了，那双杏眼光溜溜地没了“护栏”多难看。
　　“算了，传到小青妈耳朵里，小青非挨揍不可。”我有些担心小青。她妈可是有名的辣货，和村里的男人打架，一把捞住男人的膀子，大头顶着男人的胸脯往墙上撞。谁让小青爸远在东北煤矿上班，三五个月不回趟家？
　　小青谈恋爱的事儿还是传到了班里。女生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以小云为首的几个班干部在班里拉帮结派，把小青孤单单晒在一边。因为我替小青说话，我也不幸被打成了小青的同伙儿。每天放学，小云趾高气昂地领着同帮踢毽子，跳绳，做游戏；小青则悄悄拉了我去她家做作业。小青家门口的蔷薇好大一蓬！浓浓的花香飘满院子，就连我的书包都灌满了花香。小青每天都要瞒着她妈悄悄摘一朵送给我。蔷薇花香香的有点凉，小青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这一冷一热同时落进我的手心时，总让我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
　　拴住本来就是泼皮懒散，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砸了两级才来到我们班。高兴了说句人话，不高兴的时候，专门踅摸着找茬儿干坏事。那天上自习课，小云新买的硬皮本又被他瞄上了。笔记本里的插图彩页是各种姿态的体操运动员，拴住狠狠地在每个运动员的两腿之间都画上了黑墨水。小云猫抓似地哭喊起来：“臭流氓！你赔！”。拴住却人模狗样地抱着膀子威胁：“以后，少管闲事！”
　　不知道是拴住耍无赖起了作用，还是小青的蔷薇花吸引。滕老师专门给小云和小青和好时，小云当着滕老师的面主动拉住了小青的手。第二天，小云的书包里也有了一朵蔷薇花。
　　月亮一路向西走着，屋头的暗影越来越宽。轮到胆小的小青找我们时，四狗却大张着嘴巴打哈欠：“困了，回家睡觉。”那清亮亮的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送回家。
　　整天单调乏味的日子和大家清汤寡水的肚子一样，没点油水调剂。过年时，公社才组织草台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穆桂英挂帅》之类的戏剧，唱得人直打瞌睡。秧歌队、踩高跷、耍龙灯那点可怜的娱乐节目，一过元宵节就谢幕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能看场露天电影，那简直就是过年了。什么《地道战》、《南征北战》、《敌后武工队》、《小兵张嘎》，只要周围村子里演，不管路多远、夜多黑，大伙儿都能穿过庄稼地，赶过去看。一块白色的幕布扯起来，放映机“喳喳喳”转动的声响多么诱人啊。只见幕布前方黑压压的，人山人海，人头攒动，蔚为壮观。实在来晚了，正面没地方看，只好看反面，银幕上的人物一律是左撇子。每看一场，拴住都要在班里表演作秀，模仿电影里的汉奸甩开腮帮子啃鸡腿、吃肘子肉，砸吧着嘴儿喝美酒。“还是坏蛋好，吃香的喝辣的”，口水流出来了，他的表演还没尽兴。
　　那年月，别说鸡腿美酒，能每天吃一顿白面馒头就不错了。那年秋天，学校组织学生搞勤工俭学，到地里“乱”地瓜，采拾农民遗落在地里的农作物。傍晚收工的时候，大家把自己满筐的地瓜交给学校，唯有拴住只交了可怜的一筐底。随着老师一声令下“解散”，大家又各自忙活起来，这时候再“乱”的地瓜就归个人了。
　　眼见得夕阳一步步溜到山后了，大家顾不得饥渴劳累，抓紧天黑之前的时间，把别人翻过的地再翻一遍，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拴住却不声不响，在地头挖出个大坑，检出一筐地瓜，抗起来扬长而去。这个精灵鬼，上次学校组织在果园里乱花生，当大家排队交花生时，他却扛着一篮子花生绕道回家了。事后，他得意洋洋地显摆：“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滴水成冰的冬天到了，寒风刮打着脸蛋儿生疼，挓挲在外面的那两只耳朵似乎要被风刀子割掉。我们十多个孩子搓手，跺脚，沿土坯墙站成一排挤油油。中间的胖墩刘峰一声喊：“一、二！”，两头的人撅屁股，猫腰，肩扛，手推，拼命往中间挤。刚吃饱的肚子底气正足，夹在队伍中间的刘峰渐渐支撑不住，身子一歪被挤出队伍，转身跑到队尾再往前挤。一浪浪的拥挤中，身子热乎乎地驱走了寒冷，格外卖力气的竟然挤出满头汗。
　　“齁——吼”，“齁——吼”，栓住的蒜锤子细脖儿撑着皮球大的脑袋，眼巴巴地站在队伍外观战。他喉咙里像拉风箱，却憋红了脸费劲地喘息，跺着脚为两边的胜负操心。“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拴住的脸憋得像紫猪肝，胸膛里像有头困兽拼命地上蹿下拱。拴住的气管炎又发作了，大伙儿玩得那么过瘾，他只能干着急：“齁——加油——吼”，“加油——齁——吼”，卖力地吆喝。眼见得这边节节败退，他会及时冲上去推一把。
　　正僵持不下，一声响屁引发了一阵哄笑。嬉闹叫喊中，听得谁的破棉袄撕裂的声音，谁的帽子挤掉了正踩在脚下，谁的布腰带绷断了也顾不得系。大家喊着“一、二”一齐发狠挤，中间的刘峰却猛然挣脱出队伍，两边的孩子“呼啦啦”跌倒一片，胖墩幸灾乐祸地跳着脚大笑。
　　跌倒的孩子纷纷爬起来，压在最下边的竟然是拴住。拴住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大家一阵慌乱，喊来了拴住娘。
　　不知何时，月亮无精打采地躲进云层里睡懒觉了，大街上一下子昏沉沉地没了精神。母亲们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响起来，孩子们四散开去，空荡荡的大街上，留下那堵光滑的泥坯墙立在那里打瞌睡。
　　刚进腊月，村西的旷野里拢起一撮新土堆，那是九岁的拴住的小屋。那天，咳成一团的拴住在村里的诊所打针，突然面色苍白，呼吸困难，针头还没来得及拔下来，他的小手脚就凉了。拴柱娘疯了一样又哭又闹，砸了诊所也没把拴住的小命留住。
　　风寒夜凉，难道顽皮精灵的拴住也怕寂寞？明晃晃的月亮地儿里，有时会听到他的咳嗽声。
　　一过腊八，日子的味道就丰富起来了。喝了腊八粥，泡上腊八蒜，很快就能嗅到小年的饺子香了。白天，我们忙着踢毽子、跳绳、嘠房；晚上，我和小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缝沙包。小云的二哥坐在煤炉边烧水、烤火，顺便烤了一把带壳的花生。花生壳烤糊了，浓浓的香味滚出来，我悄悄地吞咽口水。
　　“啪啦、啪啦”，小云的二哥一边磕花生，一边满脸神秘地给我俩讲鬼故事。他说，人都有魂儿。拴住死错了？要不然怎么会在月亮地儿里咳嗽？炉火一蹿一蹿都跳出炉口，我们的身影也跟着左摇右跳。头皮发紧，脊背泛冷。我拉开小云家的大门，“噌”地跑了出去。
　　外面，月光如水，亮闪闪地铺满大地，一脚踩下去仿佛坠入虚幻的童话世界。白日里那些实实在在的物体，都有了虚幻、不确定的感觉。明明是窄窄的街巷，月光下宽阔而空濛，人走在街上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亦步亦趋。我四顾张望，看不见它的踪影，却见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缀着脚后跟寸步不离。我走得飞快，想把它彻底甩掉，它追得更紧。我恍然回头，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里发毛，一阵疾跑，那身后也有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我一步迈进大门，把门狠狠一关，以为它被彻底关在门外。猛一抬头，那白花花的月光早越过墙头，铺满了院子。
　　这满地月光，追着时间走下来，冷不防走丢了那么多匆忙的日子。今晚偶一抬头，竟是满天凉月。
　　 201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