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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树魅(Tree charm)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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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魅(Tree charm)

  
一阵短暂的狂风刮过故乡,生长在丘陵之上的灌木被吹歪了脖子,要长长的时间来修正。这不是大事,连十级的罕见狂风都不是大事。乡村的草都快长成大树了,楼房以及活动的人畜便无限的低矮下来,不现纬度,草木一天天将这些伪装严实,再狂野的风也只能形成松涛,掩盖鸟类日益繁盛的呱噪。风后是雨。我发现了这阵狂风的最大妙处,将通往密林的乡村公路清扫得一尘不染,整个村庄就是一件新裁剪的衣服。妈见到我就说,出大事了。妈说的大事是指村子东头的古老枫树被风吹折了——折是个具有鲜明力度的动词:像一双手弯折了枝条,小惩小戒罢了——风像无数双手将枫树的无数枝干一一折断,然后早已空洞的树干也从根部断掉了,简直是摧枯拉朽,地上一片枯黑狼籍,像砍伐了一片森林,留存的环型树胚散发着新鲜的木制气息,类似锯末的味道。这棵枫树原有三十多米海拔,四人牵手可及的腰围,村庄的记忆里已经存在了数百年,数百年之后只剩下树胚在不断往上输送水分与营养,艰难的泵送在一阵风里嘎然而止。
  我在环型树胚边长嘘了一口气。和我的轻松相比,村里的长辈只有叹息和缄默无语,甚至心痛和悲寂。
  枫树的残裹没人拿来当柴火,板材厂的车整整拉了一天,空地被清理出来,树枝摧残的菜园也被平整,突然呈现的空旷,像能再建一个银珠塔。银珠塔就是我故乡的姓名。整个银珠塔的老人在某一天的晚上都捧起莲花碗,变成法师的信众,围着树基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然后把莲花碗在地上摆成一个圆,众人在圆中打坐,师法的幡杖挥舞,那么虚无。妈在为我复述这些的时候情绪低落之极,并因此让我的心情莫名荒芜了一个晚上,我也细想了一个晚上,信仰、源头等几大词在胸内翻腾不已。(莲花碗是用饭碗盛满沙砾,插上点燃的蜡烛,碗沿贴着绿纸剪成的花瓣,莲花碗的集体点亮,只会出现在失去之人的葬礼上和寺庙的特殊仪式中。我之前在法师含混的语汇中记下一句:善者贤,莫大哀。有安抚和度化的意思。)
  老枫树以一种塌方式的消陨重击了银珠塔的老人,包括我妈。这个地界上,盛行农历初一、十五求神拜仙请菩萨,老枫树有数百年仙寿,早已化身树仙,有着土地庙大神相似的仙祗,也被喻为村庄的守护神,求取功名、祈福、消病灾、求子,可谓有求必应。老枫树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空虚的根部,像一扇敞开的庙门,朝向村庄,背对风雨,洞穴内可容一人摊开手臂,置有小型案台,案台上摆设着油灯和香炉,油灯长明,香烟不绝,再猛烈的风雨都不曾吹灭油灯、浇灭烟香,所以老人们深信这是树神的道场,神自然有法力护着自己的香火。所求之事为许愿,一旦有了眉目,就得还愿,树洞里满是硬币是佐证,不断添加的香油也是佐证,那些平顺的老者,再无所求时,也会聚在树荫里,像被荫庇着,伺候祖上似的,将渐浅的香油续上,将新点的三柱香插上……据说战乱都不曾中断。树周的蔓枝,系满新旧不一的红绸带,每一条疑似心结,每一条都通向一个神秘的愿望。信仰的枝叶笼罩着整个村庄。我妈还告诉我,树没了,神还在,她在树毁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趁月色又在那里转上几转,发现无数粒灵火聚在树胚之上,向天空飞升。我能想象出那种科幻的灵动之光,无数的萤火,像有些影视作品中仙人的辞世方式,幻灭,凄静而大美。包括这些影视作品,仍然是事实依据之上的大胆发挥,正如现世之人的离世,火化即挫骨扬灰,人的骨质中磷元素会短暂发光。我妈最后说,那些灵火终于全部散尽了,走了,不再护佑咱们,今后你们这些在外地的孩子祸福可就难料了。妈说得忧心仲仲。为了安抚她,我买来一尊小小的瓷质观世音菩萨供在老家的堂屋里,恰巧,我回家,三番五次地看见阳光从明瓦落到菩萨的前额,洒在菩萨纷施甘露的手势上,像一些神秘的文字。
  几个世纪之前,银珠塔实指一座宝塔。事实上,这座塔是否真的存在不得而知,本县的县志里关于塔身的描叙只字未提,它仿佛只停留在传说,有趣的是,代替史记的想象有无数种可能,我最愿意铺墨于两种:塔顶镶嵌着银珠和塔身盘龙口衔银珠。并非高大上的塔经不起历史的加减乘除,而是有位举人掏了真金白银铸了一颗银珠嵌于塔上,这颗银珠才算是历史的遗珠。大约位置上的居民将房子建在一起,塔已经没了或者根本没出现过,人们从历史的迷团中捞起那颗遗珠,成就了村庄的名。村庄也早已没有历史的气息和印迹。我更愿意相信那座银珠塔存在过,作为当地居民的信仰之珠,一直发光。古老的枫树相传栽种于塔基之上,香火烟薰,土壤极其肥沃,数年长成参天巨木,同时它也部分承载了银珠塔的名分,村庄在塔建构的历史段落里夺得乡人的眼球、扬名于天下,而古老枫树是用以荫蔽村庄的,求得战火纷飞中平安生存。我用心梳理银珠塔和古老枫树在几百年间与村庄的关系,以及枫树类似建筑那样的崩塌其中的神秘感。神秘感不仅如此,有几位本乡德高望重的老者口述过古老枫树对恶劣天气的预言功能:其一、一九八三年全国性旱灾(枫树在旱灾来临之前的雨季树叶全部枯黄,两个月之后旱灾蔓延,人们以为它将寿终正寝,次年竟又茂盛无比);其二、一九九八年的罕见洪水(这一年的暮春,不计其数的虫蚂顺着粗糙的树干迁徙而上,拖驼着粮食)……有些预言虽是在动物超常敏锐的反应配合下完成的,枫树的主体作用仍无可遮。当枫树真正要完结使命、消失殆尽之前,竟没有人读懂预言所在,枫树一反常态,几十年未见的茂盛,遮天避日,一度落满哑言的乌鸦,好似累累巫性果实,“那是回光返照”啊,地理先生的说道,有点马后炮的意思。
  枫树倒下的地方被进一步平整,人们一致要求妥善保护留下的环型根胚。踩挖的时候又在泥土的深层发现薰黑的砖头,这一发现惊动了政府,似乎发现了古城遗址,拓展行动,却并不太多,砖头仅装满一架村庄里常用的手推车。给不出什么官方结论,私下谓之可能为古时人家的灶台。这些砖头也仅能为环型根胚建个围池。惊动政府的好处也开始显现,县志里载下:县城东北四十华里有村庄银珠塔,有千年古枫毁于2013年飓风(这有点过了,古枫没有千年树龄,内陆也鲜见飓风)。平整出的接近五千平米的空地也被政府相中,筹建新农村,篮球场、健身场,一些粉饰的配套用房(阅览室、棋牌室),另有特设:千年古枫遗址。环型根胚中立有崭新的遗址牌。出土砖头做成的围池更显现出深邃的古风。
  两年过去了,古枫的根胚色泽愈发深褐,根胚四周早已系满颜色深浅不一的红稠带,那些许愿的绫罗在风中飘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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