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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另一种梦想方式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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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梦想方式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以及细胞呼吸的每一分钟,都只能用不自信来描述。我羡慕那种牛皮喧喧的人。我的故乡把那种自信到了临爆点的牛皮大王们形容为牛皮喧喧,他们的自信仿佛是一张被风撑满了的帆。就算我想学着牛皮喧喧,但,我那张自信的帆鼓不起来。我不是关不住风的豁唇,更不是大舌头,结巴子,一切要牛皮喧喧的物理条件和其他人一样发达。按理说,一个最不走运的倒霉蛋,一生总有几笔可以牛皮喧喧,也免不了要牛皮喧喧几次,而我离老迈只差一厘米的年岁了,人生的写字板上,却找不到这类记载。在朋友们眼中,我应该也是一个牛皮喧喧过几次的人。他们都不相信我会缺少某种自信。事实上,那种进入了骨子里的不自信,像如来佛的五行山压着孙猴子,想牛皮喧喧也无法得逞。
    三五人以上的集会,尤其是有湖南之外的朋友们在场,我的嘴唇仿佛被胶封住了,只有耳朵老老实实听朋友们海阔天空。也许,有人以为我不爱讲话,是先天嘴拙,或是脑子反应迟钝,寻找不到答案。对脑子的反应我有足够自信,遇到问题,虽也有像电脑内存不足死机的状态,但概率小得像女人生三胞胎四胞胎。在某些场合,我脑袋里那些快速而又智慧的反应,常常封在大脑的仓库里独自欣赏。我不是羞于言表,更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是我的声带里发出来的词语,具有排他性,除了本省,五湖四海皆为排斥对象。
    我的声带仅能发出一种叫湖南话的方言。湖南话也无法走遍湖南。我没有研究过湖南方言,不知道湖南话这个大框子里,还装了多少小框子。我说的方言,仅为其中一个小框子,叫宁乡话,再细分出一个新单元,又称宁乡灰汤话。这个四十多平方公里内的方言里,藏着毛泽东和刘少奇两个大人物的声韵和尾音。灰汤是宁乡和韶山、湘乡的交界地。我在一篇写灰汤的散文中描述过,灰汤、韶山、花明楼三地的物理距离,几乎是一个等边三角形,空中直线距离二十多公里。尽管到岳阳三十多年,那口宁乡灰汤方言,也混入了个别岳阳尾音和偶尔两个普通话的词语,但,仍常有湘乡和韶山朋友沿着我的方言认我做老乡。
    语言,是人与人之间的一座桥。连接心灵的桥。人与人的相识、相知,全凭这条桥。我的桥无法与外省朋友连接,方言让我站在彼岸。就算睫眉相接,心仍在彼岸,只能无声遥望。方言成了我的蚕茧,一层层,一圈圈地包裹着我,把我与世隔绝。
       那年月,三十岁左右,去外省开会或学习,中途换乘能遇上一个座位,就算祖上积了德,冥冥中被上苍照应。这种好运气,十次旅途难遇一次,其余,则是一张报纸铺在座位下面,疲倦的身子如是卷曲在他人的屁股下。旅途的劳累,回家香香美美地睡足六小时,腰腿上的活力又回到了出发前,惟有嘴唇两旁的腮帮子还滞留在旅途。两个腮帮子上的疼痛,三五天后,才像情人分别似的磨磨蹭蹭地离去。每完成一次外省旅途,两个腮帮子就要承受一场苦难的考验。一口从湖南方言里强掰出来的普通话,是两个腮帮子付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搞成的半成品。有一半还是迷底,要让别人去猜。如今,过了知天命之年一大截,腮帮子也老了,不肯再给我强掰,半吊子普通话也成了回忆,成了遥想当年的事情。面对外省朋友,我的杂交湖南话,几乎全是迷底了。
       三十多年,身上的肉从五十多公斤,长到近八十公斤;脸上由最初的几条皱纹发育出了一大把;胡子也白了,惟有灰汤口音仍像我二十来岁那样年轻有活力。虽有杂音混入,但在灰汤人耳朵里,还没有失去正宗原味。同事笑我,“读书”成了“臭书”,“真的”成了“中的”,“买东西”成了“卖东西”;“团结”成了“坛结”。爱人娘家有个亲戚,平时少有往来,有次偶然相遇,怀疑我在电视台工作的真实性。电视台有不会说普通话的人?按这位亲戚的逻辑,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像播音员一样,张口就是标准普通话。这样的疑问,我常常从刚认识的朋友眼中看到,只是他们没像那位亲戚一样用言语表达。有个主持人朋友,是舞台上的毛泽东,出门常被粉丝追捧。主持人朋友往台上一站,单从外表看,绝对毛泽东再世。他常找我探讨韶山话。我是他身边惟一能探讨毛泽东乡言的知音。
       从宁乡灰汤到岳阳,人生转折的前夜,母亲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那时父亲离世已有四年,当我独自走向一个陌生的城市时,临行前的嘱咐自然由母亲来完成。母亲是知识女性,一九四十年代末的初中毕业生,小学讲台上站了三十多年,养成了行事简练、不唠叨的性格。母亲简单的交代,于我不是简单地接受。母亲每一句话,是要进入血液,融入骨髓,对我的影响,延续到青春期以后,有的可能是一辈子。母亲的简单交代里,有一句是“不要学一把腔回”。腔,《现代汉语词典》里有两个解,其中一个就是说话的腔调。故乡灰汤,凡是有异于本地话的,不管是普通话,还是广东话、新疆话等等,或者英语之类的外国话,都称为腔。那个时代,一个外地人到我的故乡,最能引起轰动效果就是有异于本地话的那把腔;本地人如果在外混了几年,学一把腔回家,必受嘲笑和鄙视。还要上升到道德的高度,轻则说朽,重则是忘本,背弃祖宗。朽,在我故乡的语系里是张扬、显摆,德性不好。母亲从教的学校是个大屋场,和农户杂居。隔壁邻居,有一部队当兵的儿子,想回家探亲时顺便找好对象。一连见了三个女孩,都因那把腔被对方割爱了。邻居儿子说一口部队普通话。一个把外部世界当敌人的时代,要防止其侵袭、浸透,就要挡住那把腔。腔是变化的开始。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也许以为我在复述卡夫卡或者马尔克斯笔下的故事。
       居岳阳三十多年,我仍是一把宁乡腔。朋友们说我是乡音不改。三十年前,说乡音不改,是赞扬,是夸奖我热爱故乡,而今天,再听到这样的赞扬,就像是皇帝赐的一座碑坊,表扬旧时代的寡妇忠贞不二。
      我的宁乡腔,不是因为母亲的简单交代才坚守至今。也许,母亲早就忘记了她当年的简单交代。母亲的简单交代,是那个时代的事,只在那个时代有效。任何人都不能提前进入未来,也不可能留在过去不变。母亲不是守旧的人,八十五岁能听懂孙辈们的网络语言,还能在鼠标的世界里找到乐趣。宁乡腔曾是我的一个包袱,一个有些沉重的包袱,我曾试图甩掉它。我努力了,也失败了。不是失败于母亲的简单交代,而是两个腮帮子不配合我。那年,我在北京香山参加为期一个月的企业报总编辑培训班。香山的美景让我忘记了故乡,混在天南地北的朋友里,我的宁乡腔只剩三成。回到岳阳,两个腮帮子不干了。它们说,痛,太痛了,受不了,还是用你的宁乡腔。我不心甘半途而废,但摆不平两个腮帮见缝就偷懒。刚用半吊子普通话开头,后面就全变成了宁乡腔。十天半月后,连开头的半吊子普通话也没了。宁乡腔让我的两个腮帮子过上了舒爽日子。后来,还有过几次类似香山的机会,但最后都是同一个结尾。
      儿子刚去上海读本科,住一个宿舍的重庆同学,提议每人说一段家乡话取乐。四个人,除了重庆同学外,都不会说家乡话。他们只有一把腔,普通话。我的小家庭,也是一个语言博物馆,我说宁乡话,爱人讲岳阳话,儿子是普通话,一家三口,各说各的,互不侵犯,也不浸透。儿子从中学到大学,英语像一块顽石横在他面前,要跨越它便要多出几倍于其它课程的功夫。儿子把责任推给他老子,说是遗传。我缺语言天赋,除了先入为主的家乡话外,其它要算白丁。这责任我无法向下推脱,向上推又无意义。儿子的汉语拼音是响当当的,考了级,拿了普通话的合格证。我至今还靠音标判断谁是汉语拼音,谁是英语。我书写汉语,却不能准确地叫出名字,即算叫出来也是宁乡腔。因此,常在外省朋友面前闹出笑话。
      母亲退休三十年,弟妹们也在三十年前陆续从宁乡灰汤出发,各奔前程。灰汤于我,已没了血肉联系。那时年轻,除了事业、奋斗,全身都找不到故乡的概念。故乡回归我的精神后,我却又找不到物质的故乡了。我常以故乡有九十度的温泉而骄傲。温泉旁有一口池塘,池塘高于田埂,泉眼在田埂下面。泉眼如一口小锅,温泉就从那小锅里冒出来,爆豆子一样跳起来,然后落下就成了一个个水泡泡。如今,泉眼永久地闭上了眼睛,连那条小田埂,也不知遛到什么地方去了。昔日泉眼旁,冒出了两座水塔。是水塔夺去了池塘下的温泉。我的故乡没有塔,只有祼露在田野间的泉眼,还有飞向天空的白茫茫的雾气。我的故乡是灰汤人民公社。在通往韶山的沙石公路两旁,零星几栋楼房,还有围墙围成的公社机关小院和供销社小院。现在,这条公路被钢筋水泥占领了,当年那些老朋友似的沙石已流放到远方,我再也见不着了;两旁零星的几栋楼房和小院,都把位置让给了花枝招展的商铺。灰汤是宁乡的重镇。她的重,是她的变,是我年少时物质的灰汤颠覆性变化的速度和程度;她的重,还重出了一个高于其他乡镇半格的帽子;她的重,还重进了湖南重点发展乡镇的名册里。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长沙市重点扶持四个十万人口的小城市。行政官员把列入计划叫进笼子。灰汤进了这个笼子。在城镇化建设官员的抽屉里,灰汤已经是一个二十平方公里的小城市了。灰汤还是我的故乡吗?从地标性建筑和我的物理记忆,灰汤早不是我的故乡了。它是和我故乡同一个经纬度上生出来的新灰汤。就像我那出生于岳阳的儿子,他还是一个纯粹的宁乡人吗?双脚踏贯了泥土的地球人,还不习惯用经纬度来寻找故乡。
       灰汤是我的故乡。不管是今天的灰汤,还是我记忆中的灰汤,都是我的故乡。我从不怀疑这个结论。故乡的物理痕迹,被时间把影子都擦洗掉了,但她仍是我的故乡。我有一个永远不能翻案的证据。灰汤街头那口宁乡话为主,附带韶山、湘乡尾音的灰汤话就是最有效的证据。乡音,乡音,那是母亲的声音,是母亲呼唤远归的儿女;灰汤,灰汤,从乡音里游子找到了故乡。乡音是故乡冬日的阳光,和暖的春风;乡音是故乡记忆中的山河流水,是故乡的全部内容。
      我的故乡是从乡音里找回来的。我的故乡藏在乡音里。唐朝贺知章也是从乡音里找到故乡的。
如今,要从年轻一代口中找到乡音,就如在大街上寻找一件补丁叠补丁的衣服,近乎徒劳。这是丢失了乡音的一代。他们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没了乡音,还能找回自己的故乡吗?找不回故乡,也许,精神便要失去承载的土壤,灵魂将缺少一份来自故乡的慰藉。人生其实就是三段,一段是成年前的混沌期,二段是打拼事业的梦想期,最后一段是年老体弱回归过去期。对过去的怀想,最美好的是童年,是故乡。故乡,是年老体衰后的另一种梦想方式。
       河流可以改道,山头能换新貌,一切物质都能在瞬息间轮回。政治家的版图,凭实力加运气,有可能一夜间出现忽大忽小的奇迹,甚至还有生死传奇。故乡不是政治家的版图,故乡是文化,是语言。文化和语言是永远的故乡。物质没有传承,只有再造。文化和语言是一代一代传承和发展的,任何文化和语言,都无力否认出身,或伪造出身,更不能像高楼大厦一样推倒重建,永远和过去告别。文化和语言的过去、今天、未来是同一个生命体,三个时段联结在一起,一同呼吸,一同排泄。
       方言给过我烦恼,同样也赐给了我心灵的慰藉。等我迈过最后一厘米,进入老迈之年,方言将不再是我的敌人。我会和她一道遨游精神的故乡。


                                                                                        发《散文》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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