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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遇见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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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见

1   我曾在阡陌中(也就是纵横交错的田埂)遇见一个人,瘦,皮肤雪白,头发干净柔顺,有不少头发被霜染白,从袖子里钻出来的双手也像小白鼠,那种文质彬彬的白让我大吃一惊,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他也在散步,就是说他也是附近的人。家人不认识他、邻居不认识他,后来我想,他一定很有钱,他也一定是个裁缝。这两年,村庄上走出去的人当中,裁缝最多,能开夫妻店的不少,挣钱多、稳定。一个长期在日光灯管下把自己养得如此白又如此瘦的人肯定是裁缝。这个答案我很确定,但是另一个问题我开始犹豫起来:他是男裁缝还是女裁缝?远看像女人、近看又像男人。我怀着狐疑的心情,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有未知的勇气跟他打招呼:“您也散步啊?”一个明知故问的搭讪并没引来他的嫌恶,“刚吃过,出来走走”,声音微微有点尖细。我还遇见过另一个人,可能他以为我是他认识的某个邻居,他为确定或者排除我和他邻居的关系,左眼紧闭,眼光从右眼的上睑缘射向我,然后换成另一只眼紧闭。我想了很久,最后断定,这人是个木匠,不是射击运动员,他把我当成一块木料进行左右打量,墨绳通过我的鼻梁、弹出我身体的中线。一个普通木匠只能将木头置于眼前才能瞄准,高明的木匠眼线伸得远,长江在前也能立判中线何在。我们确实是邻居,他比我稍年长,据说他如今已然混上了公园(木工)设计师——我没见过他的设计,曾在宁夏旅游看到沙湖中的木栈、其他地方艺术感极强的木头门楹,那一刻我果真唯一想到了他,他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干此活的。绳墨这玩意,是木匠的准则,也是小小人儿童年最标准的直线。童年时裁缝和木匠是被请上门的,在堂屋里把家伙什一摆,就开始了为某个家庭的加工。长辈也给孩子确定了两条人生线路,其一是读书、其二是学门手艺,长辈们一边付出工钱一边就会想到这个话题。又回到线路这里,裁缝在布匹上画线,那柄薄薄的线笔和尺子,是我对几何构图的最初见识。然而裁缝与木匠都在画线却大不相同,工具、架势。木匠是手手相传的技术活,裁缝的写意充满了未知的学问和细腻。我拍过自己的小脑门,合计自己读书考学是肯定不行的,也就是说和读书考学一样有潜在学问又细腻的裁缝我也做不了,可选的只能是木匠或者其他使力更明显的匠工。匠,它代表了技艺和养家糊口的技能,然后才是工种。
  遇见一些人最终置自己于被动。我决定去找一个人,他暑假刚刚从上海旅行归来,他是一个乐于分享见闻的人。老师,师范类中专毕业,如今已是大专,如今已是小学校长。暑期是学生的分配季,作为老师,走到哪都会关注学生以及他们的招聘命运,热衷对社会供需现状的了解也是老师严谨态度。可是在上海,他在人才市场的穿梭有着游客的戏作。他分别在两道不算最长的队伍后面,手持简历和自荐信,等待招聘官员的把脉。人影跌撞,未能细看招生简章,他将简历和自荐信投递出去。之后他分析了招聘人员的手势,擦汗甩汗的动作比扔他简历的动作慢半拍,(他自诩带教过音乐课,可能只有四分之一拍),“这个学历可以去隔壁市场”。市场营销可能对学历要求低点,他这么想。复又排队,简历、自荐信和相同的答复。他不是气馁的人,隔壁市场就隔壁市场,去就去。装修公司、工程公司等等,他看到这些便想,工程院院士都来这边,科学院院士都在那边吧。应聘之人果真穿着更加简朴,左右打听,都是些工匠,木工、水工、电工。顿时傻眼,心存五味。他游了上海,他受了伤害。我说:
  工匠技艺再精深一些就是工程师。

2  我藏匿在人群当中。几乎整个村庄的人都走在队伍里,为七个孩子“正名”,这七个孩子于是成为活动的核心,他们穿着最新缝制的衣服,有着热闹的色彩和公子哥儿的派头——些孩子的头发抹着厚厚的头油,整齐而铮亮。孩子们将托盘举在胸口,每个托盘里摆着用红纸写就的学名和一幅围绕学名而拟的对联,这是村庄上最有学问的几个老先生聚首推敲得来的。我就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躲在人群中间,对古老村庄正在进行的“冠名”仪式跟踪关注。
  每年的正月初七,对尚未取学名的七个孩子举行隆重冠名。有个奇妙的数字都是七,关于这个,一些老人缄口不提、讳莫如深,另一些老人解释不清,说他们在这个年龄就有如此习俗,沿袭至今。村庄上所有的孩子出生时都只能取小名,就像我认识的哥俩,小名为“陈法”“汪法”,姓汪,但小名不带姓氏,母亲姓陈父亲姓汪,是父母亲的法宝。
  走在队伍的前头,是一个教书退休的老师,戴眼镜,着正统的中山装(古时由长辫瓜皮帽先生打头),手提装有书籍的拎包(古时的他左手托四书五经,右手折尺),几位有学问的老先生簇拥而行。跟在他后面的是乐队,由号手和鼓手等组成(古时乐队由唢呐和锣鼓组成),吹奏着喜气洋洋的音乐。这些乡土出生的乐手未能找到一首表现读书考学的曲子,只能是他们熟练而应景的,吹奏的神情饱满、欢喜,就像一只只喜鹊从他们眉宇间、乐谱里飞出。跟在后面的就是那穿戴整齐的七个孩子,他们是由达到和接近读书年龄的孩子排序而来,虽然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注视他们,却不生涩,都似见过世面的人,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里头。孩子的父母紧紧跟随,这种安排是有寓意的,村里人说,孩子的成长,需要他们看护得紧、管教得严。他们胸前佩带红花,映衬着他们红火的脸膛。闲余人等便都蜂拥在后头,最尾端有几个壮汉,挑着扛着鞭炮,礼花是由轱辘轮木车推着走的,鞭炮要带足够,从祠堂广场出发,饶村游行一周,鞭炮响声不能间断,礼花的轰隆响是有间距的,人群在途中有几个停顿,老先生带着孩子做张望状,这是对村庄的风物进行瞻望(现代意义上的:老师首先教学生学会观察,考学离开后可以当成乡愁),这时礼炮的巨响和绽放的烟花,构成对这些做学问者特定动作的渲染、配戏的点缀。这么一路喧闹,又回到祠堂广场。祖堂前蜡烛成阵,烛烟缭绕,香案上烟香袅袅。广场被人群围成圆桶,老师顿了顿嗓门,示意安静,便慎重其事地宣读一篇介绍孩子有小名改学名、学名要意和激励孩子上进的篇章,再曰,“大家首先要孝敬父母”,七对父母于是乎接受自家孩子鞠躬,“再就是不忘祖训”,孩子们被老师带领着朝祖堂鞠躬,继而老师、孩子们、老先生们从祠堂的大门鱼贯而入。驻足的人们掌声雷动,炮仗轰鸣。当人们有序进入祠堂,那七个学名和与之呼应的对联都贴于墙上,孩子们分立名下,作揖不停,接受祝福和对学名的赞美。
满满的上午,激情到中午两点仍在荡漾。活动被一个个高潮推向极致,然而最具戏剧性的节目在礼毕。全村庄的户主(古时是男丁)平均分配到七个冠名孩子家里,主席而坐,次席待定,这才是热情冲动的开始,七个家庭的男丁你争我夺,尽可能的把村庄上其他的人拉到自己家为客,这不仅是力气的较量,更是情分深浅的判断。有一部分乡亲几乎之前取得一致意见,或者用眉眼达成共识,纷纷去了一个家庭,冠名孩子的父亲体弱乏力、家庭稍显不济,力争只能占得下风,而且伙食也逊于别家,但是主人他尽力了。晚饭是潦草的,酒足饭饱的人还是要去中午没能光临的人家……
  我认识的哥俩,成年已久,学名分别叫志强志方,但是小名仍然跟随,时不时被人呼唤。“汪法、陈法”。

3  写东西越来越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是问题的关键。最近许多人突然变得很关心,联系时总会问起你还在写吗?说,写得少几乎不写,对方说可惜了,同情的意味很浓,他同时也撩动了我内心的某根弦,就像被老师宣布留级的学生,看着一班熟透的同学都上去,只留我一个,那么孤单、无依。
  这是在乡下从前自己的房间,突然涌上心头的孤单。捧着自己若干年前出的集子,读出字里行间的诟病来,也欣喜也安定。我要在一篇《倦睡在墙角的老猫》文中寻找某个人评价我的、所谓伍尔芙的气息。反复阅读,伍尔芙没找到,她像一团气体,本来就陌生的作家,这团看似晨起飘在湖泊上的气体就是对她的全部认识。
  重写,也许会邂逅。
  《少年猫的烦恼》  一堵墙、干燥的草皮、阳光,都有了,乡下的温度徒增。
  老家的庭院不具备这些,我只能虚拟。当我在冬天降温很厉害的时候回老家,就开始了虚拟。多少人在说,散文是不能虚构的,既然开始虚拟了,我坦诚交代,便不是什么大事吧。既然散文离我遥远,内心的孤单就是真实的。家里有只年轻的猫准确地猜中了我的心事。我蹲在虚拟的秃墙下晒太阳,干燥的草皮在等我累了、腿脚麻木了,会发现它的好,也会发现这样的草皮偶尔会变成干净的地毯。席地而坐,再背靠秃墙,这样就舒服了。晒太阳给人的感觉就像温暖是一层一层披上身体的衣服,布料的层次多了,自然抵御和减轻了冷。这时,年轻的猫来了,它像春天后半夜的猫叫,它的召唤是春天降临的起因,隐秘得让人躲闪不及。它同样来得隐秘。厚厚的年轻动物的绒毛多少有保暖的寓意,我还是嫌恶地看了它一眼,它破坏了我想要维持做一个孤单的人。如果是一闲人,我回冲着他大喊:让我安静一会行不行啊。那堵颓废的墙迎风而立,对仅存的尊严表达信心,尔后,风就在墙面合成了曲子,墙面有春天里蜜蜂的巢穴,一个个的圆孔成了冬天的羌笛,笛孔的深浅引领了音符的回转。我在围墙的尊严和和暖的阳光中快要睡着,乍起的音符又叫人睡意全无,甚至想从草地上爬起来,对一堵墙的学问进行细致端详,不过最终我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就在阳光中懒散地躺着,任凭风吹草动和羌笛怨音,像温良的秋水一样汩汩流进我的身体里。
  年轻的猫充满好奇,对我放平的身体,对我交叠的脚尖、偶尔摇摆的脚尖。它小虎一样甩开步子和尾巴往前走,交叠的脚尖很快遮蔽了我的身体,猫的眼里我变成了一双脚,树着的鞋底散发出它熟悉的气息,它就在鞋底练了一会爪力:蹲坐下来,双足攀爬。我的脚尖抖动起来,它吓了一跳,伸出一只前足拍打淘气的脚尖,合拍的节奏让我乐坏了。阳光像手电,只照耀着局部的墙与草地,我和年轻猫的闹腾,让灯光下舞台变得活跃起来,这个中午的宁静于是瞬间不复存在。
  那只猫贪于游戏,破坏了我的虚拟,也破坏了我孤单无依的情绪。散文,你这个要出走的朋友我终于找不回来了,我只能用苍老的嗓子唱起情歌,生活中充满了情歌,这是我对现实生活的拒绝和回应。年轻猫又看懂了,它安静下来,挺直躯体、安坐于侧、注视前方,古宅房前的石狮那般,只给了我背影,像个静默的诗人。羌笛的曲谱又开始演奏。情歌总归是欢娱,羌笛偏爱惆怅和忧伤,两种声音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实现了我和年轻猫的心灵沟通。许多个暖阳冬日,我都是通过静止的方式,虚拟场景,和一只年轻的猫厮守在一起。
  一只年轻猫的存在也不如从前,没了捕鼠护粮的天职,它可能会去寻找烟火人间的存在感:都市里去找一个人来宠也变得困难,宠物市场早已挤满千奇百怪;在乡间只能当鬼影了,空荡荡屋脊上一掠而过的鬼影,或者在宅院代表一种叫声……它简直要疯了,浑身充满情欲却无地宣泄似的,在左邻右舍的房顶极速奔跑,弄得瓦砾从屋檐上掉下来;它还一口咬断了邻居家鸽子的脖颈;最后和一只看似温顺的狗打了一架,遍体鳞伤的它也开始有些投鼠忌器起来。年轻猫蜷缩在柴垛中疗伤,发现不了,连一丝手电筒的光都没能落到它身上。某天突然听见大门“咣铛”一声大开,没有人迹,疑被风吹使然,阳光涌进来,搅动的灰尘在光斑中摇晃。我慢慢想明白了,那是年轻猫的复活和它潜逃的线索。就这么消失在吉光片羽当中。可是我还想为它虚拟一些什么呢,虚拟一口肥美的池塘,钓饵下去就有鱼儿上来,它就可以做一樽石狮,张张口就是了;虚拟一座茅屋,当然要有山有水,不是狩猎或者垂钓,而是茅屋门前的芭蕉就要长成了,雨在屋顶、芭蕉和芭蕉前方的池塘上,坚实地滴答,我和年轻猫合着心跳数着秒表……我想了很多办法去找它,学着老人的腔调召唤它,从来没有的急切。下落不明,山村里只有拟声词“喵喵”的回音。自然而然我会想,再生猛的艺术,也没有一条鱼、或者一条鱼被提着从园子里经过留下一丝鱼腥味那么吸引年轻猫。于是我在那堵墙上画了一幅鱼像,虽然不如游动的鱼鲜活,没有餐桌上鱼的鲜香,但仍然呈现出在时间的虚空中自由翔泳的样子,迥异的近乎静止的状态,仿佛鱼儿游进院子的时候睡着了。其实,整个村庄都有着睡熟的样子。动画里有鱼而漫画里只有鱼刺,年轻猫在餐盘中抖着光滑的鱼刺,这是想象的部分。当我为这样的想象沉迷,那堵墙的鱼像和村庄里沉睡的部分,仿佛都纷纷醒来,重新开始呼吸,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冷冻的天气迅速在北方酝酿,中部的太阳也不再温暖人心。某个角色披紧了流浪的灰色外衣,它是我家的年轻猫,一只雌雄莫辨的猫,耳朵是尖挺的,兴许那双尖挺的耳朵收储了春夜的另一声猫叫,像感染了当年的病毒,潜伏不动,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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