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突然坐起（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文/郭伟
要是你突然坐起，最先跑掉的肯定是那几个搞儒教的师傅（注：儒教师傅，湖南常宁一带主持丧事的人），特别是那个吹喇叭的家伙，他胖得像头猪，老是吹跑调，估计在他跑的时候他会摔上几跤狠的。而门外那几个正在扭秧歌的中年妇女也会在第一时间跟着他们跑掉。至于那些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占便宜的人就更不用说啦。再一个，说到你的后人们，他们照样会跑，或许他们跑得比别人还快一些。——
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看啊？
这样子做就对啦。不错。不错。
作为你的猫来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潜台词是什么啦，你是说你生前无人照看，这个时候要是有人在场守护的话——那就显得格外古怪了！
于此，我不禁喵喵喵地叫起来，我伸出我的两只业已脱毛的前爪，在时间的洞穴中使劲地掏来掏去：
那天，你去大儿子家，你大儿子家的窗户是关住的、门是紧锁的，他一家老少都在广东打工；你接着去二儿子家，你二儿子家的窗户是关住的、门是紧锁的，他一家老少远在浙江打工；你本来还想去女儿家的，你走了好久，你找不到她们，你看不见她们，你想念她们，你呀真是老糊涂了，她们一个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跟一个海南男人跑了，一个在浙江打工的时候跟一个东北男人跑了，从此杳无音信，你怎么找得到呢？你怎么能看得到呢？唉，那时，我就跟在你身后，我为什么不提醒你一下？
另一天，是你老伴的忌日，你做好饭，点上香烛，烧上纸钱，你说孩子们都回来看你啦，这是大儿子，比以前胖多了，要适当减减肥——你比划着；这是二儿子，最近一段时间瘦了些，工作压力大吗——你比划着；这是大女儿，晒黑了，种地讨生活不容易啊——你比划着；这是二女儿，年轻很多，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你比划着；这是孙子孙女，可有出惜啦——你比划着——一家十几口人就这样被你比划回来了真有你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有出惜的统统跪倒在堂屋，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那时，我就蹲在堂屋的一角，除了一脸兴奋的你，和那一张昏暗、潮湿的遗像，我什么都没看见——可是我为什么不提醒提醒你？
我啊如今也是老糊涂了，所以你呢别再问我乌有牌桌上到底坐着几个像你一样的老年人——天知道有多少。
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们打字牌——打着打着就打起了瞌睡了？集体打瞌睡，闻所未闻。而你作为其中的一员，你告诉我这样做究竟有什么作用？难道打瞌睡是你们的去痛片，难道打瞌睡是你们的退烧针，难道打瞌睡是你们的孤寂时分的一声声慰问，难道打瞌睡可以让你们跟分散各地的家人一一相聚？这样看来，我多多少少弄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你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聊的不是吃什么、穿什么、去哪里走一走，而是讨论：一天里什么时候打瞌睡最好、打瞌睡的时候要注意些什么、瞌睡醒了之后要采取哪些应急措施。
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们在瞌睡之中也能大哭起来？瞌睡之中的哭泣声，一阵高过一阵，闻者无不为之悲恸。而你作为其中的一员，你告诉我你们这是为何而哭泣呢？不是在瞌睡之中一家团圆了么？不是在瞌睡之中不痛不痒了么？不是在瞌睡之中了无牵挂了么？不是，不是，他们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他们融入不了，永远融入不了——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们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呢？这样看来，我多多少少弄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你们在进入瞌睡状态的前十分钟以内，嘴巴、耳朵失踪了；二十分钟之后，面部被一个巨大的轮胎所压扁，上面有一双位置错乱的眼睛；三十分钟之后，那两只空洞的眼睛变幻成两条汹涌的河流，向这座叫作喇叭口的村庄席卷而来，裹冲一切。
天啦，我居然弄明白了这些事情，看来我还没有糊涂到家，你说是吧？好了，趁着我头脑还保持着几分清醒，我最后问问你：你为什么突然要坐起来，你是想把大伙吓得尿裤子吗？不是，不是，我压根儿没有坐起来过，我躺在那间黑屋子里已经七天七夜了，黑屋子的下面点着一盏长明灯，长凳子上架着一台制冷机，冷气呼呼地输送进来，要不了多久我的新衣服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块。旁边围着泪人般的后人，不管他们怎么哭怎么喊，他们都永远见不着我了——我也不想见着他们啦，这一次，他们终于轻松了，我呢也终于解脱了。而你——我的猫，你完全没有必要陷入臆想的境地，更不要趁着夜色的掩护来悯怜我，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千万不要到我的灵堂上来，要不然他们会乱棍打死你的，知道吗？还有，我已经跟相关部门商议好了，下辈子，我要转世为猫，跟你一样，你说好不好？
东莞，虎门
2014年中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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