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光明窥(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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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时光是浓墨重彩的,所有的隐私都是明亮的。我曾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年少时的暑假,囹圄在家,我喜欢明亮的水粉颜料。笔刷是硬质的。湖蓝,柠檬黄,大红,我把它们涂抹在身上,一层一层覆盖,然后用水冲洗到各种颜色混合成脏的黑。皮肤的白与流淌的灰黑泾渭分明。我不喜欢黑。后来我发现,色彩如同生命以及人性的殊途同归,好似桃花盛开后的凋落,渐渐在泥土中化为焦黑。我看到的是生命不断蒙尘。那些曾经明亮的模样,最后只剩下颀长的黑影。一些身影,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来到人间,离开人世。我睁开眼想要看见,六面却都是墙壁,收容着我们的秘密。砖墙。人墙。心墙。我们和世界之间,是墙体延伸下,曲折对立的迷宫。我从墙壁上打了孔洞,看到的却是封闭而残缺的世界。
1、
傍晚,我会踩了木板凳,站在猫眼前看邻居爬上楼梯。他们手中的塑料袋,装着杂乱无章的生活。绿色的蔬菜,红色的瓜果,白色的碗碟。平日里一有风吹草动,我就靠近那扇防盗门,防盗门内侧是柔软的皮面,我用整个面部贴近,一只眼睛瞄准。夜幕中的邻居,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猫眼之外空荡荡的,我却能够看到他们从一间屋打到另一件屋的景象。他们喜欢摔盘子,一人一个,一人一个,脆生生的立场。所有的盘子都碎尽,女人就开始嚎啕大哭。男人拽着女人的身体,和家具发生碰撞。女人就花了脸。女人用指甲挠男人的脸。男人也花了脸。暴力过后,男人和女人抱头痛哭,互相诉说深爱着对方,再也不会彼此伤害。这就是我的邻居。那些年我浑身僵硬,见识了太多激烈的冲突,可就是这样的战争,也没能让他们分离。我绝不是唯一的侧耳倾听者,墙壁上长满了耳朵。我甚至希望墙壁生出孔洞,让我们见识到现场。我至今还记得每一个惊心的瞬间。
有时候,我站在板凳上是要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我有强烈的预感,知道他就要到来。那个穿着蓝色工服的男人如期而至。我听到他上楼的声音。我知道他神志不清,浑身酒气。我会屏住呼吸,佯装屋里无人。我透过细细的孔洞,观察他每一个动作和表情。我喜欢揣摩这些瞬间,比如他轻微的皱眉,摸了鼻尖,在楼梯口踱步盘旋,焦虑或者难耐,直至他消失在旋转的楼梯口。有时候他下楼的时候,会恰巧遇见上楼的母亲。他们会一同折返回来。我收回板凳,奔回卧室的写字台。
母亲表示歉意说,孩子在作业,没听见敲门声。母亲从不会因此责备我。男人坐在客厅,和我隔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我沉默不语。他也沉默不语。男人不爱说话,眼神迷离。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需要什么。母亲给他找来白酒,炸一碟花生米。有时父亲不在家。如若在的话,他会陪他喝两盅。我不愿意和他同桌吃饭。他就是我的二伯,一个嗜酒如命的男人,永远散发着糜烂的气味。父亲和母亲是纵容的。每每母亲招待他喝完酒,都会送他到门外。她会给他塞一点钱,这是父亲的要求。他会用这钱再次换了酒。这些动作遮遮掩掩,大抵是为了避开我的视线,或者这个行为具有隐秘的羞耻感。但是我看得到,我心里都清楚。吝啬的二伯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酒了。还记得有一次,二伯拿五十元的纸币逗弄我,他说,抢到就是你的。我伸手去抓,一张纸币瞬间撕成两半。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连忙把钱塞回上衣口袋。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和二伯的肢体接触。我对他有些失望。
后来二伯消失了。他消失了至少三年时光,但是我对此毫无察觉,我并不关心他。只是后来无意中听闻,二伯得了脑血栓,和爷爷当年一样的病症。那时候,我不知道脑血栓对一个人有多大影响,我只知道爷爷这辈子都不认得我,没能和我说一句话。我只是庆幸二伯再也不能喝酒了,再也不会拖着醉醺醺的身体来到我家,打破我们的宁静。直到初中毕业那年,母亲突然对我宣布了一个消息,二伯去世了。二伯已经死去一段时间了。他们害怕打扰我升学考试,始终没有说。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我有些恍惚,脑海里只有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在摇晃。我甚至无法还原二伯干巴巴的面容。我知道这回,二伯是真的离开了。母亲说,二伯不是因为脑血栓死的。父亲说,二伯是因为脑血栓死的。据说,二伯的死讯还上了当日报纸。
那张报纸我没有看到,但是我可以大致还原那则新闻:
XX月XX日,XX小区一名孙姓男子在煮饭时,因脑血栓后遗症出现肢体活动障碍,导致煤气发生泄漏,孙姓男子倒地并昏厥不醒。其邻居X某在走廊发现煤气味很浓,于是敲门,但家中无人应答,之后联系消防官兵进行援救,并拨打120急救电话。急救人员迅速前往孙姓男子家中后,立即展开就地急救,约20分钟抢救无效,医务人员宣布死亡消息。
但是我心底毫无痛觉可言。直到多少年以后,母亲决定卖掉老房子。当我再次回到那里,再次遇见那扇猫眼的门,我突然想到那些偷窥的日子。我想起邻居的碎盘子,他们的女儿早已经大学毕业,据说男人因病去世。我想到二伯终归也离开了人间。我仿佛再次透过那幽深的孔洞,看见他醉醺醺的踱步的样子。他走路总是很慢,让人担心他会跌倒。但是跌倒了,他会自己爬起来。这一回,我看见他又一次无奈地离开,仿佛迷了路,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年跌跌撞撞,如太阳落山,又从另一边升起来。大学我读了医科,书本上写道,CO中毒的时候,皮肤黏膜会呈现特有的樱桃红。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二伯的死亡。那场死亡充满了讽刺,但是并不离奇。我不知道他的死亡是谁催生的。破败的婚姻?疏离的子女?家人的纵容?还是那一杯一杯的白酒?他只是一个人活着,又一个人死去。我猛然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独,在胸腔里面回荡。我看到的是,一道明亮的樱桃红,在青灰色的影子上盛开。突然,我就懂得他了。
2、
一二年的春天,到处是繁花烂漫的景象,却无人问津。医院里,街道旁,有时候人们黑黢黢地挤在一块,就像一面面墙壁。那时候我在急诊科实习,两周时间里,见识了不少车祸现场。每隔两天,我有一个“车班”。所谓“车班”,就是出救护车到现场。小镇不大,救护车大多无需跑远。医院不远处就是东江。虽然江中偶有溺水者身亡,但江边最常发生的是车祸。第一次上车班,我就遇见了发生车祸的女人。
拨开人群才是事故现场,在穿越人群的过程,我有一种特立独行的自觉,源于身份的转换。如果我不是医生,时间允许,我或许也会如他们般围观,静静等待。一袭白衣的我们,成功将人群驱散。人群中的事情常常令我感到心惊胆战。我发觉,无论再恐怖和鲜血淋漓的场景,都有人愿意驻足冷眼旁观。
这毕竟是一场事故,事故都是冷漠的——电动车静静躺着,一旁没有肇事车辆。地上有摩擦的痕迹,一些碎片散落着,呈现出碰撞过程的惨烈。女人蜷曲着躺在路上,发出阵阵呻吟。她躺在地上仰视着,所有的事物,楼房,树木,以及人群,都会又高又遥远。女人看见我们到来,把痛苦的表情瞬间放大。师姐熟练地为她进行包扎,以及问话,确认她意识尚存。我看不清楚伤口的形态,只有殷红的血以缓慢却直接的方式渗透出白纱布。
老师让我去捡起那只朱红色的手提包,把散落的物品拾掇一下。唇膏,小镜子,润肤露。我心想,这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我迅速地把那些零碎的物品塞回去,但有些东西,我不敢确认是否属于她。我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捉弄,甚至是一种嘲讽。神灵并么有实现他的承诺。我从地上拣起的最后一件温热的事物,是女人被撞飞时掉落在地的护身符。一片黄色的纸,被叠成精致的三角形,如今沾了些灰尘,如果不是仔细打量,甚至会被忽略成碎纸片或者垃圾。我捏着一件很轻的事物,却莫名觉得很重。仿佛指尖上,有一座命运的山峦。
她说,我掉了牙齿。她张开口,嘴里有血的腥味冲出来。那味道,像是手术台上,切开肚皮、打开子宫的味道。那时候,她还没有哭。我记得,她的眼睛是深黑色的。这是你的吗?我问道。女人看着我手中的护身符,突然嚎啕大哭。看着她恸哭的脸,我笃信她不会死,只是在一段时间里,不再那么漂亮。我们用担架送她上车。女人手里始终握着手机,她开始拨打给许多人,亲戚,以及朋友。她重复哭诉一句话,我好惨啊。在我眼里,她的言语和神情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夸张,师姐连忙攥住她的手,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却在暗自悲悯的心中,突然发出一声浅笑。是的,我那么一刻,我差点没有忍住笑声。我捂住嘴,为此感到了羞愧。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对一些事情渐渐有了些麻木。回到医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印象中只剩下一堵人墙,一个讽刺的符号。两周以后,急诊科出科考试,老师给了我一只病房的枕头。旧旧的,软塌塌的。我跪对着它,嘴里叙述每一个步骤。我做了三分钟的心肺复苏,一次一次地按压。
离开急诊科的日子,我以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一二年的夏天,我在疾控中心实习,住在广州白云区龙归镇。有一天在巷子口,我遇见一名男子躺在地上,用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应该是刀伤,看得出来他很疼,血液浸透了白衬衣和青灰色的水泥地。他用另一只通红的手,掏出手机自救。不久,警车远远驶来。我绕开几簇人群,站在圈子的外围。警察来了,应该不需要我去拨打120。我看了一眼街对面的龙归医院,白色的小楼浅浅笑着,我有些束手无策。我自然而然的,和绝大多数人成为一个整体,站立成一堵麻木的墙。
或许是人多的时候我就丧失了责任感,变得盲从。或许是我缺乏自信。如果当时,人群中有一名称职的医生,会一马当先来援助他吧?我这样想,又暗自摇头。后来,这样愚蠢的问题,我试着问过其他几名医生。他们是外科医生、妇产科医生,甚至经验丰富的急诊科医生。他们给了我相似的答案,不要多管闲事!一定要躲得远远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救了,活了,那是运气;救了,死了,那是非执业地点行医,就是犯法。如若送上法庭,这是必输的官司。每个医生都不想因此断送了职业生涯。我想到,有什么样的世道,大抵就有什么样的人心。这大概就是冷眼的由来。
这年夏天,我也求了张护身符,叠成三角形。朋友说是很灵的。我看着它,管住嘴巴,不说话。只有孤零零的眼睛,在和世界对话。
3、
一三年的四月,我刻了一枚印章,伪造了实习证明,成功逃离学校。我只身从婺源到黄山。漫山的油菜花开到残余,处处是云雨围困。大雨滂沱时,我选择睡眠,或者窝在窗边,直至夜幕降临,人群散尽。阁楼的地板吱呀乱响,我不敢轻易挪动。屋子里有低矮的木桌椅,铺着印染的粗布,有些故作姿态。我似乎独来独往,有些喜静;我似乎不善交际,有些不合群。夜晚的我难以入眠,于是坐在楼梯口,透过陡峭弯折的缝隙,看着楼下暖黄的灯火和围坐的男女,他们恣意妄为地笑,谈论风情或者民俗。我坐直身子,仿佛随时都要站起身体来。我想要靠近他们一点,靠近一点人的气味。如果可以融入其中,那就更好了,或许还可以喝上一杯。但是我又害怕陌生人,转瞬放弃念头,继续偷偷打量偷窥。但这样的念头并没有完全消灭,我始终防备又忐忑,内心充满矛盾,并一点点走向自闭和毁灭。
当然,我的生命不是完全拒绝的姿态。我喜欢夜晚和黑色,我愿意融入到世界的背景色中。我想到生而为人,只不过是一种试验和过渡,是人与自然之间一座狭窄又危险的孔洞。白日里,我漫无目的地行走。我愿意做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有时候,我也会和陌生人结伴,或者搭一段顺风车。但是我害怕他人问及我的来历,天黑就匆匆说再见。雨水涣漫、猝不及防,一阵雨来了,街上瞬间人迹寥寥。那些日子里,有风,有泥水洼,打伞似乎无用。双脚冰凉,鞋子用火盆烤干了又湿。有时,一个雷炸亮,一阵风把天空吹得暗淡。我闪身躲进那些阴霾的老屋。我喜欢那些空旷无人的屋子。它们都是老家伙,低沉失落,但是充满智慧。
三面瓦檐,一面高墙,二层楼的建筑框围着,四面的木门紧锁。其实我能够活动的范围并不大,十字形的空间,孤零零的石板正中,挺立着一只太平缸。雨丝透过天井落在漆黑的缸中,满满的都是福泽。我想到“太平”之意,是人类对神灵的恩与敬,是对天空的贯穿与承接。雨水淅淅沥沥地落,我的目光陷入到一片清冷的光线里难以自拔。天井,是房子的眼睛。我和他对视了,这方形的眸子,泄漏了天机与我,织下这密密的光阴。
我第一次窥见一片天光,着了魔般难以动摇。我第一次看到一间房子,仿佛看到了哲学的轮廓。哲学是一些明朗线条,具有支撑世界的力量。屋外落起大雨,屋里就落起小雨来。房屋隔绝了街巷,我却在这莫名的空间里,和天界得以沟通。我只是一只井底的蛙,但我的心在飞翔。广袤的天空无边无际,是聪明的古人修了这样的甬道,捕捉了一块天空。或许,不隔绝再相通,就难以感受到生的力量。
房间昏暗,透过天井的,这些难以泯灭的光,多么明亮而珍贵。头顶上的窗,有着魅惑凡人的力量,令我遗失了魂魄。我仿若看到轮转的日月和星河,看到屋中缓缓交融的阴阳之气,看到春的细雨,冬的白雪,缓缓地落在屋子里,我看到寂静处,内心温暖如斯,有如山花般的绽放。房子虽是木石结构,早已成了死物,但在我眼里,它是活着的。它有一口生气,承接于自然,如此直接玄妙的述说着一个历久弥新的故事。我站在彼处,异常笃定的相信,这并不是简单的看到,而是得与窥视天机。
人类的本体,出于自我庇护,为人处世谨小慎微。所以,我们踟蹰徘徊,悟不明。肉身以五谷化气,依托五谷轮回而维系生,但说到底,终归少了丝灵气。有人问,人死如灯灭,人死后如何得以延续?或许,我们的“灵”还在,就在这曾经逸散的光中,沾染在无数尘埃里,得以再一次组合重生。生时,我们不用大彻大悟,却需要一种光明的窥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我们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打开一扇天窗,得以窥见清辉,感受“生”的全貌。或许我们一心想要看的风景,可以依托这扇窗呈现,并与现实关照。
一间开了天井的屋,似乎给了我一些模糊的答案。
心无杂念,如光明窥,或许才是一种大境界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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