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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失魂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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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铁穿梭于城市的恍惚。如此往复。晨曦中前进的我,倒退着的,树木、巢穴、楼宇及其他,无法捕捉的刹那,翩翩远去。他们回来了。那些不属于这里的人们,正在失去村庄,试图跨越这个城市的栅栏。他们把我无情地挤到角落里。我突然想,自己在做些什么?伸手触碰不到的世界里,时光发生交叠,我感到一些遗失后的亏空,就像激情过后的索然无味,当一切变得有些不真实。当我们正把经历的事情上演如昨。
  清晨我会从梨园站下车,傍晚我会从九棵树站上车。所以我从来不知道梨园站的模样。整整一年有余。是的,我的生活混沌如大气。我开始质疑我的漂浮和存在。或许我早已经衰亡,就在这个清晨遇见自己的尸体。他躺在那里,被关在房间里,灵魂已经离去。我要完成这一天的旅程。我要穿梭于那些固定的事物中,在那些毫不相识的面孔中,抽离自己。
  二零一五年惊蛰,三月六日。乍暖还寒,晨露微重。我走出地铁站,天光已明。六点半的太阳吹过街市。升起烟火。我回望梨园站,只此一眼。碧绿的,龟壳的弧形,一个优雅的形状。只此一瞬的瞻望。我想到石莲,释迦,佛陀。为什么一年了,还是如此陌生。我缓慢地攀爬。毫无目地攀爬。攀爬在北方的春天里,迟缓木讷。
  地铁门口有两个摊煎饼的铺子。女人春节没有回家,贴了张白纸:4.5元。煎饼涨价五角。隔壁铺位的男人年后回来后,煎饼涨价五角。男人在等我回来,他会说,你今年第一次买我的煎饼。等待的人很多。我也在等待的人群中。我第一次穿这件衣裳。衣裳有一条很长的拉链,延伸到整个兜帽。我把拉链拉到嘴唇。往上,到颚骨,再往上,到鼻翼。直到窒息。是的,在葱花肆意的味道里,我有些窒息。少一点葱。多一点香菜。多一点辣椒。男人知道我的口味。男人把一大把绿色的碎片洒在煎饼中央。一大把破碎的绿色,多么明媚和温热。
  但那不是我的煎饼。我离开早点铺的时候,肚子里面空荡荡的。
  七年前,我出现在同样的路口。云卷云舒,一阵风,落下一场雨。对面是中医学校,院墙上是铁栏杆。栏杆上镶着铁片,刻着中药的名字。杜仲。人参。八角。川芎。当归。干草。往复环绕。那是一个充满神谕的夏天。我站在酒店顶层的窗台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穿所有低矮的破旧。一些房子的斑驳,无法掩藏,在多少年以后我再次出现的时候,彻底消失。
  如今,我已经找不到那时候的路。我只是来到了。再也回不去。可我为什么要回去呢?
  回去找一味救命的草药?杜仲。人参。八角。川芎。当归。甘草。还是那些名字。我想到那些赭石色的切片和粉末,被装在不同的玻璃罐子。沸水煮开,冲泡,变成淡黄色的苦涩液体。十年前,母亲泡水给我喝。每一口水都是酸苦的药汁,她相信水里面有力量。如今,我的每一口呼吸都是药的滋味。这沉郁的呼吸,令我深陷无法自拔。
  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喝过中药。熟悉的草药名,在脑海里环绕往复。我闭上眼,就知道药房的味道。刺激敏感的神经。单位班车等在一间药铺门口。靠近玻璃窗的位置,是各式各样的拐杖,坐便椅。我想到半身不遂的下半生。药铺的窗子上贴着字,花花绿绿的彩笔。伟哥。Viagra。万可艾。西地那非。我想到愈久疲软的下体。我们需要一点勃起的力量,穿梭于城市的甬道,地铁向东,班车向北。横冲直撞的清晨里,我遇见东边的暖阳。斜斜的太阳落在肩膀上。再过些日子,在相同的时刻,就可以刺入眼睛里。院子就在东北的方向。
  在旅途中,我需要怀揣一个坚硬的物体,一个异常灼热的物体,我把它带在身上。也许是一把枪。或者是一杆旗子。我想要在死后的世界里振臂高呼。我是在欢呼雀跃。但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是一个被吞没在喧嚣中的亡魂。车窗外,那些匆匆而过的中学生。从红色校服到蓝色校服。颜色变换,像发廊门口旋转的灯箱。我想到那些日复一日的折叠。生活的折叠。书本的折叠。刀子的折叠。哲学的折叠。咔哒。咔哒。咔哒。每一次折叠都刺破生命。
  脑海中,我见到村庄,炊烟,庄稼,弯腰的女人。再往远处略过,就是杂草,漫无边际的杂草。一棵树七扭八歪的耸立着。孤独的耸立着。直到死去。我看到那个院子在生长。院子是个怪物,像是一棵荒原里的树。向上。向上。向上。每一条树枝的生长都要刺破苍穹。
  办公室里,他们没有发现我的消失。今天早上,屋子里不会有檀香燃烧的味道出现。不会有咖啡的味道出现。他们再也不用忍受我的行为后果。如果他们知道我的死亡,或许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吧。他们或许还会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大夫,他们会以我往复的日常,推断我的死因链。但是我想到,死亡本身就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浅薄的事情。
  司机刘师傅会去村里买两个花圈,三十块一个,折叠起来的,放在我办公室的角落,等待第二天出席我的火化仪式。我知道,村南的花圈比村北的花圈便宜一些。反正都是要燃烧殆尽的事物,最终都是一个样,一捧残热的灰烬。
  刘姐会打电话通知各个科室,镇定地说,XX死了,随份子的人今天上午把钱送过来。随份子的规则是,科组长二百元,关系好的二百元,其他人一百元。单位里有五十余人,总金额应该在五千左右。我终于知道他们与我之间的亲疏远近。没有交缠的生命之间,无非都是过客。死亡让我们断去最后一丝联系。
  上午,我躲在办公室的角落,看着窗外的田野发呆。田地里有车轮碾过的痕迹,转着圈的痕迹。我想到戴着眼罩的老驴拉磨。我想到自己。我暗自揣测,农民什么时候耕种?今年应该还是玉米。玉米长得飞快。我有些想念夏天的玉米田。玉米叶子狭长而茂密,藏着一根根耸立的果实。那是大地的延续。我的思绪在纷飞。
  有一刻,院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问刘姐,XX哪去了?
  刘姐回答说,XX应该请假了。她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她在帮我遮掩。她这样说,我还有些伤心。她在遮掩我的死亡。她并不在意我的离去。
  三月六日,星期五。这一天的午餐应该是红烧肉,白菜豆腐,二两米饭。我知道,中午剩下的米饭,晚上会变成炒饭,给值班的大夫吃。大师傅做菜的秘诀就在于多油多盐巴。
  G对我说过,肉类才是真正的食物,食物中的王者。然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午餐。不是为了保持身形,而是为了逃避一种不变的味道。我以为,肉,即使只是经过清水慢煮,都是香气四溢的。但是在这儿,肉没有味道。肉食只是死亡的一部分。
  死亡的味道是如何的呢?死亡一定是种厌倦的味道。
  G从来不吃橘子。饭堂每天发一个橘子给职工。他把橘子送给我吃。这一天,我不在。G把橘子放在宿舍的窗台上。一个橘子能够存放多久?如果是在窗边,如果通风寒凉,一周总是可以的吧。风把橘子吹红。风把橘子吹透。风把橘子吹皱。
  风把橘子变成了一位孱弱的老人。我就是那颗被人遗忘的橘子。
  我曾经一边吃着G的橘子一边对他说:“没有维生素C,你会得坏死病——脸部肿胀,牙龈出血,牙齿脱落,肝脏衰竭,最后死亡”这或许只是我的危言耸听。他不以为然。当他知道我死亡的事情,他终于不用忍受我的絮絮叨叨。我经常为我的絮絮叨叨自责。我是在无事生非。他终于可以把橘子给别人了。
  G对我说过:“这里有没有你,都是一样的。”
  院长说:“我想你一直留在这里。”
  G和院长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我希望如此。我想,他们还不知道我死亡的真相。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出席我的葬礼,并鞠躬致敬。他们的动作规范又利索。我记得,我第一次做相同的动作时,身上穿了一件大红棉袄。我看起来,就像树上一只大红灯笼,欢天喜地的。他们说,你不用介怀。那人已经死去。
  是啊,这只是日常往复的一部分。可怕的不是死去的家伙,而是基于人情,要考虑给多少份子钱。凭此一念,我站在了这荒凉的世界中央。
  但愿我死去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不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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