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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临夏奇遇阿帕克霍加后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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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临夏康乐县虎菲耶穆扶提道堂的清真寺前,我按住自己裸露在天光中的头发,从小包里翻出一方小白帕顶在头上。长这么大,从未在清真寺和亡人则拉提前,精光着头,诸多的不自在,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清真寺门前,我向同行的一女子借了她搭在脖子上的蓝布围巾,把头发严严实实地裹进围巾里,心里顿时安宁了,跪在清真寺门口,听清真寺里传出的诵经声。我感觉自己戴着罪,根本不敢踩在门口的地毯上,这铺地的毯子,应由众人散的乜贴而来,这里面没有我的那一份。
  我的甘肃天水的太外公贩盐到过临夏,那时候他们或许在寺里散过乜贴。
  我竭力在寻求与这块地方的一丝牵系。
              
            东拱北

        去虎菲耶穆扶提东拱北(现属定西地区临洮县),我特地戴了黑色纱巾,上面绣着暗紫色花纹,这头巾是父亲的喀什乡亲送给我的见面礼。虎菲耶穆扶提门宦第四十代传人之弟马丰春,领我们前往东拱北,来到阿帕克霍加的回族田姓妻子和他们的儿子马守贞及后代传人的墓地时,裹在我头上的黑纱巾,见证了我的奇遇。
      马丰春介绍说,阿帕克霍加是虎菲耶第二十五辈道祖,他们管阿帕克霍加的回族夫人田氏叫祖太太,阿帕克霍加的儿子就是他们的高祖,也就是葬在东拱北的虎菲耶第二十六辈传人(中原第一代)。
  在这里听到喀什噶尔、阿帕克霍加这样的词,就足以震颤了我的神经,看着他们熟悉的白帽子,听着他们酷似我太外公的回族口音,更是让我有种天地倒错,大陆漂移的晕眩感。
  想不到在临夏有这么多阿帕克霍加的后人,阿帕克霍加自喀什噶尔三出中原,在青海娶了回族的女人结婚,在临夏生子繁衍,想不到他当年传下的虎菲耶,祖祖相传至今如今,在甘肃临夏如此兴旺。
  新疆喀什到甘肃临夏,当初阿帕克霍加传教都能走到,现代那么发达的交通、通讯,两边的交往居然那么迟缓。关于阿帕克霍加临夏后人的讯息,常人几乎无人知晓,马丰春将此归于语言不通。二十八年来,他每回去喀什阿帕克霍加陵墓(人称香妃墓是也)、附近的阿帕克霍加母亲的麻扎,静坐几日,然后默默地回来。他叹息,喀什和临夏两地,对于苏菲的一些宗教形式,恐怕已经各自不知道了。
  马丰春说,1985年他设计东拱北陵墓建筑时,尚未去过喀什噶尔,1987年,他第一次到了喀什噶尔阿帕克霍加麻扎的时候,大吃一惊,他为阿帕克霍加的儿子设计的墓顶颜色,竟然与阿帕克霍加的墓顶一样,都是金黄色。这样的巧合在东拱北还有很多,东拱北的雕饰以蓝色和绿色为主,这也与阿帕克霍加麻扎的色彩一致,说不清这是一种血液里的遗传,还是安拉赐给他与先祖的通灵通感。

                出中原

  历史到底在哪里跛了脚,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言语含混不清。在虎菲耶穆夫提信徒、后人的口中叙述的那个拄着木杖,背着经袋子,前倾着身子,在黄土塬上艰难行走,“三出中原”传教讲道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在史料中“躲藏到青海、甘肃,秘密前往西藏”的人。
  喀什浩罕乡浩罕村——临夏康乐虎菲耶穆扶提门宦,两端在为他与他的先辈和他的子孙守墓,断了联系的两地子孙,中间却没人去连接。历史的河道被时间冲刷了几百年,两端一直固守着不同的他。
  虎菲耶穆扶提的信徒、后人,都有一双被期待浸透的眼睛。他们携带着阿帕克霍加的基因,这样的基因喀什浩罕村的人也有。他们都在时间的两端,紧紧拽住苏菲的精神血脉,阻挡和隔开他们的,我想不仅仅是语言,也非距离,是那段疼痛的历史,顽石一样横亘在他们面前。
  作为血亲,在喀什噶尔,虎菲耶穆扶提的信徒、后人不知道怎样面对世人对先祖的诘问。守墓者一定要抱怨墓中之人,后辈要责怨先祖,历史究竟由谁来作答?浩罕村的守墓者亦无言以对。
  阿帕克霍加,广传白山派教义的是他,让叶尔羌汗国倾覆、焚毁非白山派典籍文献的也是他?为何偏偏都是他?子孙如何能评判先祖,如何能背负这样的命运。
  问史,还是问心。一端在问史的时候,另一端在问心。一段残酷如铁的历史,一股尖锐如刀的旧恨,靠着人心可以化解、宽恕吗?
  时间的斧头砍不断历史,生死的斧头斩不断血脉。如果人类失却了这样一种人性,就无法走到今天。虎菲耶穆扶提门宦,以血脉之情和传教之功来敬仰阿帕克霍加。孩子不愿意评价父亲的功过。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他们是他的骨血,这位先祖的血脉和精神,繁衍了这么多后人和信徒,这些后人、信徒毅然坚守着先祖留给他们的精神信仰。
  爱一个众人夸赞的先祖,被视作应当,爱一个遭受谴责的先祖,需要人性的力量。
  我不敢问虎菲耶穆扶门宦,他们靠什么融化那些由黑暗凝结的历史坚冰,他们也曾经历彻骨的悲凉吧,最终血液里绵延的人性战胜了一切。溶解仇恨与残酷的记忆,需要一个民族巨大的力量,那是把恨扭转为爱的能力。恨,有时也是一种爱,一种更强烈的爱逆向的表现方式。
  喀什噶尔与临夏,父亲与儿子,默默相隔了几百年,在喀什噶尔,许多人以为,阿帕克霍加的后人去向不明。父亲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保全了家族血脉和信仰传承,在黄河之岸,千山之岙,为他繁衍了那么多后人。这些后人与信徒们,依然颂赞着他当年 “三出中原”,艰难传教的功德。
  
  《三出中原》的歌词摘录:
  ……阿发给(阿帕克)发起个教门了,送到中原里来了。圣人的家财是十二件。四件隐藏在里边。哈什(喀什)发起个教门了,八件贵宝出中原了。头出中原出现了,二出中原上到了。三出中原明显了,西宁城了下了降了。道祖(阿帕克霍加)下降西宁城,活人亡人们才有了望想。活人们道祖调养了,亡人们得脱离了。头出中原雅虎青,二出中原的粉青。三出中原白龙马,拉马的是李太的巴巴。李太把同太提拔哈,他二人把恩典受哈。八件贵宝交给他,原人到来是归他。五鍠的锁子自开哈(自己开),原物归给个主家(主人)。从此上道祖把古转(奇迹)耍(显),东峪沟里把祖太太哈遇哈(相识后结婚)。菜瓜湾(地名)里把高祖(阿帕克霍加之子)生降(生育)哈,才有了田家的马家。田家的门上生哈了,马家的门上长大了。洮阳城里的满拉哥,西安的大寺里念过。道祖找他找不到,西安的大路上遇着。道祖把他哄(支)开了,我把你送到家里去给。腾云驾雾的起身了,高峰坡的梁上到了。他二人走到田家的门上了,田家的人把道祖请了。道祖啥请上了。从这里三祖团圆了。高祖哈给祖太太(阿巴克的夫人)靠(托付)哈了,好好个保养着大给。高祖托茶者走脚户(贩运茶叶),茶山上下了个降(父子遇面)了。茶山上把教门交代给他,从这里道祖回家。道祖正月二十起身了,正月二十哈什哈到了。道祖折回着进去(返回新疆)了,完法提(归真)者哈什哈(喀什噶尔)了。洮阳城里的买卖人,担的是阴阳的担子。阴阳的担子担起了,手摇的战鼓们响了。田家的门上起身了,王家的大庄上转了。所想(向往真主)怕向(畏惧真主)的有望想(希望),三出中原开哈的道堂。
  ……
  马丰春告诉我,他整理了这首新疆、青海、甘肃虎菲耶穆夫提教民、后人中,传赞了三百多年的 “三出中原”歌。这歌对阿巴克霍加三次从新疆走出,一路传教的艰辛有详尽的描述。人们至今传唱着它,慕思着阿帕克霍加“三出中原”传教的身影。在传唱的过程中,满都是阿帕克霍加戴白帽子的后人与信徒,对血脉的虔诚守望。他说,《三出中原》是伊斯兰教虎夫耶穆扶提门宦口传心记的宗教历史诗歌,要把它写成书法,刻在石碑上。
  我在路边,无意中看到一棵老杏树,与喀什的杏树一模一样,让人无端生出想象,恍然那是阿帕克霍加带来的杏干留下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结果,一如虎菲耶穆扶提信徒、后人,在这块土地上茁壮繁衍。

                在道堂

  在道堂,一个个戴白帽子的阿帕克霍加的虎菲耶穆扶提信徒、后人,趁着我们坐着喝茶的时候,悄悄走到我和同行的喀什老乡吐尔逊江身后,与我们合影。留胡子的长者谦卑地站着,离开时,把手轻轻扶在我和吐尔逊江的肩膀上示意,脸上带着感激与歉意,觉得侵扰了我们。
  我和吐尔逊江像两个受宠的孩子,穆扶提道堂称我们是“喀什噶尔的维吾尔族稀客”,我们代表喀什噶尔人,在穆扶提道堂感受到的尊崇,是我们从小到大没有过的。他们以含感恩的虔诚目光,把我们放在了贵客的宝座上。
        我知道,座上的种种,都与我们跟阿帕克霍加来自同一地域、同一种民族有关。他们面对我们甚至有点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表示那份亲热才好。他们看着我们喝每一口茶,一眼也不舍得落下,看我们品尝虎菲耶穆扶提道堂的水果茶点,一副极满足的表情。
  虎菲耶穆扶提道堂竭力保持着与阿帕克霍加关联的一些维吾尔族的习俗。在临夏穆斯林的饮食中,只有虎菲耶穆扶提道堂保留着先祖阿帕克霍加,从喀什噶尔传存下来的两种正宗的维吾尔族食物,抓饭和阿勒哇(维吾尔族人的一种甜品)。
  虎菲耶穆扶提门宦,四十代人更替,三百多年不变,守护着道祖传下的精神。
      吐尔逊江正宗的维吾尔族书法,让虎菲耶穆扶提道堂的人们为之惊艳。他们环绕着他,看他用优美的维吾尔文字,写出一串串对阿帕克后人与信徒的祝愿。
  马丰春感慨,这是他们去喀什噶尔二十八年来,第一次有喀什噶尔的维吾尔族客人,到虎菲耶穆扶提道堂到访,他们想把这些书法用维吾尔文字刻在石碑上,放在东拱北阿帕克霍加儿子的墓地。
  喀什噶尔阿帕克霍加的家乡人,与临夏康乐虎菲耶穆扶提道堂阿帕克霍加的信徒、后人,并肩站在一起,各自用不同的文字,相同的笔墨,表达同一种对先祖的感怀。
      深厚的人类之爱,就是这样被联接,一代一代绵延不断,相传至今。
  
       离开东拱北那日,我遗失了一件纯棉的素服。那件素布衣绣着白线的花纹,样子像外婆年轻时戴的白盖头,它天使的翅膀一样,沿着来路的风,一直随我抖动到东拱北,然后便留下了。
  作为维吾尔族和回族人的孩子,我该是欠着临夏这块地方一些说不清的东西,真主恩赐我跟随前定,一步步接近这个地方,我也许是来还前世之愿的。
  要离开挽留你、你也心有不舍的地方,即使你的身子无法驻留,你身上总有一些东西会代替你留下来,原地等候你。那件素衣或许有它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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