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计时

      又是秋天，时光的车轮又朝着出发的地方转回去了。
      雨雾笼罩下的小城越来越像远行途中遇到的某一个村庄。汽车喇叭声那么无力，那么晦暗，好像是从推着木轮车的人嘴里发出来的。
      偶尔路遇多年前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有些确实是如听说的那样健在的。还有一些，好像是逝去多年又活过来了，看上去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其中的个别，多年前，我和他们都以奇怪的眼神告诉对方其实我们很陌生。但常见面。多年以后再次见面，觉得彼此之间其实也是很熟悉的，基本上都保持着人的基本声音形貌。曾经感到陌生，是因为从前从没有过言语方面的交割，也没有事件的勾连；而熟悉，是因为那些面孔原本并不平庸，也不可憎。
      握握手吧，实在应该握握手了，虽然握手的过程使得双方都显得相当的不自在。我感到握住的是类似于木雕或者石雕一样的东西，粗糙，但很强硬，我内心奔涌的激情很难穿透，也不容易把对方那只手捂热。但对方的热情将我摇晃得甚为惊愕——我无法描述那种简略与粗犷，只觉得，原本细腻的东西经过岁月打磨之后有些一定会变粗糙的，也会则会变得简略和粗犷的。
       我想知道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但他们的言辞更加简略以至于让我难知其详。我不知道他们对我省略了什么，他们言语的木讷和表情的呆滞让我感到这秋天和几十年前的秋天没有什么两样。那一刻，我的神志好像突然变得不太清楚了，我觉得我只是大醉初醒了或者高烧退去将要清醒了，我对眼前出现的一切无法准确判断所属时间的先后顺序。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是真在眼前的，还是虚浮在梦里的。
      我在城市的街上无法邀约他们去家里坐坐，更无法挽留那些偶遇的故人住宿，因为我的房子很小，再说现在城里人早就不兴迎客如家了。城市是属于大家的，但我无法感到它同时也是属于我的。我不完全属于城市吧，我总感到这里只是很像我和他们当年一起上山种地、一起进沟背柴或者一起翻山越岭去背粮的途中暂时停下来歇气的地方。
      对，停下来歇气的地方。
      我和他们的日子总是被山路拉车得很长、很长，我们的脊梁好像很少闲着。但不论我们背负什么或者肩扛什么，我们都会在沿途固定的地方放下身上的负重歇一歇的。冬天，那种地方一定高高向阳，我们可以晒着太阳歇息而不至于痹汗伤风；热天，我们选定的歇气之地又多背阳、临水，地势狭窄，并有凉凉的山风吹呴不停。我们可以在那里伏波啜饮，坐地洗漱，濯足清流，倚石擦拭，当然，我们也就着溪水啃咬干粮。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牢牢闭锁的童心是在一次踏雪远行中被打开的。
      雪后的山路上更有早行人。作为后者，我们只需踩踏着雪泥上面前行人的脚印放心前行。我很惊奇，所有踏雪进山的人在一个高高的山咀上聚集了，我便有幸见到那些洋洋得意的早行人，仿佛他们是代表山神来等候我们和迎接我们的。
      大家坐在枯木和石头上自在谈笑。旱烟锅里冒出的蓝色烟雾歪歪扭扭地飘散。初阳一点也不暖和，但大家还是愿意坐在那里受用弥足珍贵的豁亮天光。旱烟锅里的蓝色烟雾终于不见，而我觉得那样优雅自在的东西不应该踪影全无的。放眼追寻，但那烟雾似乎真的无法追回了，悄然弥漫我眼底的是大彩渲染的山林。红、黄、黑、绿的树叶，还有灰色的岩体山石。那叫缤纷！山峦伟岸，树木葱茏，叶如泼彩，披雪戴露。水汽相当丰沛，我感到头发都湿透了。悬崖之下的涧溪在冰天雪地里依然活着，从洁白而参差的冰凌中出出入入时隐时现。在幽寂的山林，涧溪流淌的声音浩大极了，至于我充耳不闻身边还有一群人正在发出汹涌澎湃的谈笑声……
      又动身了，那么多人在沟底分散开来，走向各自选定的山沟，渐渐消失在大彩渲染的山林中。不久，在悠扬悦耳的涧溪畅流声中又响起清脆而响亮的斧斫之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备烧柴，那是冬闲时节必做的事情。
      又见面了，若干年以后，在城市的街上，驾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车，或者骑一辆摩托车，满头无可奈何的华发显得怪模怪样，车厢里载着同样华发的妻子和稚嫩的孙儿。我觉得所有的事情仅仅发生在昨天，过去的这么多岁月里，我们只是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曾经漫漫延续的时光在那一瞬间不知去向，或者被浓缩了，或者被删减了。有些，仿佛被一笔抹去。有些人老了，仿佛一棵棵未被砍伐而至今存留的大树，枝柯简约，花叶不再，但见果实挂在枝头。我也感到他们撑持的时光框架是不能被忽略和抹杀的。有些人似乎依然未老，仿佛刚刚和我在山道上某处一起停歇过。我会感到疲惫，尤其是在事情很多却不知道首先从何做起的时候，千头万绪让我想而生畏。他们依然现出负重而行的样子，特别是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与腔调。我总会跟他们在街上站定，寒暄。不老的人也不木讷，只是说出来的话总让我感到意外而陌生，并没有山林里的那些清爽之气，但还带着那时候的风声和雨声，也有干燥得龟裂的黄土地上荒草与枯叶发出的那种响声。很坚实，也很简单，如同弯弯山道缠来绕去的山峦。他们也在城市里或者又到城市里来了？这么说他们也在路上，在新的路上，只是不大用脚来行走了。也好，老了，无力了，必然置办代步的东西。再说，从村庄到城里，路途也很遥远，确实需要可靠的脚力，电动三轮车，摩托车，很不错了，步行换做驾车，总算合了时代的节拍。他们来了，我却感到他们并没有完全走进城市；办完事情他们又回去了，我也觉得他们并没有完全回到村庄。在路上，和我一样，我们一直都在路上。
      我的鼻子有些酸了，这是怎么回事！感动吧，他们还能驾车出行、进城，还带着老妻和孙儿。只是，他们最终将会走到哪里去呢？是回家吗？回到哪个家？或者，他们将会在路上做出新的决定，选定新的安居之所？很有可能，因为乡邻如云，而云一样的东西必然四处漂泊。“大风起兮云飞扬”，相距越来越远的一定还有我和我的乡亲。
      走远了，消失了，和当年砍斫烧柴的年月里进山、然后分散到千沟万壑中的情景极其相仿。不同的是，我，以及像我一样的人表面上无动于衷，就像街道上一根根电线杆或者一棵棵行道树。可是，苍天在上，如今我们谁的内心都不安分。
      我却在不断提醒自己，自己毕竟到了必须压制感性冲动放纵理性选择的年龄，我不能不为自己当前和此后的处境殚思竭虑了：我都到城市里来了，曾经和我完全一样的他们为什么不能来；他们最终一定会来，我来得早一些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因为我现在又在想着离开。相比于初来乍到的他们，我不过是一个有了固定居所的迁徙者，而他们的迁徙，刚刚开始。
      前想无路，退而求其次。我真羡慕他们真实的笑容和真实的华发，甚至，他们之中个别的秃顶都让我暗暗生出羞愧之心和忏悔之意。我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历经不同的时光吗？当然不是，我们只是走过了完全不同的灵魂之路。在城市里相遇，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除了开始，我们此后经历的时光没有多少交集事件。没有交集，那么，那些时光完全可以归零，而重新计数时间，大概要从现在开始：我正打算离开，他们正在赶来，那么，让我们就在这里短暂相聚后重新开始吧。
      起点就是终点，所以，必要的时候，有些时光过程必须归零。作为活着的人，实质上不会完全离开土地而生存下去。我和他们，都在向各自认定的目标前行，不同的是，我在一个弯道上开始回转了，他们还没有走到这个弯道。人所经历的沧桑不一定都可以用时间来论定，唯一可足证明的是，终于再次看见起点了。
      我又想起了歇气。不错，我在这里已经停歇了很长时间，该动身继续前行了，这样也好给后来者让出歇台，等他们也歇够了，也要给后后来人让出歇台。只要还在负重行走，这个过程是必然要连续不断地发生的，除非永永远远从这条道上让开。
      想得太多不免流于空洞和狂妄，倒不如抽空到街上多走走，去等待和迎接那些乘兴而来者当中曾经与我从同一个起点出发的人们，观赏他们，以便让我把萦绕于心的起点处看得更清楚一些。为什么不回去？大凡出来时间已经很长的人不必回答这个问题，真的不必，因为答案人人皆知，虽然具体的答案不一定是千篇一律的。
      我很愿意用我的蒙稚之心再看一看远去的夏天和正来的秋天，仿佛远行列车上两节车厢脱钩了，代表夏天的那一节迅速退去，代表秋天的那一节更加快速前行。秋雨让城市显得相当的湿重，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日日出外行走。我的日行不辍，不为观赏城市里珍稀的秋日景色，只为路遇一些依然活得好好的人，让我的心自动安放在离我越来越近的起点处。

       2015-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