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者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经常在一块废弃的池塘边上行走、徘徊,总有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脚步和声音,在耳边隐隐回响。像一种灵魂之音,穿越人的内心。我们很难理解一口池塘,与人类之间隐藏了多少秘密。她像乡村生命中一个难以破译的密码,让人倍感深邃与茫然。
——引子
一
池塘是进入村庄的一道门,辨不清方向的人,是难以靠近的。
梅溪沿岸的中门李,是个大屋场,清一色的李姓。似乎,跟李唐的后裔有点儿瓜葛。
我爹说,村子至少有600年的历史,是朱洪武血洗湖南后从江西迁过来的。青砖瓦屋与一长溜儿矮山簇拥着,便有了聚族而居的格局。平日里,娃儿的呼喊声,邻舍的吵闹声,甚至耕作时唱出的山歌子,好像全是吼出来的,把空气震得摇摇晃晃,羽毛般坠落。即便不经意间的一个喷嚏,也硬绑绑的。这让我感到惊讶,而且疑惑。后来一查家谱,才发现我的先祖竟在千里之外一个叫鹰嘴岭的大山里落过草,不久为陈友谅所破,作鸟兽散,成了东逃西窜的流民。这就够了,足以证明一个村庄的气味有点儿特别,也能看出血管里淌着一股野性。
气味是一个村子最好的标签。
我的思绪随着爹的叙述出现了一个画面:村子的西边哗哗啦啦淌着一条水,急促得像在弹奏一曲旋律。这水,是溪水。溪的四周全是稻田。山峦、树木、溪水、屋宇和鸡鸣狗吠便组成了一个村庄的背景。接着出现的是人,挽着木桶拿着筲箕或挑了担子的男女在田埂上牵线似的移,去溪里鼓捣。西北利亚的寒潮刮得呼呼作响时,村人挑着红薯,在空阔的田畈里晃。忽然有人长叹,要有个水塘就好了,不至于跑这么远,怪吃亏的。
这话从我祖父李荣炳的嘴里溜出来,真不容易。此刻,他正挑着洗好的红薯往回走。谁都晓得他是个小气鬼,也清楚这红薯又要打发不少日子。跟在后面的山跛子听了很不屑,嘴一张,说:你要有种,就挖个水塘看看,哪怕一晒簟大,老子也给你磕三个响头。祖父愣了一下,终于吐出一个字,行。
分路很远了,跛子回头瞟了一下,又丢一句——狗娘养的,谁信。
闷声不响的时间里,祖父用一摞白花花的光洋将门前的六斗丘置下了。开春,果真请人挖成了池塘。开挖的那天早上,阳光很好。老头儿在塘边摆了案,点了香。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后,竟一膝跪下向池塘拜了几拜,以示对土地的尊崇,抑或某种神圣的祈愿。无数双眼睛盯在他的额前,看见一道光在动,并不断扩大延展。眨眼工夫,红光满面了。这光,带来的可能是瑞气,似乎要红运当头。
田泥挖空后,漫出无数泥香。老头儿觉得还要铺上麻石,种上树,放满水,才像个样子。没多久,在墈边栽了一排杨柳,绕着塘堤铺了一块块麻石与长青石,还种了不少莲藕和石菖蒲。春雨一下,水就满了。空气很好的早晨,放几桶鱼秧儿,就有了游弋的动感。跛子慢慢走过来,躲躲闪闪地问,放的么子鱼?祖父也丢一句:反正不是跛鱼。跛子的脸刹地红了,红到了脖子根。
树儿见风就长。半个春天,长得一片旺盛。鱼儿,也来往穿梭。石菖蒲用碧绿的光芒显示它的存在。荷叶儿次第浮出水面,风一吹,散发出好闻的香气。咂一口,神清气爽。
有了这么个池塘,一方天地便湿润了。池塘呈长条形,远远而望,像个大镜子,能将许多事物映入其中。
装得最多的是水,清幽幽的,充满诱惑。太阳从东边射出第一道光时,女人们一阵风飘到塘边,蹲下。手一荡,浓烈的湿气传遍全身。抿嘴一笑,把菜畦浸入水里翻洗,水面即刻浪出一圈圈波纹。米粒遇到水,大口地喘气,一阵搓捏,更加透亮。洗完菜米,用梨木梳子对着水剐几下,便有看相了。舀一桶水,腰一挺,起,溅出一串。密密行走,地面出现了长长的水痕。至此,你会发现池塘与瓦屋之间的路程,由一条条水痕连着。似乎,清洌的水流入了每个烟火人家。
阳光出奇的亮。风一吹,莲花儿轻轻摇动,露珠儿悠然滑落。细脆的声音,让一只栖在荷叶上的红蜻蜓听见了,赶紧向岸边的媳妇们挤眉弄眼,瞳孔里出现了浣衣的情景。就着日光,女人向水里一望,却把自己的影儿投入了池塘。这一刻,水里映出无数的倒影。莲花的影,杨柳的影,蜻蜓的影,瓦屋的影,阳光的影和空中的云影,全无遮无拦地融入水的深处,成了另一个烟火人间。女人浣洗衣裳的情节展开来。一霎眼,倒影儿纷纷破碎,湿漉漉的捣衣声却兀自的流,把村庄覆盖了。村子静默着,张开了耳朵,听。
二
捣衣声接连不断,却不料惊醒了那条想着心事的鱼儿。哧溜,跃出水面——嗬,原来世上的事儿竟这般快乐,可村人哪知咱鱼儿的快乐呢,就连那个大智者庄周也渴望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这样想着,沉入水里。影儿被小屁股见了,大呼小叫,鱼,鱼,鱼。看见的,却是虾米和寸长的傻巴鱼。它们是水族里的呆子,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偶尔,棒槌一响,弹出几步。一眨眼,又不动了。用筲箕去戳,一下子成了傻乎乎的俘虏。应了捣衣的节奏,娃儿围着塘边打圈儿。塘挖得不浅,最浅的地方也有半人来深。沿岸的石头被水浸着,长了一层青苔。踩上去,很危险。
祖父在枣树下犁田,见女人捣衣的劲儿,忍不住笑了。这笑,含了几分满足。忽而又听见有人在喊,救人哪,娃儿落水呐——!放眼一望,果然有条黑影在水里左扭右扭。水,汹涌而入,灌进娃儿的嘴里,呛得晕头转向。女人不会凫水,只能干喊。祖父也不会,却箭一般射了过去,抓住娃儿的手托着,水却灌进他的嘴里,也呛得晕头转向。娃儿是跛子家的老三,个子矮小。放在塘堤上,一会摁肚皮,一会掐人中。弄了好一阵才睁开眼,总算活过来了。跛子跌趺撞撞跛来,见伢儿一副鬼样,嘴一翘,大吼:翻脚板的,别人家的塘,玩个鬼,走。三娃怯怯不动。跛子来了火,就势一脚,娃儿应声倒地,哭声如潮。祖父看得冒火,骂:跛子,你像个人嘛?谁都晓得跛子是根横档木——从不讲理。果然,嘴一翻,回敬:老子打自己的崽,关你鸟事。祖父无言以对,立成了木头。
太阳升到中天时,田犁完了。卸了牛轭犁拦,牛便一个劲地往前冲。一下冲到塘边,狂饮。饮着饮着,不经意间,看清了自己丑陋的面孔,不觉暗然伤神。思忖,咱是个人就好了——要么坐在塘边,让一汪好水湿漉着心情;要么蹲在树阴里歇一会,一身躁热会悄然隐退。或者握一竿钓,悠闲地钓着,哪怕钓一份安闲的心境也是好的。哦,听说有个叫严子陵的家伙躲进深山,把钓儿悬在数十丈高的岩壁上垂着,到底钓着了啥呢?名吗?利吗?好像都不是。大概是一种万籁俱寂、物我两忘的大自在和大境界吧。这塘真好,就算做水里的一条鱼儿或一朵荷花也不错。要不游弋一番,无拘无束;要不婷婷独立,不染纤尘,显示不同凡响的姿态。牛饮着水,得了一番参悟,仿佛不是先前的牛了。喝足了水,树上一系。老头儿真的拿出那根青竹钓竿,端了把木椅,晃到墈边坐定。竿儿一晃,悠长的钓丝钩儿抛入水中,寸长的浮筒在荡。祖父倚树而坐,自在无依。身边的树是他亲手栽下的,长得酒盅一般粗了。柳条儿垂着,微风一吹,轻轻荡动。阳光,从叶缝中筛下来,撒一地的光斑。撒入水里,几条小刁子衔着漂移的光翻动,泛起不少细浪。此刻,池塘一片静谧,静得几近空无,只有荷花开放的声音在静静绽放。还有一只白鹤,立在水边。半闭着眼,悠闲地打盹。鹤离我祖父很近,彼此望了一眼,心照不宣。老头儿喜欢这种状态,天籁般的音域里,可以阅读那些远离尘嚣的句子了。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唐诗悠淡安静的意境,让他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也找到了一种无关名利的垂钓方式。
祖父好读书,是村子里唯一的读书人。每到中午或薄暮时分,坐在这柳树下,对着开放的荷花,一字一句,平平仄仄。周敦颐的《爱莲说》,不知读过多少回了。那出污泥而不染的真义,让他读得百感交集,额头发亮。可满世界的人,谁能真正做到一尘不染呢?真的太难了。
三
三娃呛水后,咳得厉害。日子一久,嗓子变得瓮声瓮气。后来,一场高烧,脑壳突然奇怪地长大,一年大一圈。不到十岁,竟长得南瓜一般威武。跛子慌了,请菩萨,下马脚,也给土地公公烧了不少纸钱,却不见效。他在堂屋里跛来跛去,心烦意乱,抓起菜碗一甩,砰,破了。便骂,狗日的李荣炳,谁教你挖塘的,摆阔啊,显众啊,遭绝败的塘,遭绝败的塘……还有发瘟的鱼,没事了就梭,不好好呆着,老子一瓶药让你们统统死绝。跛子果真弄来毒药,半夜三更往水里一倒,顷刻,大大小小的鱼儿翻了肚皮,浮得一片白。祖父见了,七窍生烟。
尽管把一塘鱼虾药死了,却没挡住娃儿玩水的脚步。小家伙见了水,笑哈哈的往前扑。秋后的那个下午,七八个小家伙,将一只宽大的箱桶拖到塘里当船划。树上的老鸹叫得很凶,把一天的云叫黑了。娃儿们顾不了这些,蹦着跳着一路向前划,划,划。划到中央,突然失了平衡,轰,翻了个底朝天。可怜的娃儿想抓住救命的稻草,然而水太深了,找不到获生的方向。待大人赶来,捞起来的却是一具具惨白的尸体。那个下午,池塘盛满人间悲惨的恸哭,飘满村人太多的哀伤。跛子与婆娘摇着三伢的尸首,捶胸顿脚——天哪,作了什么孽呀,这么惩罚我啊。哭着喊着,昏倒在地。
祖父伤心极了,送上几块光洋权当安葬费。
池塘一下子恐怖起来。很长时间,没人去塘边淘米洗菜,怕水鬼扯脚。据说,人淹死后魂魄会沉入水里,化为一个个水鬼。等人靠近便会扯脚,把你拖到水里浸死,找个替身去投胎。整个村子,只有我祖父才敢靠近。夜静得可怕,月光也亮得可怕。寡白的光铺在水里,闪闪烁烁,恍惚一群孩子的眼晴在动。人水相依。或许人的魂灵与水融为了一体,可得永生。那些溺水的孩子,大概一一永生了吧。站在岸边,老头儿望着一池的水,茫然无措,倍觉孤单。瞟一眼带露的荷花,不知哪一朵属于周敦颐,哪一朵属于自己?
第二天清早,跛子纠集一群人要将池塘填平。在他看来,这是不祥之地,不知要吞噬多少生命。祖父一言不发,分明看见跛子挑着土逶迤而来,使劲一倒,似有无穷的愤怒。顷刻,水浑浊一片。这一举动,却激怒了不少婆娘,拖着棒槌火叉赶来,一顿臭骂:狗娘养的,拿塘出气,还是人吗?跛子被骂了个臭死,一下泄了气。
太阳如期升起,把池塘和日子轮番照亮。女人经不起水的诱惑,又一阵风飘到了塘边。是的,女人的一生离不开池塘。用水洗好的菜,放入锅里翻炒,炒得满屋子浓香,能炒出春天的颜色。淘净的谷米,倒入宽展的木甑里,能蒸出万千气象。浣洗的衣裳,晾在竹篙上,明艳了一个个日子。这些庸常的生活细节,因了一口池塘,变得如此鲜活动人。从池塘到日子之间的路程有多远,谁也难以说清。池塘仿佛成了她们一生的精神维系。清早,女人拿着筲箕木桶出了门。不久,床上的娃儿醒了,光着屁股哇哇大哭而来。一看,娘在水边忙活,哼哼唧唧不动了,也找到了一种精神依托。
岁月里的女人,往往在生死一念间徘徊。那天傍晚,跛子勃然大怒,怀疑婆娘与我祖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菜碗一摔,扭着女人一顿好打,打得鼻青脸肿。婆娘怄啊,披头散发扑向池塘,跳了下去。可耳畔突然传来娃儿的哭声,娃儿是女人一生的牵挂,听到哭声,心一紧,又不想死了。活着多好,开门见池塘,出门见阳光,更有温暖融融的天伦之乐。想到这些,一股热流自心窝里涌出,眼泪也来了。拱出水面,伸长手臂,大喊,救命啦,救命啦! 祖父扑通一声跳下去,扯往婆娘的肢体,拖上岸。婆娘一上岸,却变了语气,哭着闹着,让我死,让我死,一了百了。显然,是假话,是乡下女人惯用的伎俩,多少能挽回一点面子,或许还能博得丁点儿同情。但跛子没半点同情,仍咬牙切齿地骂,臭婊子,死,死,死。一字一句,很有力。
祖父救了婆娘,让跛子很窝火,莫名的嫉恨油然而生。日子一久,愈来愈浓,以至于见了他就有给一刀的冲动,遏止不住的冲动。
老头儿终于没逃过跛子那锋利的一刀。那刀,不是别的,是疯狂的报复与血腥的打斗。那天上午,土改开始了。当上贫协主席的跛子,带着一群村人撞入我家那幢百年老屋,将祖父一顿拳打脚踢,五花大绑。而后,强扣一顶封建地主的高帽,连拖带拉押往池塘边,跪下。跪在坚硬的炸刺上,鲜血直流。血,鲜红鲜红的,流成了长长的一线,像蛇一样蠕动。流入池塘,一塘水也似乎刹地红了。那阵势,足以吓退一群疯狗。疯狂的打斗里,我祖辈积下的田地、房屋与门前的池塘等等一切,统统成了革命的胜利果实。跛子大获全胜,住进了百年老屋。摸一下雕花窗棂、古香古色的床塌,又摸一下朱红闪亮的八仙桌,禁不住大笑,笑得唾沫星子乱飞。
不堪乡人的打斗,月光惨淡的那个夜晚,老头儿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一步一步挪到碗口粗的柳树下,慢慢立稳身子,收理了一下头发,又望了荷花最后一眼,纵身一跃,跳入了池塘。那动作,坚定得不可思议,还有一些决绝,而又不失魏晋风度和数千年来国中文人士子的优雅。显然,只有一心求死的人,才有如此清醒与了悟。此刻,人类全已睡去,消失了一切芜杂的尘世俗音。夜空里,皎洁的月光纷纷坠落,无声覆盖着祖父的池塘和他潜入得很深的躯体。这种潜入,不是逃僻,而是一种告别,就像屈大夫那种怀沙自沉式的清醒和无奈的告别。也是湖湘人与生俱来的特质的呈现,自戕或自杀,以决绝的态度予以最决绝的抵抗和不合作,捍卫最后的人格尊严。此刻,阔大的池塘一片寂静,唯一阵阵清风在吹动着荷花与柳叶,发出细细脆脆的声音,像一种平和优雅的祭辞。那只白鹤在祖父投水的方位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又突然嘎的一声,拍着翅膀飞走了,忧伤寂寞地飞走了。老头儿真傻,对于世道人心,何必太较真呢?用堂叔公的话说,你大爷不是被逼死的,是傻死的,傻得像只猪。这话,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口里说出,还真有点道理。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做一条蛆虫也值,这大抵是村人对生命意义的全部理解与诠释。我祖父,这个极倔犟的老头儿太清醒了,似乎从一开始挖掘这口池塘,就知道这汪清水最终成为他的归宿。
四
祖父死了,得了解脱。与其说是爹用晒簟裹着埋掉的,还不如说被哭声与泪水淋了个透彻。然而,哭声和泪水终于没把祖父唤醒,却看见他的嘴边挂着最后一抹平和的笑。这笑,显然阅尽了人间。祖父下葬的曹家坟塅,恰好与池塘相望。这个方向,有了某种奇怪的呼应。
池塘在时间里一步步行走,呈现出一个个看不见的带血的足迹。
那年冬天,放干水后,队长根猴子手一挥,吼:狗日的莲藕没用,挖掉。一窝窝石菖蒲,也砍掉。要栽,就栽革命草(一种破坏性极强的草)。于是,挖塘泥的当儿,将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连根挖了,坚决彻底地挖掉了。取而代之的是革命草。干完这些,他觉得柳树更碍眼。又吼:剁掉,剁掉,剁掉,他娘的尽是封建余孽。一阵刀光闪过,往日垂柳依依的美景不见了。只有被刀砍过的树蔸儿遍体伤痕,在痛苦地呻吟。不破不立,哪有新的世界呢?!是的,祖父先前的池塘被彻底清理改造一番后,果真显出了新的气象。太阳一照,单调,平板,像个衣不蔽体的人在阳光下干晒。那夜,硕大无朋的满月,将山峦、溪水、田野、池塘和村庄一一照亮。照亮的还有那只先前的白鹤,在水边静静栖息着,似乎经历了一番艰辛的飞翔,穿过了无数风雨,终于又回来了。池塘,仿佛成了她灵魂的栖息之地。祖父也灵魂出窍踏月而来,在塘堤上慢慢行走,一切那么熟悉,稻田和池塘里散发出的气息仍那么亲切。枣树还在,树下的稻田却不是他的了。百年老屋还在,也不是他的了。一切的一切,都与老头儿无关了。唯一有关的是他的儿子——我十六岁的爹,如今流落在哪里呢?人是一棵露水草,总会活的,这样想着又释怀了。他看见那了只白鹤,白得一尘不染,让人心痛。尤其夜里发出的两道奇异的光,能洞穿人的心魂。这鹤,是不是从苏轼的放鹤亭里飞来的那只呢?老头儿茫无所知。向前移了几步,听见几声狗叫,也有影子在动。定神一望,却是跛子趴着胯在撒尿,哧哧啦啦的响。他懒得理会,径直往前走。一路上,碰到几条身影擦肩而过,也听见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哼,狗日的李荣炳,不是很傲吗,清高吗。天一变,如何?跳水沉塘,哼。老头儿早料到了这些冷嘲热讽,不予计较。一阵风飘过池塘,寻找先前垂钓的地方和一根根柳树。抬头一望,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孤光自怜相照。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呀。大自然中的雨雪,怎比得上人心里飘出的雨雪冰冷呢?这些,跛子自然不懂,只知喝酒骂娘、打斗占有……似乎,这才是他活着的理由和全部意义。那夜,喝了不少酒,撒了泡尿后,迷迷糊糊在池塘边乱撞。不料,一脚踩空,咕噜咕噜滚落塘底,半天没起来。
跛子的丧事办得威武,坐的是打灯夜。爆竹和惊天动地的三眼铳把天上的云快打散了,也震得池塘摇摇晃晃。那声音沉入水底,让鱼儿一阵阵痉挛。跛子的棺材,停在百年老屋里。头向着池塘,这个向子,好让他的亡魂一步步飘回来。地坪上架了三张八仙桌,身披袈裟的假和尚坐在顶端,铜铃摇得一片响,在严肃认真地超度亡魂。亡魂,被唢呐与铜铃度了很久,终于没招回来。夜半,有只该死的白猫,悄悄从跛子的尸体经过,以为是条鱼,嗅了一会,舔了几下。不知怎的,跛子触电似的突然张开寡白的嘴,放声一喊,啊——! 盖脸纸哗然滑落,然后慢慢支起身子,睁开眼睛,使劲一鼓,身上缠着的黑寿线儿吱咔吱咔断了。继而挺起黑统统的身子,白眼一翻,两手向前伸着,僵在空中,脚却一下一下地跳、跳。这情状,简直像个僵尸。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守灵人吓得喊爹叫娘,夺门而逃,只恨没多生几双手脚。鬼呀,鬼呀,鬼。鬼。鬼。翌日清晨,村人左寻右找,才发现狗日的又躺在池塘里了。众人一片惊愕,说是诈尸,太玄了。 玄个啥呢?其实生物电反应而已。所以,但凡死人的尸体是不能让猫碰的。一碰,大事不好。但,真正玄的是跛子先后两次都倒在池塘里,其中的隐秘谁也说不清。这一过程,不知祖父看见没有?
天地间的水太神秘了。以至死不渝的清澈,给人无限的湿润和灵性。又如一面明镜,将每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映入其中,无可遁形。一年四季,村子里每有娃儿降生,三朝酒那天,漫天的喜气里,爹娘是要抱着娃儿到池塘边,燃几炷香,磕几个头,拜一下水神什么的。娃儿哇的一声哭了,意味着对水的敬畏。倘若笑了,就得小心。长到十二岁,又要在池塘边用木盆盛了水,将娃儿从头到脚洗个冷水澡,洗得光亮亮的,谓之度水关。这样,就不怕水了,也少生病痛了。离池塘很近的人家,往往在门楣上挂一块镜子,说是可以避邪。镜子一照,水鬼便魂飞魄散。娃儿成年娶亲时,嘹亮的唢呐声中,将新娘子牵出来,双双跪在塘边,用瓜瓢舀了水一饮而尽,表明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池塘,容纳了不少生命章节。
老了人,是要行香取水的。塘边照例摆了香案,蹾了灵牌,供了祭品。唢呐吹得愁云惨雾,假和尚叽哩呱啦念着什么。念了一阵,吐出一句,孝子上前跪! 这跪字喊得很响,仿佛发号施令。孝子赶紧下跪,跪成雄壮的方阵,却低头在想死去的亲人再也不能在池塘里凫水或干别的事情了,不觉黯然伤神,一滴滴泪水打湿了池塘,也打湿了这个丧事的环节。显然,我祖父无法享受到这种优遇。兴许,他纵身一跃的那一刻,压根儿就不想这样。跛子尽管诈了尸,行香取水的环节却没落下。两个儿子用瓢在塘里取了水,喝下,以示父恩山高水深。出殡时刻,天没亮,祖父又从坟山里飘出来,站在塘边,看见八个丧夫抬着跛子的棺木,沿着塘堤移动。一群白衣麻布跟着,哭声动天。也看见棺木映入水里的样子,不知怎么,晃着晃着,竟成了一条黑黑的豺鱼。谁都晓得豺鱼是鱼类中的豺狼,凶得紧。哦,这家伙原是豺鱼转世。
五
等到我降临这个人间,池塘里养了不少鱼,革命草长得疯快,一下子占据了塘湾,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铺满。柳树却不怕,也长得很快,转眼恢复了活气,一根根挺立着,撑开一团团绿雾。渔塘由根猴子管着,谁也别想钓,更别想放药。夏天的早晨,白气浮在水上,随风荡动,增了一些虚幻。此刻,大大小小的鱼拱出水面,与村人共享新鲜的空气。也悠闲着几只蝴蝶,时而掠向水面,时而飞向高空,成了不俗的景致。我不知庄周为何有鱼儿的心情或蝴蝶的心情?这种心境,大概是数千年来国中文人士子试图抵达的最高境界吧。
但,我不是庄周,更不是翩跹的蝴蝶。那天早上,村子里的娃儿倾巢而出,用虾搭、筲箕围着池塘打圈儿。就着日光,我用筲箕去捕捉小鲫鱼。小东西真灵巧,明明在眼前一张一歙的游动。可等靠近时,一眨眼却沉入了水里,让人好生失望。那个早晨,我与二弟蹑手蹑脚在塘边打游击,累得一身是汗。讨厌的是那条水牯,为争夺一条母牛的恋情权,竟与另一条牛打了起来。仇牛相见,分外眼红。不斗个你死我活,怎么行呢。于是,双角一抵,轰,一齐倒入水里。阳光,纷纷破裂,水花四溅,那些发旺的革命草也被践踏得支离破碎、血汁翻涌。惊天动地的搏斗声,震得池塘浊浪翻滚,一条条鱼儿腾空而起,左蹦右跳。刹那间,刁子、鲫鱼和虾米一股脑儿逃得无影无踪。牛打得正酣,壮怀激烈。从塘边打到水中,一转眼,又斗到岸上去了。鱼儿受了惊吓,沉入水底或躲进石头缝里,好久才出来。那个早上,好容易捉了小半碗虾子鲫鱼,装入木桶,哗哗啦啦的,跳得一片响。正当我们高兴得屁颠屁颠时,身后突然响起根猴子的冲天咆哮:狗日的小畜牲,谁叫你们戳鱼的,戳你妈的尸! 一手夺过二弟装鱼的木桶,使劲一甩。鱼,一眨眼跑光了。娘卖的,老子叫你戳、戳、戳。我当然没护住筲箕,土匪的力气大,只一带,便把我带得踉踉跄跄,一个趔趄,倒入了水里,呛得我晕头转向,好容易才爬起来。土匪仍不解恨,又踢了我一脚,好像定要把我浸死。好在我会凫水,不至于逼上绝路,一下子游到了对岸。根猴子怒不可遏,将筲箕一顿好踩,跳起脚儿踩,一跳老高。这畜牲一边踩一边愤愤地骂,狗娘养的,老子说的话当耳边风,找死。看来,这家伙疯了。筲箕,在残酷的践踏中,嘣嚓嘣嚓,破了,弄得二弟哇哇大哭。爹也怒不可遏,循声赶来,一薅锄把根猴子打落了池塘。而后,牛一样从塘边打到塘中,又从塘中一直打到岸上。打得翻起了新一轮浊浪,让鱼儿乱蹦乱跳。尽管未分输蠃,而爹说,这一架打得真他娘的值。
年底干塘,一片欢动。黑阵阵的人群围着塘堤站着,影儿映入水里,一漾一漾,仿佛一塘的鱼了。池塘上,三架老大的水车伸入水里,摇把儿一起一伏,水便哗哗而出,漫向宽阔的稻田。水,车了老半夜,快见底了,鱼儿现了背,哧溜哧溜的响。此刻,一钩残月斜挂,射出几抹白光,把空落的鱼塘照着,也把翻滚游动的鱼儿照得一片白。祖父打了个哈欠,抹了下眼睛,踏月而行,顷刻飘到了池塘,倚树而立。老头儿的魂灵凌空而至,谁也没发觉。他却看见根猴子在塘堤上游动,并在大吼:娘卖的,老子要谁下塘,谁就下。否则,一锄头挖破你的脑壳。这样吼着叫着,自己却下了塘。可没走几步,脚一歪,陷入齐腰深的烂泥坑里,动弹不得。脚被一个鱼牙夹子夹着,痛得钻心入骨。众人大笑。队长,没事吧。狗娘养的,还没事,要死人了。等到用绳子拖出时,脚上卡着一个大铁夹。血,汹涌而出,流红了一汪水。没人知道这东西是干啥的,只有我祖父晓得,是他当年挖塘时用来夹豺鱼的。不料,让这狗日的给撞上了。老头儿看见根猴子鬼哭狼嚎痛得要死要活的丑态,笑歪了嘴。一晃,隐去了。
阳光,把地坪上的鱼儿照得白白亮亮,大小鱼儿摆成一个大圈,按每户的人数多少以及政治成分优劣分配。那时,村人有个傻讲究,过年都抢鲤鱼鲫鱼,说是吃了年成好些,手气很旺。草鱼鲢子呢,吃了会变呆痴。哦,明白了,鱼也有等级之分,这是一地待宰的鱼没想到的,做梦也没想到。否则,下世决不再做鱼了,做一回人看看。我爹不信邪,也不打牌赌博,别人不要的收了通场。除夕之夜,村庄沉浸在乱哄哄的赌声里,不可自拨。直到现在,吃了那些草鱼鲢子,我没傻到哪儿去,其它的村人也没丁点儿长进,开口仍在喷粪。大年初一,是要挂坟祭祖的。每到这样的日子,爹突然变得哀伤起来,把从池塘到坟山的那段路,搞得气氛很紧张。其实,这条路很近,爹却走得极慢极慢,走出了一种路曼曼其修远兮的味道。可能走快了,怕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下子忘记了,记不起来了。难怪有位诗人说,越是至亲的人,印象越容易模糊。这段路,我不知走了多少次,一个喔嗬就到了,仿佛有一种力在拉着。那力,自然是一种剪不断的亲情血缘。祖父在这段路上也不知跑过多少回了,定然也是剪不断的血缘牵扯着。一阵爆竹后,爹摁着我们兄弟几人的头,说,跪下,磕三个响头,大爷会保佑你们的。轮到他下跪时,却把头压得很低很低,几乎贴在地上,呜呜咽咽了好一阵。抬头,却满脸泪水。回来,又躲在低矮的泥屋里哭,哭得喉咙搐搐响。堂叔公见了,嘟咙一句,哭个鬼,你爷是傻死的,怪谁。我也觉得没多少意义,反正祖父的魂灵仍然活着,常与我们擦肩而过。他身上的气味,仍在村庄里弥漫。
六
一晃,许多与池塘有关的人,在时间的缝隙里消失了。大脑壳三伢溺水去了,我祖父跳水自尽了,山跛子淹死了。就连那被铁夹儿弄伤的根猴子,得了破伤风,两脚一蹬,也一命呜呼了。还有一次次扑向池塘,在水里折腾了一番后终于爬上岸的村人,纷纷在时间里老死了。只有一排排名字在家谱上躺着,躺成了一个个空洞的符号。而我觉得他们终究与水有关,其灵魂悄然融入了池塘,也许是一种幸福。生于水土,归于水土,是水乡人永远绕不开的生命路径。池塘,容纳了太多的乡村生命和世事无常,也融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走近她,总有一种云缭雾绕苍茫阔大的感觉,仿佛走近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生命磁场。
根猴子死后,很长时间,池塘无人看管,好像突然之间得了解放,彻底自由了。一到夏天,我们这些孩子又能在湿漉的捣衣声里,拿着筲箕或虾搭去捕捉小鲫鱼和虾米。用不着担心谁会把你的木桶丢入水里,或者将筲箕踩烂。更不必提防谁会把你踹入水里,呛个半死。更多的时候,在水里泡着,露出一脸的傻笑。打水仗是少不得的,静静的日光里,喊叫声和白亮亮的水花缠络着,飞扬着,喧腾了一方水域。这时候,我那须发皆白的祖父如果前来,与娃儿们一同嬉戏,哪怕站在柳树下偷偷瞄一眼,该有多好。正午的阳光,把村庄晒得大汗淋漓时,劳累了的牛儿,撒开四蹄,径直奔向池塘,困水。牛,卧在水里,浑身酣畅,巨大的湿润悄然涌向内心,牛便飘飘欲仙了。闭上眼,甩着尾巴,宽阔的嘴悠闲反刍,仿佛咀嚼这烟火人间的况味。也许,这种不为俗世所累的精神状态,是祖父最想看到的,可惜日里他的魂灵不能出来。只有那只白得耀眼的鹤儿站在浅水里,寻了一会儿食物,又扇着翅膀栖在大柳树上,不停地张望。这会儿,我疑心那白鹤是祖父的化身。不然,怎么那样安静?水里仅剩下少有的刁子和鲫鱼,当然还有蚌壳、螺蛳、青蛙和蛇在呼吸游动。一到夜间,蛙声骤然响起,湿漉漉的,四处弥漫,把月光都浸湿了。飘入蛇的耳朵,刹地有了激清,发光的绿眼,瞄准了目标。嗖,一只青蛙的黑夜便降临了。这是大自然的常态和生存法则,可以理解。
不能理解的,是人类对自然物种的疯狂入侵和灭绝人性的捕杀。正当那条绿茵茵的水蛇咬着青蛙时,一道可怕的白光射来,照花了蛇的眼。那蛇没醒过神,就被一只粗壮的手死死掐着,掐憋了气,装进一个铁笼子,陷入了无边的绝望。手电光不啻一束,而是很多。在池塘里交织,织成了一张网。不知不觉,便把蛇、青蛙、乌龟王八以及蚌壳的性命网住了。日里,刀光一闪,塘边的石板上流出鲜红的血,注入池塘,一塘的水也红了。池塘,用灵性的水养育了许多生灵,生灵又用体内汩汩沸沸的血汁喂养着池塘,这是不是一种生命循环,或者天理循环呢?只能问上帝了。
捕杀不断深入。日里,总有几个穿着雨裤肩背电瓶拿着一种电击棒的家伙,在池塘里慢慢挪动,把水弄得哗啦作响。那电击棒伸在水里,一路游走,发出吱吱吱的响声,便有一个个鱼儿翻起来,电死了。人类真是怪哉,绞尽脑汁使出各种手段,将土地上的生灵一 一绞杀,似乎不这样,就显不出人的狡黠与残忍。带电的东西威力太大,即便生命力极强的黄鳝、泥鳅、青蛙和蛇,一旦击中,也会魂魄归西。时长月久,池塘里的一切生灵全被人类渐次削灭。一个没有鱼虾和蛙声的池塘,寂然无声,死了——死水一潭。只有岸边的杨柳和人还活着。一根根树儿,长得合抱粗了。开裂的树皮吸纳着无尽的岁月,枝条儿随风一吹,像在叹息。而人,仍在不停地摄取。等到我爹后来承包池塘时,塘堤上的石板,被村人撬去砌了屋基。池塘,以龇牙咧嘴的面孔对视着人类与天空。
爹承包鱼塘,不是别的,而是还愿,还祖父多年的一个心愿。他将池塘修葺一番,铲掉了那些乱糟糟的革命草,种上了莲藕,换了清水,放了鱼苗,一切温故知新。不久,开出了荷花,鱼儿在哗啦哗啦的响,呈现出久违的生机与活力。暗香浮动的夜晚,月光洒在荷叶与莲花上,增了一片朦胧虚幻,恍若浮在梦里。这样的夜晚,想必老头儿定然在柳树下临风而立吧。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顺着月光,可以听清荷花吐香的声音,听清鱼儿在水里呼吸。一阵风吹,果真有鱼在荷丛中哗啦一下,掀了个大浪,一轮一轮的涟旖在晃。祖父兀自一笑,一脸满足地飘走了。好在爹只是还愿,不养家糊口。不然就惨了。某个夜晚,不知是谁一瓶闹药,将塘里的大小鱼儿药死了。偌大的水面上,又翻成了一种悲伤的图景。
鱼,在非命里一一消亡,池塘陷入况日持久的劫难。忽然,接连几场大雨,将数丈塘墈连同八九根大柳树一齐倒入了水里。刹那间,池塘填去了大半。一同倒入的还有不少茅厕,哼哼唧唧的猪猡,不被泥土掩埋,就被訇然崩塌的大树打死,或者被水淹死。村人见了,呼天抢地,仿佛茅厕和猪猡才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这突然而降的灾难,想必也是池塘的劫数。或许,祖父开挖池塘时,早已知道这片水域最终从村庄里消失。雨过天晴,那些臭鱼烂虾和猪猡的尸体暴露无遗,渐次腐烂,散发出阵阵呛人的臭气。池塘里泥沙俱下,各种生活垃圾雍塞其间,放射着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徜徉其间,一股股难闻的气味,令人窒息。至此,这艘穿行了无数岁月的生命之舟,终于不堪村人的重负,彻底搁浅了,也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
七
我在满目荒芜的池塘上慢慢行走。冬日的阳光从村子的东边射来,洒在白霜覆盖的杂草上,分外刺眼。草,贴在地上,如一头东倒西歪的乱发。一阵风吹,发出铜丝般瑟瑟颤动的声响,直抵人的内心。踏在软绵绵的野草上,步步虚晃,不着实地。骤然觉得,我与池塘之间被一种什么东西隔着,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我也知道,尽管与池塘靠得很近,但已无法沿着时间的通道,走进岁月的现场,去感受生命的磨难与波折。一口庸常的池塘穿越了很长的岁月,隐含了太多太多的风霜雨雪和无常的世事,谁又能一眼望穿或轻易读懂呢?至少我不能,真的不能。茫然中,几片荷的枯叶,落入视线,让人涌起无言的激动,骤然觉得池塘并未走远。
池塘在时间里荒弃了很多日子,突然之间热闹起来——划入红线圈内,准备征收开发。这消息,如缤纷的焰火在空中绽开,照花了村人的眼睛,穿越他们的大脑。于是,一夜之间,这儿成了寸土必争的战场。拳头锄头统统恶言相向,撕打声,哭喊声,纠结起伏,汇成一条壮阔的水系。渗入塘底,让泥土不由打了几个冷战。很快,池塘上建起了横七竖八的房屋,露出一幢幢复杂的表情。剩下的最后一汪水,躺在山跛子老二的房屋架空层下艰难呼吸,用最后开着的一朵莲花,显示一个池塘的存在,也显示我祖父魂灵的存在。
世事无常,太无常了。谁也不曾想到,市府一声令下,将池塘上所有的非法建筑统统拆除,一个子儿也没有。显然,这是个意外,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意外。又像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人鼓眼凸睛全身发抖。顷刻,村人的咒骂声在土地上轰然大作,此起彼伏,仿佛割了他们身上的肉,死脔心般的痛。然而,悠长的岁月里,有谁听见了池塘一次次痛苦的呻吟呢?更出乎意料的是,这片废地没作别的开发,挖成了比先前大出许多的池塘。种上莲花,养上鱼,并立了块巨石,名曰荷花池。时而,有白鹤在飞,那么悠闲自在。这一戏剧性的变化,让村人一片惊愕,充满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惊愕。
荷花盛开的月夜,如若有个老头在池塘上慢慢行走,一路吟哦着什么。那人,肯定是我的祖父或如祖父般阅尽人间拈须微笑的老人。不信,你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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