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光幻影”三则
“虚光幻影”三则
声 音
方匣子闪着光。那里有无数扇门,每一扇门只需手指轻轻点触,便会从门缝里飞出许多许多闪烁的事物:千百只会唱歌的铃铛和钟;散发着香气的铃兰花、着天鹅绒裙子的蘑菇;小苹果们可以跳舞,雪白而丰腴的毛毛虫栖息在大棕榈叶上…..就像我们这儿“U”型山谷里铺天盖地汹涌的花草,传递着危险与福祉并存的信息,一抬脚就能跌进去。
我的眼睛追不上这些光斑,变化,便一扇一扇关闭。
后来,我寻到了一个安静地方。这个地方因为有大片大片的绿荫庇护,看上去似乎涂上浓浓的保护色。我的房间在某一条古老长廊不起眼的角落,这条长廊在岁月的流逝中依然光影闪烁,人和风景络绎不绝。
小房在长廊中是以退让的姿态安坐在整个建筑稍后一丈的位置,光线并不好,窗户很窄。不过我不怕黑,也喜欢小窗,我觉得房屋的眼睛越小,穿越外面的视线就会越专注,越清楚。
我领到了一块门牌号,并且小心挂上。这里的人们都有的,我也当有一块,表示在此的合理性。我自然是认得自己的房间,可不自禁会抬头看看那块门牌号,一个寻常的阿拉伯数字,面朝门外。哦,我并不希望被声音抛弃,那么沉重的安静会让我难以承受。我也许期待,在某个夕阳款款而来的黄昏,有脚步声从长廊响起,穿越一个又一个门,驻足我的门牌号下…..
角落,等待的是一个无限漫长的时刻。
它们的确来了。三两只谨慎而优雅的猫,会唱歌的小鸟雀,被风吹来的带翼的种子——其中有一些种子完成了自己的奇迹绽放。后窗外就有一株漂亮的佛珠莲,它每天看我坐着,站着,或者推门出来。有时,我站在窗口喝水,吹风,佛珠莲的绿色蔓帘便和我的长发一起迎风飘拂,仿佛一道柔软的螺旋形波纹,冲上蓝天。
有次我推门出来,发现门框下有几颗漂亮光洁的小栗子,我猜是某一两只可爱的白足鼠悄悄给我送来的礼物。我小心捡起来,在休息的时候,我会握在手心看一看,摸一摸,似乎把友好与轻松放入指尖。我欢迎这样的礼物,友善的白足鼠。
在众多没有标记的日子里,我时常会低头编织一件毛衣,用的是很柔软的蓝绿丝线。我完全以自己为出发点创造它,就像在做一件浪漫主义的艺术品。我将毛衣编织好的那天,正值惊蛰时分。窗外的事物都显现出一种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包括空气和风。即使在夜里,我一样嗅到带着湿土和新土的香味。
但我一无所知,没有感觉到近一段时间窸窣长廊外那迫在眉睫的沉默力量。
那个夜里,我听到了那声音。不是我手中的金属勺碰撞杯子的悦耳回响,不是小雀唧啾,不是风吹枝蔓悦耳的声息,也不是我等待的脚步声及随之而来的古琴弹拨乐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陌生,有力,粗粝,浑厚,从远及近,由弱变强。我怀疑是遥远冰层下传来的轰鸣声,那声音不是从我的门牌号下走进来的,也不是从小窗飘进来的,我感觉到它正是从我房间地板底下的砂石泥土中冲撞出来,自顾自地填满了我的房子,所有遮挡光的物体和物体的背面都被这声音照亮了。
那声音在流动,带着画面,带着音响,还带着一片蓝色水域中重新靓丽如初的色彩…….我安静地坐在声音中,像星光下一枚海水中的扇贝。我想我哭了出来。
这声音后来消失了,就像潮汐退去。我记得自己还回头看了看小床上的孩子,她睡得很好,咂咂嘴,翻个身,梦里有羊群在蓝天下吃草。
夜晚恢复了平静,之后是鸟鸣或是虫语。
“那声音有沉默的外形,有嗅觉,嗅出了你,并且制造了动静。这是我对那声音的理解。你一定看见他了。”
“是的,我看见了那声音。我们与诸物与白昼黑夜,与古老的节气更替和平共处。即便有一刻站在神奇的秘密边缘。”
废 墟
有一年的秋天,我从外面回来,对自己说,有一条路的风景已经被改变。组成路的那些花草,沿建筑蔓延的垂蔓植物,都被删除干净。一条空心的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天天下毛毛雨,打伞走过一处闹市,看见了斜对过的一个罗盘岔道。想起罗盘岔道那边有一个隧洞,有一条路。旧通讯薄上,那儿曾有过一处建筑的地址。不知觉慢慢走进了隧洞,一些干净的湿雾跟着我,花草的气息吸附在我的裙褶上。隧洞路面显然加宽,损失了原先 “才通人”的狭窄和弯曲,新水泥浇筑,雨水不再渗进泥土,都顺着两侧下水道流走了。一辆观光巴车从我身旁无声无息驶过,未曾溅起一滴水珠和泥点。
出了隧洞,沿途走去,再走去,有一座寺庙矗立在路的尽头,恍若时间的另一端。大殿外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草和花木,焚香的青烟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庙的门槛上时有几个前往祈福的人,希冀聆听佛的教义的信徒,进来出去。
烟的青雾浓重,等我从浓烟中挣脱,才看清庙宇廊前的碑刻文字介绍: 某某寺位于xx市xx路xx号。建筑某年,几经兵匪战火之烧毁,屡遭风雨之侵袭,一度被改造民宅,于某年某月收复扩建。寺庙前后共三层殿宇,重楼建筑。大殿建筑宏伟,台基高大,须弥座式…….现为市级文物保护建筑…….
很写实的碑文。灵魂并不神秘,喧闹而荒芜,对于灵魂的道场如此写实,其实并不陌生。
寺庙香火还旺盛。僧侣一律披着宽大的僧袍,端坐佛堂,微微闭目,触摸着虚空的边沿和问题的实质。我在烟雾中走去,像一片无意飘入圣殿的过于轻薄的花瓣。然而我裙裾上浓郁的花草气息让一位僧人皱起了眉。或者说在我拂裙步入殿内,已经有一道目光,在冷冷地注视我,只是我没感觉到。
僧人在一排模糊不清的僧侣中显得清晰高大些,僧袍也在我狭窄的视线中闪着光亮,清洁无染。佛门弟子不能长得肥胖五官含糊,也不能长得瘦黑而奇崛,那样显得太匪气……总而言之,我在那个雨天穿越长长隧洞进入殿堂见到的那位僧人,看着很像一个僧人,符合众生对圣僧形象的想象。
他显然拒斥这种扰乱他净心的花香。僧人生活在寺庙,常年与经文和超凡的香气相伴,对一切蓬勃、潮湿、柔软的俗世事物和气味,会有一种超于常人的敏感。他皱皱眉之后,继续在肉身之外,时间之外,悟生死。只有木鱼“梆梆”,如同佛的咒语真言,由近及远,由远及近,一梆一梆敲打着从隧洞走来处于佛光之外的女人。
我敬了殿神一炷香。等我起身,那目光终于向我微微睁开。只是轻微的一瞥,像刚刚过去的寒冬的冰霜。我平静地迎接了这目光,在刹那间睁开的深不可测的冰窟里,我看见那里有片片花瓣从枝头落下,腐烂,消失。
腐烂,消失。对,他用诡异的眼神传授给我关于生死关于这座建筑和所有问题的实质。
与此同时,我看见僧人原本清晰的面容正在模糊,高大的肉身,开始枯竭,他的身形正随同坚不可摧的寺庙,随同我身旁许多无声无息来去的香客,还有停驻庙外到此一游的观光巴车,从我眼前逐渐变轻,变淡,消散,不知去向……
当浮游的烟雾散去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空空的废墟上。
僧人不是僧人。寺庙也不是寺庙。这是确定无疑的。佛的世界应该有一树花在静谧中盛开,佛因此传递冥思和微笑。佛的语言中有一种花香,佛的眼神中有一种永恒给予个体的慈悲和祝福。我想起口袋里的那本旧通讯薄,翻到一页发黄的纸片,上面有一座废墟的旧址: xx市xx路xx号。
我曾经到过这里。不用再想下去了。我默默撕掉了这页纸片,然后快速走回。
隧道这边,男人女人正走在雨中,神情肃穆,手握绢花,向墓地走去。然而春天的花草,已经从潮湿的腐殖土里不可阻挡地生长出来,在生与死的路上,拼命地尽情地活着,绽放着。
这是一个生的季节面对死亡缅怀故人故事的节日:清明。
深呼吸一口这春天里生与死的气息,继续在雨中,在人的人间,我打伞默默走去。
相 遇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小小的一片水域,沉静而神秘。水中剪影般地出现交错迷乱的树影,和为枝条所分割的蓝色的天空,天空飞过的鸟痕……
一些美丽的影子,在水中闪烁而过,然后踪迹全无。
这是一只巨大的敞口玻璃杯,里面却有另一个自己。应该说是另一只自己,像昆虫一样,小小的,蹲在杯子里,正抬头仰望着上面的我。是一只青蛙吗?那上面的这只可是飞来飞去的鸟儿?可那分明就是自己,那的确是另一个自己。是否要将她打捞出来呢?我伸出手,她也伸出手,我笑笑,她也笑笑…………可是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除非我化作水滴,跌落下去,像纳希瑟斯神话中的情节一样,处于永劫不复中?
我就这么停在一个奇异的空间里,看着出现在这场视觉游戏中的两者。上面的那只像鸟儿一样欢声喜悦地邀请水中的那只,你不想跳出来看看么?水中的那只说:我静静坐在这儿。
那么,她只能呆在下面,而我必须呆在上面,飞向明净开阔的世界。你看,她分明望着我,她分明也在困惑,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好吧,鸟儿,空间迷向的诸神。影子这样说的时候,突然变小,像一件细小人儿雕塑的缩影,带着着脆弱的固执,靠在杯底,然后渐渐隐身在杯沿巨大的阴影中。
醒来后,我在想:我和我,相遇了吗?相遇了。相遇了么?没有相遇。如果相遇,抵达也将遥遥无期。纳希瑟斯在向精神的湖泊投去那致命的一瞥,正是因为他相遇了自己,并执意抵达。
梦与现实一岸之隔。那一瞥在水中留下的痕迹,已化身为美丽的水仙,奇异的植物和绿色的昆虫,正在安静的水面下扩散,蔓延,直达腹地。下弦月孤寂地挂在深蓝色的夜空,明亮的星子陪伴着它。它不犯错,只是提醒你,与生命对应的另一个空间的存在。那里,有另一个自己。那里,是你无边的乡愁。
此刻,我坐在这里,用眼睛,用想象中的手指,伸进纸张和文字的空间,这是一条通道,生命自己开凿的。我的手指越伸越长,试图打捞水中的自己。