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泡泡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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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簇拥着。堆积着。泡泡们和我在同一张床上。它们把我身体蜷缩留下的空挡填满,又在我的身体摊开时迅速避退。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这些泡泡的轻盈透明,却也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黏腻。我温热的鼻息徐徐地吹拂裸露的臂膊,细小的汗毛随之微微伏倒又恢复原状,肌肤周边的泡泡及时散开又迅速集结,偶尔一些泡泡脱离粘连,半空中悬浮,游移变幻,映射着二十八这一精确数字的光彩是清晰的,也是晦暗的。它们静止。它们游移。它们不动声色。它们隐匿变化。
感觉是在一条熟悉却又陌生的巷道挪移。穹庐低压,萤火朦胧,周身的泡泡渐渐缩至最小,甚至于无。但它们始终都在——我的意识跳脱躯壳,却无法飘升到可以俯瞰一切的高度。我看到我的身形机械僵直,一旦偏离光源,那些泡泡便从四面八方从我呼吸的缝隙从微微张开的汗毛孔冒出来,迅速扩大到原样。轻轻悄悄地紧贴跟定我,不远不近围住我。
我使尽气力,肢体动作艰难,仿佛延时慢放,又像急速穿行被定格。关节僵硬。神经失控。一些泡泡随着轻微清晰的噼啪的声音破灭,另一些泡泡破裂,却在原处冒出一个较之前更大更亮的泡泡,隐约感应到体积瞬间膨大扩张带来的挤迫感。这种感应通透,又令人无力拒绝。泡泡越聚越多,越聚越多,让我不得不打消想竭力摆脱它们的念头。
二十八。这个数字和我有什么明显或隐匿的关联。二十八,只是二十八,不多。不少。止于二十八。利落。干脆。不是二点八,零点二八,零点零二八。或者,二百八,两千八,两万八,甚至二十八万。小学时我的数学成绩尚可,对小数点前后移动的读数分得很清。后来,我对数字失去了兴趣,再后来,我竟然对它们报以本能的含混的抵触。我恍惚着扭头,瞬间飘回到一个灰蒙蒙的办公楼里。楼道里一扇一扇紧闭着的门。长长的走廊尽头,一扇门虚掩着。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从土腥味极重的旧纸堆里抬起头,他的笑容是熟悉的面具。他的记忆出奇地惊人。他准确无误地和前来的人谈及十多年前某些私人化的细节。这让人心生暖意,忽略了他那双苍白的手,那些瘦削的手指翻过一张张纸页,吐出许多数字泡泡,那些泡泡是清晰的明亮的,一组组一串串,飘晃些许树倒猢狲散的悲悯气息。那一刻,一道阳光透射半掩半遮的土褐色厚重的窗帘,打出一团暧昧的类似戏剧舞台的追光。我盯着他的面具,猜想他笑容下面毫无表情的脸经过怎样的特定预设。我的大脑清楚地印下那一刻,暖暖的光,冰冷的笑容,话语里的数字泡泡飘移又自动破没,另一些大而亮的泡沫被话语一个个戳破,残留的污迹摊在他的手心,举在我眼前烙进心底。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会戴着另一张面具,坐在一张办公桌子后,翻着一页页纸张,孱弱的手指摩挲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数字飘忽着眼神,令我的小心翼翼生成难以名状的愧疚,隔着空泛既定的数据,隔着隐匿的沟沟壑壑,向着和我曾经一样满怀希冀的面孔,吐出一个又个一串又一串泡泡。
忽然横生冷意,想逃回到小的时候。却瞟见孩子时的游戏。用废旧的钢笔圆珠笔杆,或油墨用尽的圆珠笔芯,蘸了肥皂水,用嘴吹出许多泡泡。这些泡泡在阳光下发着光亮,变幻着色彩,自吹自灭……大人们默许小孩子用肥皂水吹泡泡玩儿,据说医院里会用灌肥皂水洗胃来治疗食物中毒药物中毒的人。可想而知,肥皂水是无毒无害的,众人的推论如此简单。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贪玩的我们却偏爱蘸洗衣粉水来吹泡泡。有些孩子说,洗衣粉水吹出来的泡泡明显要比肥皂水吹出来的多而且大,泡泡颜色更加清亮多彩。一晃许多年,更多的孩子只是凑近一个小巧简单类似于微型牙刷的工具,无需直接间接接触任何液体便可以吹出更大更漂亮的泡泡。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很多人甚至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一张嘴,一只手,就可以吹出许多炫彩的泡泡。
二十八。二十八到底什么意思。数字的意义是什么。一组组一串串失去意义的数字对我又意味着什么。我睁开眼睛,脑海和黑暗的房间一样茫然空洞。嗡嗡……哼哼……一只蚊子在黑暗的房间里小飞机一般由远而近,犹豫着,盘旋。试探,俯冲。哼哼嗡嗡,不依不饶。摒住呼吸,突然出击,却发现它远比想象中狡猾。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它却得意地耍个花枪,扬长而去。细微的嗡嗡哼哼,又一次响起,由远而近……啪!气泡迸裂,四射开去。手掌与脸相顾茫然。可恶的小东西。二十八。为什么是二十八。
二十八是一个简单平常的数字。它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费力去想,它和纪念日无关和水暖电气缴费期无关和母亲签订征迁房屋意向的最后期限无关,和城镇最低生活保障标准地区最低工资标准社会平均工资养老保险缴费基数无关。二十八,是一个两位数,也不是办公桌抽屉里一沓一沓明细表登记表里的任何一组数字。一个人的名字,在规整的表格里,化简成几串数字的组合——十八位的身份证号码与十一位的电话号码,连同左右照应的逻辑关系明确或不明所以的数字,虚化出一张张生活中各种鸡零狗碎组合的面孔。数字化时代,它们揭示大多数人的生命轨迹生存状态。最终破裂成一堆堆数字的碎片,至死摆脱不了泡泡的纠缠摆布。破碎。变形。逃无可逃。有多神奇就有多诡异。
泡泡们渐渐有了动静,台上台下咕嘟咕嘟如热粥翻滚,劳务市场蹲守仰望的面孔蚯蚓蠕动到粗壮的臂膊咸腥的汗珠摔碎在水泥地面,一些人永远也无法体味另外一些人的奔走呼号。泡泡,泡泡,泡泡明亮而混沌。泡泡,泡泡,泡泡黏腻又冰冷。泡泡。泡泡……身形飘忽,一堆人在喧闹的露天广场集会。四周晃动泡泡样圆滑盈润的面孔,竖着耳朵听到喧闹最深处台上有人喊。我们兴冲冲几个人挤过拥挤的人群,每人领到一套黑色长外套,粉蓝色紧身束腰连体内衣。我们手忙脚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它顺利地穿到自己身上。二十八,二十八不是我们的人数。二十八,是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数字,二十八,没有预热没有排练没有彩排,我们在人群中散落又被召集,我们要像魔术师一样整齐划一地挥动手中的圆圈,拉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气泡圆圈。灯光里闪烁,变幻迷彩色彩。把自己和一组组数字罩进硕大的泡泡里,完成一组组优美造型。泡泡。泡泡。我们制造泡泡。泡泡。泡泡。我们是被制造出来的泡泡。泡泡。泡泡。我们挥舞。泡泡。泡泡。我们获得虚无雷动的掌声。二十八!二十八!泡泡!泡泡!我们不管我们不顾,台上台下左边右边前面后面所有一切狂喊,二十八!二十八!我就是泡泡!泡泡就是我!更多人加入进来。二十八!二十八!众人癫狂呼喊,忘乎所以。二十八!泡泡!二十八!二十八!泡泡!泡泡!二十八!二十八
!二十八!泡泡!泡泡!泡泡!……
…… ……
…… …… ……
手机设置的闹铃响了。六点一刻。天光大亮。客厅墙上石英钟的时间定格在六点十三分。
二十八。二十八?二十八意味着什么,相对于清晨的阳光,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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